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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撸褶儿”
来源:《长城》 | 牛寒婷  2021年04月22日08:15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玩笑。

最初,我试着做这个动作,就像撸大咪那光滑的后背。大咪是宅在我家的美短串种猫,它层次分明的毛发顺滑无比。我的手搭上它窄小的额头,顺着脖颈向下的弧度慢慢移动,来到它拱起的后背,然后像过山车那样滑到尾部——这样就完成了“撸”的全部动作。

可这一次,相同的动作似乎遇到了麻烦,“撸”的对象变成“褶”或“褶儿”。我弯曲的手在半空中徒然地悬着,直到它找到一个“褶”。褶褶巴巴的“褶”张牙舞爪,但我的手却举棋不定无从下手——“撸褶儿”,是为了让“褶儿”更像褶,还是要熨平它?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吗?谓语和宾语、动词和名词不同寻常的搭配,让我的思维有点乱套。可人的大脑,一向不喜混乱而青睐有序,于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只能将它认定为玩笑。

语言是魔法,它的蛊惑性从短篇小说《撸褶儿》的篇名即可见一斑。讲述故事的万胜带着狡黠和嘲讽的微笑,一开场,就向听众抛出了一个谜团、一个捉弄人的小把戏。接下来,像命运女神心无旁骛地纺线那样,在不无喜剧效果的标题掩盖下,他缜密地,将一个惨烈的故事蓄意编进了小说之中。

小说家如何描述苦难?这个问题的答案堪比“一千个哈姆雷特”。显然,万胜思考过这一严肃命题,而《撸褶儿》里,一点都不严肃的轻松调侃嬉皮笑脸,便是他给出的严肃回答。

小说的关键词之一是“梦想”,由它,有两条并置的叙事线索生发了出来。

线索之一是韩奇的餐馆屡开屡关。开餐馆是韩奇梦寐以求的事,但父亲韩江山始终反对,不但不把他在厨艺方面做西瓜菜的独门绝技传给儿子,还常常不顾儿子生意的需要,动不动就神秘地离家出走消失数日。而在另一条线索里,韩江山原本是“我”爸的修车徒弟,如愿实现开车梦想后,经常从各地带回西瓜,给师傅也就是“我”爸做自创的西瓜菜。可一场重大的交通事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一蹶不振性情大变,作为肇事者,尤其让他上火的是,那受害人的媳妇卷跑了全部事故赔款,家中只剩下被撞成瘫子的男人和小女儿无人照管。

无论开车还是开餐馆,韩家父子的梦想似乎都以失败终局。“失败者”的英文写作“loser”,发音“撸—褶—儿”。也就是说,万胜小说里的“撸褶儿”既跟“撸”无关——更跟时下时兴的“撸猫”无关——也与“褶”无涉。不过,有一点我猜对了,它的确是玩笑,一个咬文嚼字的冷笑话。虽然我没笑出来,但万胜脸上那冰冷和嘲讽的微笑却清晰了。

韩奇落魄成“撸褶儿”这事,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蝴蝶效应:它摧毁了“我”的希望。“我”、韩奇和马顺是发小,虽然谁的日子都过得不好,但韩奇有梦想这件事,就像是困窘生活里唯一的出口,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我”必须帮助他,绝不能让他成为“撸褶儿”,而帮助他的办法只有一个:找到离家的韩江山,让他把西瓜菜的手艺传给儿子。

“我们”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小说中两条原本平行的叙事线索开始并轨。据“我”爸推测,多年来,韩江山一直在做两件与当初的交通事故有关的事:资助那对父女,寻找卷钱跑路的女人。“我们”找到受害人当年所在的小镇,结果一无所获,但命运却让“我们”阴差阳错地偶遇了当年处理交通事故的老警察。他意外透露的肇事细节,令“我”和韩奇心绪难平:为了不让工具箱盖上的西瓜,也就是西瓜菜的原料掉落地上,韩江山在行驶中溜了神儿,终于酿成大祸。

