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豆》2021年第1期|丁小龙:零年
来源:《红豆》2021年第1期 | 丁小龙  2021年04月15日08:25

第一年

他们把你的尸体运回来时,我听到了布谷鸟的歌声。大伯与二伯在前,舅舅与姑父在后,他们四个人分别扯着木板的四个角,小心翼翼但又趔趔趄趄,仿佛风暴中的海上方舟。你躺在木板上,身上盖着皱巴巴的白布,而你的脸色比布还要苍白清冷。父亲跟在他们身后,垂着头颅,体内装满了生锈的铁。

将你放到院子中的泡桐树下后,他们起身离开了这个晦暗之家。我跟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我关上了铁门,将看客们挡在了门外。

祖母从房间走了出来。她走到你的面前,摇了摇头,接着是一记耳光。她骂道,你这个没用的祸害,和你爷爷一个德行。说完,她用手帕抹掉了眼泪。我站在她的阴影中,想要扶稳她,却又不敢靠近。

我想要呼喊你的名字,但悲痛如骨刺般卡在了喉咙。我想要逃离,但双腿却像扎入土地的根须。在我的眼中,你的死与死亡无关。

父亲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他忽高忽低的声音吸引了树上的麻雀。他喊道,不要再说了,明天就把他埋了。挂断电话后,父亲用脚猛踢了泡桐树。整棵树几乎无动于衷,但麻雀却叽叽喳喳地飞走了。几片树叶缓慢地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在白布上,躺在你的心口处。从小到大,你是众人眼中的乖孩子,几乎没惹过父亲生气。但这一次,你却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摧毁了他。

他打开铁门,走了出去,而风则卷着门外的喧哗声冲入院内。祖母打了趔趄,而我顺势扶稳了她。她将我推开,取下头上的叶子。她凝视枯叶的脉络,随后将其踩在脚下。花猫从她的脚旁躲开,钻入院中那座废弃的花园。

母亲从那个囚室走了出来,她的脸因痛苦而变形。在得知你离世的消息后,她放下了手中的玉米,摇了摇头,之后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你的死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坠入了深渊,你的死也带走了母亲最后的精气神。她走出囚室,遇见光的那瞬间,突然就衰老了。

那年冬天,大雪覆盖了整个孟庄,而你要提前降临于世。所有通往医院的路都被大雪封住,而你想迫不及待地看到人生的第一场雪。无奈之下,父亲请来孟庄唯一的接生婆,而姑妈与伯母在旁边搭手帮忙。男人们在户外抽烟,焦灼地等待,而女人们在屋内并肩作战。整整两个小时候后,你来到了这个世界。户外的雪盖住了孟庄所有的肮脏与美丽。

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母亲总是会对你说,你那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长大了可要好好地报答我。

你使劲地点头,承诺以后要将母亲带到城市生活。孟庄的生活太苦闷了,每一个人都想要逃离,但很少有人能够逃出。你的出生差点让她死掉,而你的死却带走了她的魂魄。她走到你的面前,俯下身,亲吻了你的额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亲吻一个人。接着她轻声地说,你这个娃太没良心了。

父亲从县城拉回了一口冰棺。他们将你放到那个冰冷的世界。你曾经说过你是在冬天出生的孩子,所以不害怕寒冷。而此刻,你是否知道这个家因为你的缺失而进入永远的冬天。我站在冰棺旁,凝视你的脸,想要在其中寻觅到生的气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们一同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是手足,有的甚至觉得我们是龙凤胎。然而我是你的姐姐,比你大十八个月零五天。我是夏天出生的孩子,对冬天有种天然的恐惧。如今你躺在冰棺中,而我在你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的恐惧。

你是我生命中的独特存在。很小的时候,你老是喜欢粘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其他小朋友叫你跟屁虫,你并不理会他们。说实话,我偶尔会厌烦你,想甩掉你这个包袱。但是,我做不到,因为你就像是我的影子。即使身处黑暗,你也如影相随。我害怕黑夜,害怕身后的黑夜会将我吞噬。每当我去小卖部或者外婆家时,总会带上你。走到路上时,我们唱着歌,以此驱逐内心的恐惧。有一次,家里突然停电,而我的作业还没有完成。你对我说,姐姐,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点了点头,打开手电筒和你一起穿越黑暗,去小卖部买蜡烛。

