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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生态文学
来源:文艺报 | 宁肯  2021年04月12日08:40
关键词:宁肯 生态文学

我写过一部与生态文学有关的长篇小说《环形山》,扉页题记写道:1964年7月31日,美国太空船“徘徊者”7号坠毁前17分钟拍下了人类第一张月球环形山照片。月球最大的环形山是阿尔芬斯环形山,其次是帕提玛斯环形山、阿卡琉斯环形山。这则题记与我那时多年从事环保工作有关,我因此比较早接触了生态、环保、生物多样性、生态伦理学、可持续发展、温室效应、海平面升高等诸多问题,写过大量生态环境新闻报道,对生态文学概念也不陌生。那时候中国较早的生态伦理学家余谋昌的文章很吸引我,正是从那里我初步得知:大约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一个美国人和一个法国人率先提出了“生态伦理学”,认为伦理学的正当行为的概念必须扩大到包括对自然界的关心,道德上的权利概念应扩大到自然界的实体和过程,确认它们在一种自然状态中持续存在的权利。简而言之,生态伦理学的基本原则是:应当尊重所有生命和自然,不应当伤害生命和自然界。我刚从西藏回来不久,立刻想到了佛教中的杀生戒,想到科学的宏论与宗教自然观如果不是异曲同工,至少也是殊途同归。

1992年,我深入毛乌素沙漠调查采访一桩生态破坏事件,那地方真是荒凉,大漠中唯一所剩的一点绿植也已像斑秃一样,没有风也像是正刮着七级风一样。类似环境与人互为灾难的现场镜像我见过的太多了,没少写过揭示批评警示人类的报道,更多的是先进人物、先进事迹的报道,但是多年下来,我时常感到无力。2001年,我又接受了一项采访任务,当时我认为又是一次例行公事。但当我驱车进入北京陌生的怀柔、顺义、平谷、密云四县交汇的山区,峰回路转时突然出现了一座现代生态庄园,我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庄园朴素,有小径、池塘、石板桥、山谷、砖木房屋,一切都十分简单,就像写生一样。山上新植的侧柏并不比谷底的灌丛高,不过将来无疑会超过灌丛。我完全没想到当今中国,而且就在北京,存在着这样一个生态庄园。庄园主人贾晓淳是位知识女性,曾在军中服役,后来下海,创造过商业奇绩。上世纪末,她来到距北京市区70公里处的顺义荒山脚下,租赁了正面可视的三沟四梁八面坡,共200公顷的荒山,投下300万元巨资,从此展开了她作为一个拥有三条山谷的女人的全部梦想。

当我听说庄园的某个地方还养着蒙古狼和藏獒,我发现这样一个荒山脚下的庄园,一个温和而沧桑的女人应该不仅仅只眷顾一些小动物。贾晓淳走过很多地方,西部、黑土地、草原,她还谈到英国的生态庄园、人与自然,但一些中国元素让她把庄园命名为“归真园”。我急于去看那两匹蒙古狼。狼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概念,一种危险而稀世的概念。我一直认为狼与人类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关系,甚至最终是一种共同的悲剧性的孤独。狼一直是人类的天敌,狼正在消失,狼养育过人类的弃婴。狼孩被许多国家证明是存在过的。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狗孩?她问我时还真把我问愣了。我见到了蒙古狼,两匹,流线型,我与其中一只淡黄色眼睛的对视,长久地对视,我认为我不仅看到了蒙古大漠、时间的风云、孤独、悲凉,我还看到更多的无法言状的东西。后来我们讨论了狼的眼睛,却最终都没说清它的目光到底蕴含了什么。

贾晓淳鼓励我把小说写出来,那时她已是蜚声国内外的杰出环保人物,完全不在乎我以她为原型写一个多面人物,她的大气让我肆无忌惮,她理解小说不同于新闻,应有更多可能,更为复杂的表现,应有殊途,即使同归也不全是现实层面的同归。她学导弹专业,但也酷爱读书。贾晓淳在《环形山》的虚构世界里,或者现象学的意义上变成了一个新的人物:简女士。庄园还是原来的庄园,非常现实主义,有着生态环保的光环,密室中的三个植物人是简女士过去的三个情人。密室被布置成“环保展厅”模样,每个人前面都有展板说明文字,简女士定期到“展厅”手持教鞭讲述三个人类的“标本”,他们对爱的破坏和人类对脆弱环境的破坏并无二致,人,或者说患了“现代病”(人类中心主义)的现代人即是万恶之源。她支持野人考察,赞助野考队,认为野人与万物平等,与自然和谐,一心向佛,地球永存,但真的将神农架的野人带回来考察却碰到伦理问题:野人是人还是动物?野人馆放在动物园是否可以?简女士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就是要去人类中心主义。但问题并没到此结束,当动物园的野人越来越接近人,最终有人发现所谓的野人不过是20年前一名失踪的年轻野考队员。但当要揭露这一点时,主人公简女士竭力掩盖、反对,并阻止“野人”进一步回忆起过去。

无疑,这是一部喜剧小说,在正确中包含着错误,错误中包含着正确。“生态文学”显而易见是一种预设性很强的理论,正面书写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对于非虚构作品,如新闻、调查报告、对话、报告文学等来说是很自然的。然而,对于虚构文学来说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以为生态文学首先还是文学,其次才是生态,而文学要比一种立场或主义要复杂得多,且不说内涵。比如人性的复杂度,就是表现技术、形式、流派、方法也要丰富得多。在这个意义上,生态文学同样可以用喜剧的、反讽的、荒诞的方式展现事物的复杂性,正如前面所述,可以在正确中发现谬误,在谬误中发现正确。

行文至此,我无法不想到《堂吉诃德》,虽然伟大的塞万提斯尽情地嘲笑了主人公荒唐可笑扭曲的行为,但正是在荒唐中我们又发现了其内在的合理性或合理的一面,比如理想主义。我们从不觉得堂吉诃德是绝对的荒唐可笑,现实生活中,我们说这个人有堂吉诃德的精神,往往是一种肯定。生态文学应该能让读者从内心、视野等方面都感受到复杂性,在复杂性中确认一种精神,这要比在简单中确认一种事实有力得多。我希望读者读完《环形山》更确认某种东西,简女士其实并没有大错,只不过走了极端,出现了变形、荒谬,成为另一种“恶”,但同样,正是在她的极端中,我们可以确认她的某种正确。这也是我所理解的生态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