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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正见我们的时代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杨遥  2021年04月16日08:59
关键词:杨遥 脱贫攻坚

2017年10月8日,太原下着蒙蒙细雨,我拉着拉杆箱一早赶往西客站,乘坐去临汾隰县的大巴。拉杆箱里放着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现在只记得有本雅明的《启迪》,不清楚怎么还带了个睡袋。

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去担任副乡长,因为2007年在家乡乡镇担任过同样职务,进了作协,一心想搞创作,挂职初衷是为了体验生活。时隔十年,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到了隰县,雨越来越大,到挂职的阳头升乡,一天只有两次班车。我踟蹰在这座陌生县城的十字路口,身后墙壁上是一排红色的“好人榜”。

坐出租车赶到乡政府,已是下午两点多。整个乡政府十分安静,人们正在睡午觉。我敲开一间办公室,给我住的屋子还没有准备好,尽管国庆节前培训我们时要求8号到岗。我被临时安排住在别人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张床,床单被罩都是用过很久的,泛着油腻的光。庆幸自己带了睡袋。后来知道,本地的乡干部没有在乡政府住宿的,只是中午在床上午休会儿。过了会儿,另一位副乡长给我带过来一台“小太阳”,就是像电风扇那样转来转去的电暖器。虽然刚进十月,但是山里的气温很低,尤其是晚上。

我开始了扶贫工作生涯。每周五天四夜待在乡里,与干部们一起吃住,还时不时到村里开展工作。有一次,为了了解真实情况,徒步走了十几里路,到附近一个村子。我的计划是把全乡的村子都走一遍,做好我分管的工作。

几个月之后,要求单位在每个帮扶村加派人手,我兼任了竹干村的驻村工作队员。此后又被山西省脱贫攻坚领导小组抽调,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撰写反映山西脱贫攻坚的报告文学《掷地有声》,开始全省采访。

几年来,几乎走遍了山西集中连片的太行山区、吕梁山区的58个贫困县,深入了数百个贫困村,见到了形形色色的贫困户,采访了众多的扶贫工作人员和致富带头人。

不是这次由点到面参与扶贫工作,我理解的农村还是自己想当然的农村:一是农村像年迈的老人生机渐渐逝去,二是农民依旧保守落后。

但是因为这几年的工作,看到些不一样的农村和农民,他们给我的震动,不亚于读到优秀文学作品。

在革命老区武乡县,我们采访这里的微商。一进创客小院,没等我们开始采访,几十位做微商的已经架好手机,现场直播我们的采访过程。我们从采访者变成了被采访者,这种身份犹如文学作品里的反转。采访几位微商之后,我深深地感到,他们的传播理念和传播方式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了我们搞文学的。我以此为素材,创作了中篇小说《父亲和我的时代》,在《人民文学》2020年5期头条刊出,被多种选刊转载,收入了《小说选刊》编辑的年度作品选。

扶贫工作很艰辛,大多在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工作和生活条件差。许多单位派出的都是男干部。但在采访过程中,触动我的却大多是女干部。在临县,见到了从孝义市文化馆来的“80后”女“第一书记”,她讲初到村里不适应,因为没有资源被人歧视,怎样耐心地一步步开展工作,最后讲到市里评选先进个人,村民们为她编上伞头秧歌,用歌曲的形式为她拉票。她给我们放出村民们唱她的歌,那些声音说不上多好听,歌词也大多没有什么文采,但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是在生活中,第一次见到活着的人被用这种形式赞美,还是一个普通的人。后来我以她为基本原型,写出了长篇小说《大地》,发表在《中国作家》上,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的许多细节,来自另一位扶贫女干部,那是运城市政协的,她在闻喜县扶贫,为了给贫困户上户口,开车带上贫困户数次奔赴四川大凉山。

从2017年到2019年,亲眼目睹了乡村一步步在变化,水电路网讯通了,不适合居住的地方移民搬迁了,许多地方的贫困户不用花一分钱,就在县城有了单元楼。当然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有的人游手好闲,不愿意干活儿没有积蓄没有房子,便现成分到一套房子;有的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当不上贫困户,享受不到政策。但政策照顾到的,大多数还是那些绝对贫困的人口。而且,乡村发展,不再是前些年的领导拍脑袋,许多村落请了建筑设计方面的专家团队,像中国乡建院、重庆高戈伍度等,他们完成的作品,结合许多现代因素,在实用和审美上,都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使人有种来了就想留下的冲动。以前看到服装代加工、电子元件生产,都在沿海开放城市,这次脱贫攻坚发生了一次大的产业转移,许多小山村加工外贸产品,疫情期间,偏关县居然给蒙古国生产防疫服。

政策的实施,使“两不愁”“三保障”真正得以落实,解决了农村的绝对贫困,虽然有的人还是很穷。而在脱贫攻坚中涌现出来的时代新人,是推进中国农村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力量。

在离石区采访,有位三十多岁的俊俏的姑娘让我佩服。她的丈夫有工作,儿子读高中,她不是贫困户,但她心甘情愿去当月嫂,认为凭劳动挣钱过好日子天经地义。为了多挣钱,她离开家乡,远赴汕头、深圳,甚至已经报名到加拿大,因为给那儿的华人当月嫂收入更高。姑娘的想法是,每年换一个国家,今年加拿大、明年美国、后年日本,钱也挣了,还能开眼界,相当于旅游了。因为疫情,不能出国,她居然花了两万多元通过网络培训考了五个证,提高了自己的身价。还有一位做月饼的,是交城人,丈夫家暴,她带着两个孩子离了婚。为了学会电商销售,竟然一次是“顶替”村里其他人的名额去参加培训,学完之后觉得不够,又让女儿报上名她去学习。她们这种学习的劲头,远远超过了我周围许多所谓的“文化人”,我认为这是新时代的一种精神,她们也是我下一步创作的素材。

在方山县采访时,一个村子人们都搞装潢。我问村支书人们去哪里干活儿,他回答说:“你心有多大,去得就有多远!”他们村去得远的,去了北京、上海。采访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这句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每次想懈怠时,它就出来鞭策我。

时代总是属于那些做好准备的人,狄更斯《双城记》里面关于时代的论述,放到什么时候都正确。现在的时代既纷繁复杂,瞬息万变,又阶层分明,分工明确。怎样让自己活在最好的时代里,怎样让作品搔到时代的痛处,我想得睁大眼睛,正见我们的时代。尽管每个人看到的时代都可能像盲人摸象,狭窄局促,但每个人把自己看到的时代书写下来,汇集到一起,就是我们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