你没有信守承诺,没有一直陪着我。在认识了社会和人心的复杂之后,我依旧害怕与黑夜独处。但是我早已成人了。成人必须假装自己无所畏惧。

当天晚上,父亲关上铁门,不允许任何外人闯入这个家。我们不说话,假装过着正常生活,假装你还没有死去。晚饭是你最爱吃的土豆煮粉条、香辣白菜以及酸菜鱼。全家人环绕着桌子,低着头,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我的身旁为你留有一个空位置,但我知道,你将不再归来。

花猫跑到桌子下,啃食那些掉下去的鱼骨。父亲突然放下筷子,弯下身体,抓住猫的后腿。他站了起来,将猫悬在半空,而猫在夜色中挣扎、嘶叫。父亲走到砖墙前,思考了两秒钟,随后将猫摔到墙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我们目睹了一切,但没有人敢说话。

父亲重新坐到饭桌旁,将半块土豆塞入口中。这时候,我听到了夜风的声音。

第二天,我将猫埋到了花园中的蔷薇之下,而这也是我埋掉的第三只猫。花园中的蔷薇也一年比一年长势凶猛。

他们把你在家里藏了整整七天。你的身体在渐渐萎缩,而冰棺像是孕育你的子宫。有一次,祖母把我拉到墙角,提醒我不要太靠近你。她对我说,你都怀孕七个月了,不要离得近,他已经死了,有晦气。我说,不,他没死,我在等他醒来。

第八天,父亲打开门。在邻居和亲戚的帮助下,他们把你埋在孟庄的公坟中,与那些死者为伍。在你的墓旁,是祖父的墓。父亲说,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可以相互照应。

葬礼结束后,母亲又将自己反锁到那个囚室。我和祖母坐在泡桐树下,沉默不言。突然,孩子踢了踢我的肚子。这个孩子将在两个月后出生,那时候就是冬天了。

夜里,我梦到了你。我梦到你将院中的蔷薇采摘下来,插进瓶中。接着那三只猫从坑中爬了出来,它们有着完全相同的外貌。你蹲下去,张开胳膊,其中的一只猫跑到你的怀中。你站起来,抱着猫向我走来。你并没有和我说话,而是抱着猫走出了家门。我喊着你的名字,但是你并没有回头。

醒来后,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年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谎言,但我并没有当面揭穿他。他脱掉袜子,洗完手,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手上举着平板电脑。他的脸在荧荧绿光中变得冰冷、僵硬。突然他对着电脑屏幕傻笑。我问他为什么傻笑,他置之不理,好像我是个不存在的人。我走进厨房,将做好的晚餐端出来,放到餐桌上,还没有来得及喊他,他便带着平板电脑,坐在餐桌旁。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网络脱口秀节目。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我终究没有控制住心中的怒气。我将电脑夺了过来,关掉了视频。他只是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

吃完饭后,他又带着电脑,坐回了沙发,继续看那个脱口秀节目。我明白他需要娱乐来舒缓紧张、压抑的神经。他是一家外企的软件工程师,每天的工作就是与电脑打交道。回到家后,他又将大量的时间放进了电脑。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像是人,而是由各种数据和密码编写而成的软件。

然而,我不能将这种感情表露出来,因为这个家目前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他。自从怀孕五个月之后,我便辞掉之前的工作,安心地等待孩子的降临。孩子出生之后,我更没有了工作的动力。他不愿意让他的父亲和后妈来照顾孩子,更不愿意让我父母过来帮忙。虽然没有讲明原因,但我明白他心中的忌讳:弟弟的死其实源于我父母错误的教育方式。他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做保姆,三个月后,那个人便辞职离开了。最后,一切只能依靠我自己。开始时,我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应当:他负责挣钱养家,而我负责照顾好孩子和这个家。近期以来,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错误。我必须走出家门,必须重新找份工作。

洗碗的时候,我一不留神将手中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变成了碎片。我蹲下去,捡起其中的一块碎片,手指却被划了一道口,血在白瓷上开出了一朵花。他走了进来说,声音小点,别把娃吵醒了。我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冲洗手指上的血,只留下一道疤痕。我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身材臃肿、眼神涣散、发色干瘪,最致命的是,我眼角和脖子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更糟糕的人。对着镜子,泪水从眼角流进了嘴角。我回到了厨房,洗完了碗筷,将地上的碎片倒入垃圾桶。

