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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4期|南焱:二胎(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4期 | 南焱  2021年04月20日07:53

有时候,一个突然而至的小消息,会扰乱一个人的整个宇宙。

下午四点,按照报社的规定,他正在参加每日例行的编前会,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瞅了一眼,妻子发来的。这很平常。但不平常的是,妻子在微信中说,她好久没来例假了,是不是意外怀上了?这个消息如同一记无声的炸雷,把他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编前会上,总编辑说什么话,他也无心再听,当被问到当日新闻稿情况时,他也只是含糊其词,敷衍了两句。好在会议很短,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他立即站起来,匆匆下楼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给妻子回复了微信,问到底咋回事。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两口子来了激情,家里的避孕套正好用完了,而妻子觉得正处于安全期,应该没什么问题。孰料就这么一次大意,偏偏中彩了。

当日记者的新闻稿陆续传来,他勉力克服混乱的思绪,逐一审改每篇稿件,心想,也许就是一场虚惊呢?晚上回去再弄清楚不迟。在食堂里吃晚饭,胡乱扒了几口。值班到晚上八点半,总算把新闻稿都看完了,不出错就行,顾不上修改得那么讲究了。他拎起包往家奔,进门已经九点,七岁女儿已经睡觉,妻子正在等他,一脸忐忑。

怎么回事?不是安全期吗?他问道。妻子有些委屈地回答,我也不清楚,还不能确定。他说,我去药店买测试剂。随即,他匆匆跑了出去,来到家附近的一家药店,问有没有验孕棒。店员是一个谢顶的老男人,介绍说进口的、国产的都有。他选了一包进口的,付了钱就往家赶。这东西很灵敏,只要测试尿液就能显示是否怀孕。当妻子从卫生间里出来,脸色凝重,把验孕棒递过来一看,明确显示已经怀上了。

两人顿时心乱如麻。他低声嚷道,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妻子语气确凿地说,肯定不能要,生下来怎么养?他也同意妻子的想法,但忽然想起,母亲已经从农村老家来北京了,明天上午,就要来他家了,起码要住上半年。

老太太催两口子生二胎,已经有两三年了。他们之前总是借口推托,这下可怎么办?妻子说,只能瞒住老太太,一切照常行事。他说,只好如此了,就怕瞒不住。两口子躺下,熄灯后都睡不着,又聊了好长时间,打算过两天去医院检查后再作决定。妻子说着说着就流泪了,他只好尽力安抚她的情绪。

次日早上,妻子照常送女儿上学,然后去上班了。他不用坐班,上午就在家等候母亲到来,心里却还是一片烦乱。要说两口子完全没有生二胎的想法,肯定也不是。只是眼下的条件,让他们一想到生二胎就发怵。

光说这房子问题吧,就是一个老大难。2009年底,他们谈恋爱准备结婚,想买一套房子,但把兜底翻过来,也只凑了三十几万。双方父母都指不上,妻子的父母早早下岗退休,每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三千块。他的父母在农村,身体也不好,更是指望不上。两人在京城看房,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看来看去,最后在五环外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商住房,才五十多平米。

他思忖,先买一个小房子住着,总比租房强吧,等过几年,攒些钱再换房也来得及。谁知形势变化太快,他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到2012年交房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被售楼员忽悠了,商住房是办公楼属性,根本落不了户。不过,他已经让女儿跟着自己落在单位集体户口,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口子又实地走访了周围的小区,发现房价已经暴涨,想马上换一套大一点的住宅,已经不现实了。反正买不起学区房,就这么先过着吧,房价已经这么高,总不会再涨得多离谱吧。

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一家三口住一间,双方老人轮流来北京帮着看孩子,就只能住在客厅里了。挤是挤一点,但小日子还过得去,他一时也没想再换房。谁知道,接下来的三四年,北京房价发疯似的涨,越涨越厉害。手里捏着的那点存款,远远跟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让他对换房都深感绝望了。由于自己买的是商住房,前年恰恰政府出台了限购政策,商住房价格暴跌了一半,更是让他卖小房再换大房的希望,彻底泡了汤。

