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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1期|马金莲:榆碑
来源:《红豆》2021年第1期 | 马金莲  2021年03月31日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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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老树有多老呢?没人说得清楚。开发商派人来找老董。老董三年前就到太阳花园西大门做保安了,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老保安。要不是保安普遍老龄化的现状所致,一样的工资招不到年轻点的,老董不一定有机会做太阳花园西大门的保安。所以老董挺知足的,每天坐在西门入口的玻璃房里,迎接一辆辆汽车驶入太阳花园。每辆车都要被电子仪器识别一下,像对暗号。对上了,说明它就是太阳花园住户的车,电子仪器会显示、会说话,说三期地库固定车,欢迎回家。对不上?对不起,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一根白色挡杆胳膊一样横着就是不给你抬起来。有些人暗号对不上,但还是要进去,这时候老董就得出面。从玻璃房里出来,问啥事。如果是拉着装修材料进去装修的,就可以放行;如果是走亲戚串门子的,还有出租车,一律免谈。每当是后者,老董就挺得意的,来人恳求也罢、谩骂也罢、讲理也罢,反正都得退出去。老董就是这西大门的一把手,掌握着一种权利。老董的这个一把手是老董给自己封的,心里天天都偷偷喊,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每个月领的钱还是那么多,没人会说他把门把得好,就能涨工资,还有人当面骂他把门狗哩。

老董被人喊了去,面对几个衣冠楚楚的头头。老董他们也有自己的保安圈,大家没事凑在一起发发牢骚、骂骂娘。发牢骚是因为谁谁又挨了头头欺负。骂的是谁的娘不确定,大概是一个没人疼的娘吧,谁心里气不顺了骂骂都可以。圈里大家把管他们的人一律喊头头,包括开发商、物业公司、保安公司、业主等,只要是能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他们都叫成头头。头头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外延模糊到无限大的称谓,却能放到哪里都不至于得罪人。

你就是老董啊。一个头头迎头问,同时拿目光扫老董。在这目光里老董不由得矮下去,心里在打鼓,赶紧想他最近的工作哪里出了差错,难道要开除他?老董最怕的就是忽然有一天被开除,丢了这份工作。他现在丢不起。这份工作他很看重,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没正式工作,今天在这里干,明天又去另一个地方干,其实跟打零工没啥区别。谈了个对象,人住到一起了,就等着结婚呢。儿子心气高,也懂事,说他们自己挣钱结婚,再挣钱买房,没逼着老人掏钱。老董心里还是看重得不行,觉得仅仅把儿子供养念了大学还不够,在买房、结婚这些大事面前他咋说也应该掏些钱,不掏多,掏少也是可以的。他当保安的工资除去生活必需的费用,其余都攒下来了,等儿子用大钱的那天,他一下子拿出个万儿八千的,那才配给娃当老子呢。说到底,老董也是个有心气的人。老了老了,老董才发现人活在这世上,光有心气是不成的,还得有别的,比如钱。没钱你没啥撑腰杆子,腰杆子就软塌塌的,撑不硬。硬气了一辈子的老董活到今天的岁数,在钱面前塌下了腰杆子,一个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也不算苦,这份工作对他、对他的儿子都挺重要的。再说在这里工作,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层东西,那是一种情感,对这片高楼林立的土地,被这片小区取代的曾经的记忆,他都怀着一种别人难以知道的不舍和深深的怀念。如果换一个别的小区,每个月也给他一千五百元请他去做保安,也是每天坐在玻璃房里开门、关门,做一个把门狗,他不愿意,他更情愿在太阳花园。对钱的看重,对这一片土地的难舍,都成了他的软肋。有软肋的人就免不了总要担心忽然就会有人来捅他的软肋。

头头模样的男人似乎只用潦草几眼就确定了什么,把眼前这个人看透了,看透了就有了底气,很笃定地笑笑,说你是这儿的旧人啊。

如果老董是个女人,肯定要被“旧人”这词儿戳伤一下。历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后宫里的帝王最喜欢新人了,娇嫩新鲜,花团锦簇,看着养眼,闻着都香,所以那皇宫里就一拨一拨地选妃子、选秀女,新人进去了,就意味着一拨旧人被厌弃、被淘汰,就有了那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和打打杀杀。有个流行词叫宫斗。老董爱看宫斗剧。坐在玻璃房里看车的同时,也一心二用、忙里偷闲地看看手机里播放的宫斗剧,他下载了一个影视大全,啥都能免费搜索播放出来。

老董不是后宫女人,旧人这一称谓对老董没杀伤力,相反他有些欢喜,赶紧点头,说是旧人,是旧人。对于太阳花园坐落的这片土地,他是最旧的旧人。他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别看它现在豪华得像北京、上海一样,牛逼哄哄的,听说房价爬到了全城最高的位置,像宫斗中斗败了所有女人的皇后,高高地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老董知道它从前的出身,说白了就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很希望太阳花园的今人,包括住户、物业、建筑商等,如今每天围着这个小区进进出出,直接或者间接发生关联的人都能知道一下太阳花园的前身。知道了有什么用呢?他想不了那么多,也许根本就没啥用,只不过是一片贫瘠的盐碱地,种啥庄稼都不好好长,只长一些盐碱地里能存活的低贱草木。在这里讨生活的人家就不多,稀稀拉拉住了一些,日子过得贫寒,有一些受不了穷中途搬走了,剩下的不咸不淡地活着,直到新城区忽然往这边规划,这里才被圈进了一个新规划的大盘子。一夜之间,曾经贫贱出名的盐碱地就这么成了拆迁地,留守在这里的乡亲算是发了点小财。想起这些老董心里不是滋味,和老董一样拿了拆迁费四处流散的乡亲,后来打听到太阳花园的房价,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反差太大。他们后悔当初那么轻易让开发商拿低价做了拆迁,连反抗都没有。如今看着盐碱地消失,完全变成了现代化的楼盘,老董经常有种在梦里行走的错觉。好在老董看得开,以祖辈流传的小农思维平衡了内心。就当命里没有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董只想待在这片老地界上,看看眼前的发展,再回想曾经的村庄,再抓住一切机会给愿意听的人讲讲老盐碱地的过往,算是用这样的努力为一座村庄做了祭奠。同时老董的私心是,希望大家能看在他是这地面的旧人的份上,能看重他一点儿,至少让他保住手里这碗饭,能多吃上几年。