虽然没找到韩江山,但事情似乎都有了答案:西瓜菜,不仅是韩奇心中的一道坎,更是韩江山内心背负的一笔债,而他只能用余生偿还。在返乡的列车上,“我”和韩奇的心里五味杂陈,在这里,小说家细腻的描写传递出了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比起“撸褶儿”的角色,出乎意料的真相和残酷冰冷的现实更让人不堪一击。紧接着,异峰突起的叙述迎来了小说高潮:在不知名的小站,一个疲惫孤独的背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熟悉的背影是如此的亲切而温暖”,可它又承载着无人知晓的秘密,“我们”大声的喊叫即便长了翅膀,也无法穿越封闭的车窗抵达他的耳畔。生活破败不堪的“撸褶儿”似乎注定了只能独自行走,带着倾斜的右肩上轻易就能辨认出来的斑斑血迹。

车窗外,韩江山神秘的背影,为向他呼号的“我们”和读者留下数不尽的谜团:他正等的车开往哪里?他是去工作还是回到住处?他的肩膀是如何受伤的?被他撞成残废的男人还活着吗?父女俩多年来的生活由他一人负责?他找到抛离骨肉的女人了吗?什么时候他才能回家?……小说结尾,对梦想锲而不舍的韩奇重又摆起了小吃摊子——虽然与西瓜菜无关,但这一次,后厨出现了韩江山的身影。戛然而止的小说,像是故意要留下更多秘密:和儿子讲和了的韩江山还会再次离家吗?他的另一个“家”怎么样了?他会给韩奇做一次好吃的西瓜菜吗?

小说拒绝回答这些问题。

故事内外所有的疑问,都被万胜包裹进半敞开的小说结尾,隐藏到韩江山那衬有暗红色血迹的踽踽独行的背影之中。虽然是“撸褶儿”,但这背影却显得格外高大和坚定,透着清醒的坚守与执着。我突然意识到,小说的谜团并不是上面那些欲知后事的提问,而是韩江山充满磨难痛楚却仍然强大刚毅的心灵。发生交通事故后,小说极少正面描写他,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韩江山谜一样的背影,是小说别有洞天的叙事留白。它让披挂着喜剧外衣、底色却是苦难的《撸褶儿》,在故事的高潮处凌空一跃,留下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这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背影,看上去不再那么潦倒、残破和沉重了,在我的想象中,它变得富有力量,变得复杂、神秘和蕴藉——故事中令人压抑的人物命运和生存境况,在突如其来的审美观照中隐约松动了:一具肉身承受的所有磨难和艰辛,一个心灵隐忍的所有煎熬与忏悔,都被一个巨大无边、不断延伸的秘密黑洞所吸附吞噬。探秘“撸褶儿”的我沉溺于小说家的叙事游戏中,欲罢不能地徘徊着、张望着,一股介于悲悯和净化间的复杂情绪占了上风,它部分地缓解了苦难叙事带来的悲情。

小人物的生存故事、插科打诨的语言风格、精巧严谨的结构、悬疑式的叙事手法、情节高潮处的审美意境,是《撸褶儿》包含的要素和特点,它们让我不自觉地联想起万胜的另一个短篇《执子之手》。

如果说《撸褶儿》的谜是韩江山,那么《执子之手》的谜案则是东一的离婚。在韩国打工多年的东一拥有幸福的家庭,可这次回国,却不得不面对凤来的离婚要求。为了弄清楚“被”离婚的真正原因,东一延期返回韩国。万胜用洒脱幽默的叙述和环环相扣的悬疑情节牢牢地吸引读者,直到小说结尾才揭开谜底:凤来执拗地离婚,是为了照顾落魄的前夫。

谜案虽然破解,但破解不了的是没完没了的磨难人生。

就像韩家父子的冰释前嫌,虽然给人一种大团圆结局的错觉,但对他们来说,西瓜菜就如同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那日复一日受伤的胸口,永远都无法愈合——它所隐喻的,是不可逃离的命运与人生。而东一虽然最终对离婚释怀并原谅了凤来,但他们不算坏的婚姻已彻底断送。小说家无意于用讨喜的和谐叙事与伪饰的美好结局来装扮小说,无论是《撸褶儿》还是《执子之手》,都与浅显、直白、浮夸的大团圆故事相去甚远——落俗套的“大团圆”是对苦难的漠视与否定,是对现实的简化、“美颜”与遮蔽。而在万胜的小说里,活着的举步维艰从不缺席,对生存本质的某种洞察逼迫着他,不得不以审慎的态度面对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