晚上,等孩子吃完奶、睡稳觉之后,我才关了灯、上了床。睁开眼睛,面对着黑夜,我又看到了自己那张被时间摧毁的脸。他蜷缩着身体,打着微鼾,像是在梦中经历一场奇幻之旅。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有不可言说的秘密。我无法入睡,于是在黑暗中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为了印证我的直觉,我决定去偷窥他的个人隐私。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拿起了他的手机。

来到洗手间后,我坐在了马桶上,打开了他的手机。我在锁屏上输入了他的生日日期,顺利地进入他的手机页面。我想,他应该是信任我的,或者说他并不在意我的感受。我直接打开了他的微信,查看他与其他人的聊天记录。令我吃惊的是,微信页面的最顶部是我的闺蜜小塔的头像。我原以为是一些简单的交流,但我错了,最后一条是他今天晚上发给她的甜蜜晚安。我大惊失色,沿着这些记录一直向前翻,他们的对话远远超越了朋友间的界限,中间夹杂着不堪入目的情话以及照片。我一边凝视这些不堪一边鄙视着自己的可笑。

很显然,他俩是在我回老家待产的时候共同背叛了我。他偶尔会把她领到这个家里过夜,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在宾馆共度良宵。翻完他们的聊天记录后,我站了起来,双腿有种酸痛感,整个人也是摇摇晃晃。我想立即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从梦中拽出来,把手机砸在他的脸上,让他给我解释所发生的一切。然而当我再次走入房间时,却改变了主意。我将手机放回原位,平躺在床上,头脑中却不断地回闪着过往的回忆。整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我已经无路可退。清晨,他出门上班后,我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离开了这个家。

看到我们后,母亲放下了手中的活,将开开抱在了怀中。自从上次离开孟庄后,我们已经有整整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母亲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哼唱着歌谣。那些歌谣是母亲以前唱给我们听的。我从未给孩子唱过这些歌。孩子很快便入睡了。母亲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盖上了毛毯。从房间出来后,母亲对我说,开开长得和你弟小时候一模一样,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我跟着母亲一起去做午饭。祖母也过来帮忙,不过她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我们都不愿意惊扰她的孤独。

我们把水饺摆在桌子上时,父亲也从外面回到了家。洗完手之后,他坐在桌子旁,敲了敲手中的旱烟袋,问道,我外孙在哪呢?我指了指房间。他又问道,你咋今天回来了?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母亲便说道,明天是浩浩的一周年,她回来看她弟了。父亲把目光转向了我,而我则顺势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我旁边有一个空位,桌子上也摆着一副碗筷。我突然明白,你一直以另外的形式活在这个家中,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的却不以实体存在的方式。我每天都会在某个瞬间想到你,但我刚刚才意识到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有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来,我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沉默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该和谁说自己的心事,所有人都仿佛是我的陌生人。

午饭后,我从你的书架上取出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你曾经说过这是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甚至改变了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那时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开始拒绝与我交流,而是将自己独自封闭。后来,我给你发过三次信息,你一次都没有回复,而我也放弃了与你交流。

此刻,我翻着手中的这本书,却无法进入这本书,就像无法理解后来的你。我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进入你的微信朋友圈,翻看你过往的记录。在那些记录中,看不出半点忧郁和灰暗,相反,更多的是乐观与喜悦。在你离开的前两天,你留下了生前最后一条记录,只有四个字:想去看海。配图是一片海洋,海洋上是一艘白船。我看不出这艘白船是起航,还是归航。

晚上,我收到了他的电话。他质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我原本想要和他摊牌,但话都快要说出口了,我却将苦涩吞了下去。我转化了语调说,明天是我弟的一周年,我想要回家待两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说以后做事情先要和我商量,明天我开车接你们回家。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把孩子留给父亲照看,自己和母亲去墓地看你。快到墓地时,我听到了鸟鸣声。抬起头来,一群鸟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走入墓地后,我很快便找到了你的坟墓。去年的新土如今泛出陈色,旁边栽种的柏树却生机勃勃。母亲在你的坟前点燃了一堆纸钱,我站在一旁,脑海里是我们小时候在麦田中放风筝的场景。火熄灭后,母亲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拉着我的手,和我一同回了家。

回到家后,他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在我父母面前,他表现得非常热情懂事,和他们拉家常、说闲话。母亲很喜欢他,让父亲专门从镇子上买回一只土鸡。等到我们单独相处时,他冷漠的本质又从表象中凸显而出,没有一句温暖的话。在他抱着孩子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吴东,我们离婚吧。他瞪着我,整个人杵在门旁,眼神中全是疑惑。我说,你和小塔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祝福你们。他没有回应,而是抱着孩子去了厨房。