去年九月份,女儿上小学,靠集体户口派学位,派在他单位附近的东城区一所小学。他有些庆幸,买不起高价学区房,总算孩子还上了不差的学校。五环外的房子不能住了,得在二环边上租房,方便送孩子上学。两口子租了一套老房子,还是五十多平米,搬了过来。二环里租房也贵,稍大一点的两居室,每月租金九千块左右,他们难以承受。

这么逼仄的房子,生二胎往哪里搁?再说生了二胎,妻子就得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没法再工作了。每个月就他那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家四口人,另外还要赡养老人,掰成两半花都不够,想想都有点可怕。这两年来,他有生二胎的心,却没生二胎的胆。

可是,父母的想法不一样。他还有个大哥,大哥一家也住在北京,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父母觉得有了三个孙女,还得有一个孙子,这样才完美,压力也就全部传导到他身上了。当初他刚生女儿时,母亲还让他用电脑做了一张假照片,照片上显示有两个婴儿。母亲拿着这张假照片回老家,跟村邻们说,儿子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这样她觉得才有面子。

但亲戚还是知道其中底细。近几年,每次回老家过春节,亲戚们也是不断地劝他生二胎,别让老人太失望,但他总是不置可否。母亲屡屡劝说无效,也降低了要求,对儿媳说生二胎就好,男孩女孩都可以。去年下半年,父亲突然病逝。冬至节给父亲立碑,碑上的孙辈一栏,母亲要求刻上了四个人的名字。这给他的压力就更大了,不生二胎,显然不孝,也对不起父亲在天之灵。

心里充满矛盾,情绪也很低落。十一点左右,嫂子开车送母亲到小区里了,打电话叫他去接。他下楼帮忙提起大包小袋,陪母亲、嫂子进了屋。嫂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匆匆告辞了。母亲看上去老了许多,佝偻着背,但气色还过得去,相比父亲逝世后那阵子好多了。每次来北京,她总要把家里各种吃食,捎上一大堆,如腊肉、腊鱼、芋头片、辣子酱等等,都是他从小爱吃的。母亲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解开大包小袋,但他有点心不在焉,提不起兴致。

母亲本来是个很敏感的人,似乎观察到了什么,说,以往我每次来,你都问这问那,怎么今天打不起精神呢?他心里一惊,赶紧掩饰过去,说没什么,就是这两天加班有点累。母亲随即问,是不是儿媳不欢迎我来?他连忙说,您想多了,哪有不欢迎的道理。他强打起精神,帮着母亲收拾包裹,而母亲也不再问了,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午去报社上班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早几年前,夜班编辑同事老刘当时怀了二胎,最后也没有要,何不跟他交流一下感受。于是乎,拨通了老刘的手机,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谁知老刘立即提高嗓门道:祝贺你啊!一定要生下来!当初我们没要,是因为二胎政策还没放开,孩子生下来就是黑户,实在没办法啊。

听到他的语气有些犹疑,老刘又苦口婆心劝说:房子小一点怕什么,挤一点没关系。吃的穿的总会有吧。孩子给你带来的快乐,会远远超出你的付出。我们当初去流产,抱头痛哭啊。那是一个生命啊,他已经到来了,越是意外,说明越有缘分。你不能切断这种缘分,否则,你会非常自责的。流产对人的情感冲击太大,对女性的身体伤害也很大,我爱人当时都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千万不要随便去做。条件差一点又怎么样?我们父辈的物质条件那么差,不也把我们拉扯大了吗?