第三年

你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久到仿佛就在眼前。我总会产生某种错觉,以为你就在我的身边。这一秒钟,我还想着和你分享身边的故事,到了下一秒,我却意识到你已经死了,已经无法听到这些故事了。于是我的心在这起起落落中失去了平衡。我想要在这恍恍惚惚中找到安稳,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汪洋,看不到任何彼岸。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喊,请告诉我,你是否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找到了彼岸。

我没有和他离婚。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他,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单身妈妈。那天回家后,他当着我的面,删除了与小塔的所有联系方式,并且举起右手,发誓不再与那个女人有半点瓜葛。我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会他,而是回到卧室休息。自此之后,我在他面前从未提过这件事情,更没有和他发生过任何争执。我的不动声色是为了让他把这种内疚种在心里。母亲忙完家中的活计后,便来到长安城,帮我照看孩子,而我则通过朋友关系,在教育机构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与此同时,我又报了一家瑜伽班,想要在运动中告别陈旧的自我。

令我惊奇的是,很多天以后,我居然收到了小塔的新婚邀请。在婚礼当天,我和他一同出席了她的婚礼。他看她的眼神中包含了微妙而复杂的情感。也许是为了避嫌,他掏出了手机,在上面玩着消消乐。我知道他依旧没有放下这段感情。婚礼结束后,我把小塔拉到一旁,对她说,你和吴东那些破事我都知道了,咱们今天就正式绝交吧。说完后,我挽着吴东的胳膊,离开了酒店。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这场战役的胜者,然而我错了,我同时失去了两个人的心。在母亲和孩子面前,他还会象征性地和我说几句话,等到和我独处时,则变得更加沉默。我知道,这种沉默是一种惩罚。至于惩罚什么,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在卧室时,他也会抱着电脑,要么写编程,要么玩游戏,要么看电影。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我也应该保持沉默。我知道,他对机器的爱早已超过了对人的爱。或许他已经是半个机器人了。

如今我也是一个机器人了,虽然工作的内容与电脑编程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却被置于另外一架工作机器上。没有灵活性,更谈不上创造性,只是按照既有的程序,一步接一步劳作,中间不能出现丝毫的差错。

在这所教育机构中,我是一名班主任。与学校的班主任不同的是,我没有教学任务,平时的工作就是管理学生、安排课程以及向家长反馈学生的情况。听起来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异常琐碎与复杂。为了留住学生,我不得不对家长点头哈腰,对那些淘气鬼要百般忍让,想着法子给学生们安排更多的课,这样才能保证课时量与销售课程的任务。每星期只允许休息一天,周六、周日不允许请假。电话也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开机,不允许关机,更不允许拒接任何陌生电话。因为每一个电话都有可能意味着一个单子,意味着有新的生源。还有我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就是打电话。每天的核心工作就是把相同的话讲给不同的人听。

我越来越不认识我自己了,甚至开始厌倦自己。这份工作几乎要榨干我所剩无几的想象力。每次坐在办公桌前,恐惧就会附体,而我又必须时时刻刻保持镇定和警惕。每当接听电话时,我便将心中的恐惧吞咽下肚。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用另外一种腔调与他人沟通、协调,应该不能将其称之为另一个人,而应该称之为机器。挂断电话后,恐惧又会重新附体,而我又不得不扮演正常人的角色。

我讨厌与人相处,但在办公室时,我又不得不和每个人处理好关系。每一天,我都想要辞职,想要开始一份新的工作。但是,离开这里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大学一毕业,所学的知识便交回了学校。我时时刻刻都想逃离,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避难所。慢慢地,我明白并没有所谓的自由生活,因为生活处处是牢笼。

回到家中,我不想多说一句话。每次吃完饭后,象征性地陪儿子玩一小会儿,剩下的时间,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躺在床上休息。之前报的瑜伽班和英语班,也只去了三四次就基本放弃。每天起床的动力就是离开这个家,去外面赚钱,成为经济与精神都独立的女性。然而我错了,我的精神生活从来没有真正的独立过。我是一个挣扎在现实囚笼中的困兽,越挣扎,牢笼越坚固。当整个人陷入崩溃状态时,我甚至想过终结自己的生活。但是我没有你的勇气,我在现世中还有太多的牵绊。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两年了。如今我越来越觉得,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也许对于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活着便是一种对生活意义的逃避。

晚上回家时,母亲和我在路旁的泡桐树下给你烧纸钱。在火焰熄灭的瞬间,我似乎在灰烬中看到了你的脸。晚上临睡前,我再次打开了叔本华的那本书,仿佛进入了一片黑夜森林。

第四年

今年七月初七,祖母按照她很早便预想的方式离世了。她是在夜间离开的,脸上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整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洁净的衣物,表情淡然、安静,像是进入梦境的孩子。也许在世人的眼中,这是最好的离世方式。

他们把坟墓再次挖开,将她的棺材与祖父的棺材并排放在一起。接着他们又用土填满了那个黑洞。或许她并不乐意这样的安排。因为她并不爱祖父,甚至有些瞧不起他。以前她总是给我们反复讲她过去的故事。他们的婚姻是由父母包办的,他们结婚的当天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抱怨祖父的左眼有毛病,人太实诚,看起来有点窝囊。祖父是一个木匠,人又很勤快,农活之余,他多处揽活,为这个家贴补了很多额外收入。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所有的钱都上交给祖母保管。也许这是他唯一让她满意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她和祖父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祖父所做的最后一个活,就是为他和祖母准备好了棺木,做好了棺材之后,他不再干任何体力活,整个人也突然衰老,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的降临。

去年春节,祖母给我讲了很多她自己的童年往事。在沉默的片刻,我问她,你爱过我爷吗?她尴尬地笑了起来,神情宛若少女,眼神中露出了羞涩。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答道,都生活一辈子了,有啥爱不爱的。也许她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接着又补充道,不过老了之后,我离不开他了,他死了我也感觉自己死掉了一大半。如今她也死了,而剩下的那一小半也有了归属。我经常可以听到死亡在我体内回响。那么在你决定去死的时刻,你是否听到了死亡之神的召唤呢?如今祖母和祖父都陪在了你的身边,而你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不孤独了。

如今我在这个世界太孤独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小时候,祖母总是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在那些故事中,有土匪,有狐妖,有雨神,也有英雄传奇,而我们是贪得无厌的孩子,总期待更多、更出彩的故事。那时候的物质生活清贫简朴,但那些故事让我们的精神世界丰富多彩。如今我已经没有精神生活了,我唯一的生活就是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有时候我想要在想象的世界中飞翔,却发现物质世界已经剪断了我的隐形翅膀。

葬礼结束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回到了长安城,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吴东在外企工作,他的职位提升为部门经理,工作也比往日忙碌很多,经常去北京出差,甚至去过两次澳大利亚。我在工作上依旧浑浑噩噩,没有任何进展,像是停滞在无尽隧道中的汽车,看不见出口,也看不见入口。小的时候,每当自己受了委屈,便会在母亲或者祖母面前哭泣。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高兴的时候,我会微笑;难过的时候,我也只会微笑。对,照着镜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只会微笑的小丑。

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和你去县城看马戏团表演。马戏团里有狮子、斑马、猴子和蟒蛇等各种各样的表演。整个过程中,你始终拉着我的手。你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场景。最后出场的是小丑,他滑稽的行为惹笑了全场观众。你放开了我的手,和其他人一起欢呼、鼓掌。在一片热闹的笑声中,小丑退下了舞台。演出结束后,我们一起走出了表演场馆。回家的路上,你突然对我说,姐姐,我以后也想当个小丑。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小丑好像没有什么烦恼,还能让别人开心。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年的种种场景。如果再次看见我,你便知道小丑是这个世界上最忧郁的工作。

有一天,吴东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说,他有一个可以去澳大利亚工作的机会,我们一起去那里生活。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有点错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是因为看出了我的疑虑,他又补充道,到时候,你就不用工作了,专心带娃,还可以把以前的兴趣爱好全部拾起来。

我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打算去国外生活。我说。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啊。

你可以一个人去,我在国内照样把孩子养得很好。

你越来越古怪了。

说完后,他离开了房间,去户外跑步。我独自待在房间,什么也不想做。我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要表达的与我所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言语是困住我生活的另一座囚笼。我知道,自己作为囚徒的命运不会改变。生活不在别处,因为别处也是炼狱。但是我又渴望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

在你三周年祭日那天,父亲突然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件重要事情:明天,我就雇人拆掉老房子,开始盖新房子。我想要反对,因为那座老房子有太多的记忆,但我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吃完饭后,我也向父母宣布了一件事情:吴东和我将要带着孩子去墨尔本生活。