老刘从自身的教训出发,句句说得有道理,一席话下来,他似乎没有回嘴的余地。只好跟老刘说,我们再认真斟酌,你得替我保密啊,千万别传出去。老刘回答说,这个你放心,绝对不会传出去。你年龄也不小了,不要这个孩子,以后想再要可能就没机会了。我绝对是好意,你该认真考虑一下。

听了老刘的话,他觉得更加拿不定主意了。思忖再三,他发现这事儿还真不能跟外人商量,外人不可能替自己作决定,最多只是提供建议,还是需要自己去作选择。他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叮嘱下班回来一定要表现正常啊,千万别让老太太起疑心,看出什么名堂。

夜里,两口子躺在床上商量,压低了嗓门,生怕被住在客厅里的老太太听见。妻子说,自己已经在宣武医院预约挂号,下周就去检查。他听了,感到有些沮丧。十二年前,他刚来北京没多久,曾经住在长椿街附近,紧挨着宣武医院。没想到过了一个轮回,又得去那里,冥冥之中仿佛是一种宿命。

下周末就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之前他早就打算请兄嫂一家子,还有两三位朋友聚餐,小小庆祝一番。现在完全没有庆祝的心情了,反而感到又要过一道难关。但一点都不庆祝,母亲那儿也交代不过去,她对儿子的生日还是挺上心的。两口子商定,该做的事还得做,别出纰漏就行。

次日还是照旧上班,忙到中午的时候,副刊部的老陈走过来,叫他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两人去附近的东单公园遛弯。老陈跟他同岁,曾是部门同事,私交比较好,面临着相近的中年危机。家庭问题一大堆,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老陈爱跟他唠叨,比如跟丈母娘又吵架了。公园里是一片绿树新叶,天气也不冷不热,正是大好时节。可他的心情就是开朗不起来,也不太开口说话,主要听老陈絮叨。

两人在公园角落的一条长椅上坐定,老陈突然问道,你想要二胎吗?他惊了一跳,微笑着不置可否。老陈随即自问自答:不瞒你说,2014年的时候,我媳妇流产过一次,她一直耿耿于怀,老想生二胎。我反正是不想要了。现在家里一个孩子,已经闹得鸡飞狗跳,岳父母以帮着看外孙为理由,常年跟我们住一块儿,我实在是受不了。再生二胎,难以想象家里的尴尬情景。钱可能还是小事,家庭关系怎么处理,我接受不了。

再说北京房价这么高,将来两个孩子长大了,他们买房都得会啃老,到时还不把我的几根老骨头都啃掉了。老陈叹气道,这日子不敢想,一想就闹心,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生二胎也罢。他问道,你媳妇想生,怎么办?老陈语气坚定地说,我不配合,她能怎么着?沉默了一会儿,老陈又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当初那个孩子没流掉,现在也有四岁了。

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老陈有过同样的遭遇,之前倒没听他说起过,也是在默默咽下苦果吧。老陈不知道老友正面临着同样的难题,但他也不愿说出来。他知道,像跟老刘诉说一样,说出来只会得到类似的反馈,朋友也不可能为你拿主意。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生二胎。

从公园返回单位时,他又想起了生日聚餐,于是对老陈说,下周末我四十岁,搞一个小聚餐,你和老耿、老马都来吧。老陈笑道,必须的,下半年我生日也办一次聚会。他叮嘱道,当天聚餐可甭提二胎的话题,别触发老太太的想法。老陈答道,这个我理解,心照不宣,绝对不提。

到了去医院检查的这天早上,为了不让老太太生疑,妻子借口说公司今天组织活动,要早点去上班。她匆匆先出门坐地铁去医院了。随后,他叫女儿起床洗漱,收拾好书包,送她去上学。出门时跟母亲说,自己送孩子到校后,就直接去单位了。

一前一后出门,这样就很自然了。等他送完孩子再赶到医院,发现人潮涌动,排队挂号的摩肩接踵,令人望而生畏。妻子还在排队挂号,他一问,原来她急着出门,忘带身份证了,而网上预约只能用身份证取号。他一下子就生气了,低声斥责了妻子几句,无奈排队等号。

总算挂上妇产科的号了。两口子来到科室门前一看,周围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待孕妈妈,显然在等候产检。向医生一问,他们拿到的号,已经排到下午了。瞅着周围闹哄哄的拥挤景象,他感到憋闷不已,就连那些大肚子妇女也看不顺眼,觉得格外厌烦。

他叫上妻子出去,说下午再来不迟。两人出了医院,不知道去哪儿。他想起附近有一家宣武艺苑的公园,以前他租房住在这一片,两人常到这家公园漫步,那时他们刚谈恋爱。从医院只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宣武艺苑后门。从后门进去,便看到一群老头、老太在跳广场舞,伴舞音乐喧嚣刺耳。看着他们扭动衰老的身躯,满脸欢快的样子,他又不由得心生厌恶之情,嘴里低声诅咒道,这些老家伙活着就知道跳舞、跳舞,跟行尸走肉有啥区别。

离开了广场舞区域,两口子来到一座古典式廊亭,这里清静许多。两人坐下后发呆,也不说什么话。廊亭前面有一个小池塘,浮游着一群红鲤鱼。妻子默默从包里掏出一块饼干,细细捏成碎末,撒进池塘里,红鲤鱼纷纷游过来,争相吞咽着水面的饼干屑。

上午的阳光清亮,池塘水波折射的阳光,照到廊亭的红绿檐墙上,也照在妻子的脸庞上,波光粼粼,格外温馨动人。四周绿树成阴,鸟鸣啾啾。他心里平静了许多,刚才的厌恶情绪也缓解了下来。以前谈恋爱时,两人多次来过这里,那时的心境何其轻快雀跃。想到这里,他轻叹了口气。

在小餐馆吃完中饭,下午一点半再去医院,总算轮到号了。医生简单询问了一番,便开了一张单子,叫妻子次日来空腹验血,B超检查则安排到下个星期了。两口子走出医院,分头去上班。他稍觉轻松了一些,下周检查后再说吧,先不纠结了,到时再作决定。

生日聚餐当晚,他在朝阳门外一家湘菜馆订了一个包间,十余人正好坐一桌。兄嫂带着两个侄女都来了,老陈、老耿也来了,只有老马临时有事没来。母亲坐上座,其他人分散坐下。大哥带来了两瓶红酒,每人面前倒了一杯。而他事先嘱咐妻子不可喝酒,也不要随意接话。妻子以往能喝酒,老耿不知内情,就劝她来一杯。好在他赶紧拦截了下来,不动声色,心想可不能露出破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耿是好友,平时说话也没轻没重,几杯下肚,当着老太太的面,便开始问他什么时候生二胎呢?他微笑着没应声。老耿又笑着问他的女儿:你是想要一个弟弟还是要一个妹妹呢?女儿歪着小脑袋,使劲想着却没给出答案。还好老陈这时站起来,向老太太敬酒,岔开了话题。他也借口上卫生间,出去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善饮,一两杯下去,便脸红脖子粗。但他心底并不糊涂,不会酒后胡说。临到兄弟俩给母亲敬酒时,大哥举着酒杯对他说,当着老妈的面,给你提两点要求,一是要抓紧入党,二是要抓紧生二胎。母亲也满面笑容,连声说这两点提得好,你要听大哥的话。他没吱声,举杯一饮而尽。

大侄女在网上订了一个大蛋糕,聚餐到尾声时,开始切生日蛋糕。揭开盒盖,只见蛋糕上插着“人生赢家生日快乐”字样,这是侄女的祝福词。他忽然心底觉得有些悲哀,自己哪是什么人生赢家?眼下不就陷入左右两难的困境吗?只是他嘴上不能说,也不能有丝毫失态,和妻女一一点亮小蜡烛,大家一齐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 

作者简介

南焱,原名周南焱。生于1979年。湖南衡阳人。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职于北京日报社,兼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在《北京文学》《天涯》《山花》《南方文坛》等杂志发表过多篇小说、诗歌、散文及批评文章,在《人民日报》《北京日报》《文汇报》《新京报》等知名报刊上发表过数百篇文化时评、影评、书评及散文随笔。著有诗集《北极星为谁指路》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