听到这个消息后,父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随后离开了饭桌,离开了这个家。母亲则坐在我的对面,脸上挂着微笑,嘴上却说,走吧,你们都走吧。

第五年

这是我在澳大利亚生活的第五个月份。

我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有了以前所向往的自由。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填满时间这个半透明的容器。在工作日送走丈夫和孩子之后,我一般会绕着住宅区散步,然后回到家读书、看电影、做家务。等到下午时,我会接孩子回家,准备晚饭。晚餐结束后,我们陪孩子玩一会儿。等孩子熟睡之后,他便趴在电脑上浏览各种网页,而我则会读读书、写写日记。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而我将这种冷漠视为平常生活的本真样貌。

夜晚睡觉时,我总能隐隐听见海涛声。不远的地方就是大海,而关于大海的梦寄居在我的体内。最近我常常梦到同样的场景:我独自一人停留在白轮船上,而白轮船则停留在大海的中心。我举目四望,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水之外,看不到任何海岸。我想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声音。我知道,自己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死亡,也等待活着。每次从梦中醒来,我睁开眼睛,四处打量,眼前除了黑暗之外,别无他物。虽然大海就在附近,但我害怕看见大海,我害怕梦中的困境会变为现实。

来到澳大利亚之后,我始终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疏离感,而这块土地则像是漂在大海上的一艘孤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异乡人。

前两天,表姐通过微信告诉我,孟庄将要消失了,有一家大型的石化企业将要征用那块土地,而孟庄的历史将要走到尽头。政府已经在县城附近规划了一块地,作为他们新的住址。后来,我和父母视频聊天,询问他们一些更具体的情况。母亲在一旁不说话,而父亲则说,这是一件好事情,会赔偿很多的钱,而我也做够了农民。

父亲走后,母亲对我说,那块公坟也被征用了,可是你弟还埋在那里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屏幕上的母亲,看着她眼中的绝望。每次想到你的时候,我内心总有绞痛感。但是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我把那本《关于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带到了澳洲。晚上睡觉前,我会拿出来翻读,而每次只读其中的两三页。几乎每一页都留下了你的批注或者符号,我试图在这些印记中寻找你当年的心境。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你还没有死,你只是以另外的形式活在这个世界。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这位哲学家,喜欢上了他对人生的种种看法。有一次,我读到了感同身受的一个章节,于是便一字一句地念给身边的吴东听。还没有念完,他便制止了我,说不要再读了,会把你脑子读坏的。

这是我弟最爱的书。我立即反驳道。

所以,他才会做出那种傻事。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走出了卧室,走出了这个在异国的房子。夜里我点燃了一支烟,而来自大海的晚风中有股咸涩味,仿佛是天空的泪珠。外面几乎没有了声音,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将烟捻灭后,我在风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我来到了大海边,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从未见过大海的你。我在心中呼喊了你的名字,却没有听到你的回音。

过了很久之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家。我摸黑走入卧室,脱掉衣服,睡在他的身旁。我又想到了你,想到了咱们老家的房子。那时候,我们睡在妈妈的两侧,而她总有很多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每次讲完故事后,她还会和我们在夜间一起唱歌。你有唱歌的天赋,学得也快,能迅速掌握旋律和歌词,而我五音不全,总不在调子上。那时候的我还会因此而嫉妒你。我也知道,妈妈对你的爱远超过了我。为此,小时候甚至想过,如果你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妈妈或许会更爱我一些。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姐姐。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妈妈对你的爱仍旧远超过我。但是我不再嫉妒你了,而是有点怨恨你。因为你什么也没有说,便将我们抛在生活的孤船上,而四面全是海水,我一直找不到归航的路。

第二天是你四周年的祭日。在送走丈夫和儿子之后,我换上了运动鞋和运动装,再次向海的方向徒步而行。原来白天的海与夜晚的海并不是同一片海。我坐在沙滩上,聆听着海的细声低语。突然我看见了一艘白轮船,它正在向海岸驶来。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通过微信发给你,还给你发了一条语音:浩浩,你小时候一直说要看海,这就是海,你喜欢吗?

这么多年来,我每隔几天就会给你发一条微信。这是一种祈祷,也是一种祝福。我知道不可能收到你的回复,但是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复。

丁小龙,1988年生,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陕西省“百优人才”之一。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30余万字。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