难道头头是想打听盐碱地的往昔?老董心有些热,这些年都是给保安同行,还有住户里几个闲得无聊的老头儿、老太太讲太阳花园的从前,讲了也没啥用,人家听了也就听了,一个耳朵进去另一个耳朵就出来了,没人放在心上。难得有头头来了,那就说给头头听,也许能产生一点什么好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呢?他还没有想到,总归是好的吧。老董就赶紧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打能记事起就在大滩地里撒欢了。那时节没鞋穿,天天光着脚,其实在沙子窝里光脚挺舒服的,还有按摩作用哩,就是有乱刺的地方不太好,扎得疼着哩,我动不动就扎出满脚脖子的泡——老董注意到头头的脸有一点奇怪,像被什么扭住了不放一样,有些痛苦,正在极力忍受痛苦——老董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也偏了,好像……不是头头想听的。

头头可能终于把眼前这个老年保安琢磨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说西大门要挪了知道吗?

老董的心跳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这一把不轻也不重,感觉不出要把他推到更好的地方,还是推进不幸的境地。他有些傻,就傻乎乎对头头笑笑,头不由得点了一下。其实消息他早一步知道了。目前上头没有正式给他们通知过,他是从老安那里听来的,算是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也就只能在私底下嘀嘀咕咕地传,是万万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来说的。这几年的保安工作,教会了他许多大半辈子都不懂的道理,也明白了小道消息的厉害。小道消息一般来说最后大多数都被事实证明是真的,但这个真在公开之前是不能当真去说出来的,谁说出来谁倒霉,会受到到处传播闲言碎语的处罚的。比如有人说这小区的开发商是某大领导的亲戚,批地的价格被压到了白菜价,所以地块是被当作盐碱地处理的;比如有人说某号楼之所以户型与别的不同是因为那是某富豪专门给自己的情人们定制的,一套房子里养一个情妇,那么三栋楼加起来该有多少情妇呢?这就能看出流言之所以成为流言的原因了,好像可信,又分明不可信。世态教老董他们学会了重新做人,拥有了在城市里生存下去该有的乖觉。既然小道消息半真半假,那么就以半真半假的态度去面对就是了。

西大门要挪了,老董和老安讨论过这件事。按说扩建小区,挪门这样的事是轮不到他们这种角色来操心的。他们只要负责把大门看好就是了,门挪到哪儿也还是门,挪个地儿是不会变成窗子的。但是老安提到了老榆,这就是老董和老安讨论挪大门这件事的缘由。说到老榆,他们就不得不关心了。

要说如今还有什么属于他们共同所有,那就是老榆了。老榆日夜站在那里,根扎在脚下的土里,枝叶伸展在半空,以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占据着它原本就一直占有的空间。一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昔日辽阔荒芜的盐碱地,早就成为历史。随着推土机、挖掘机、打桩机等现代建筑机器的推进,大滩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榆是唯一活着的物证。当然,如果人也算证据的话,老董算一个,老安算一个,还有几个老保安,还有一些在太阳花园以老保洁、老保姆等身份讨生存的人,也算。人长了腿脚,生存环境变了,人就挪了;树没长腿脚,挪不了,挪不了也就没有挪。这么多年过去,大滩地早没了往日的踪影,老榆还坚守在原地。老董和老安感慨过,两个人都说挺羡慕老榆,能在如今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占有一片地方,真是太牛了,多亏是一棵树!他们的语气里有赞叹、有羡慕,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喟叹。

老董当时急了,瞪着眼问老安,你消息实确吗?真要挪?挪哪儿去?挪的话老榆不会受影响吧?他一口气追着老安问了一串问题。老安不一一回答,想了想,笑容笼统地安慰老董,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它可是大滩地最老的一棵树,不是吗?这话老董爱听、顺耳,还给心里添了一股力量。这力量让他确信,老榆不会有事的。那么多的沧桑巨变它都经历了,还有啥可怕的?所以说,没啥可怕的。

是这么回事啊,既然你是这儿的旧人,那肯定知道那棵树了。你还记得,它长了多少年了?

头头的手指向小区外头。

门外一百多米处,老董能看到那棵树。

头头的手指着树,眼睛看着老董。眼神坚定,在等答案。

老董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欢喜的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兴起来了,为老榆高兴,也为曾经的大滩地高兴,为大滩地上他和乡亲们一起过过的那些日子高兴,也为自己和散落在太阳花园各个角落依赖太阳花园讨生活的乡亲们高兴。高兴什么哩,他还不知道,所指是模糊的。换句话说,头头过问老榆,预示着老榆、大滩地乡亲,还有老董自己,将迎来什么好事。具体是什么好事他还不知道,不过他认定是好事。不是好事头头怎么会亲自过问呢?头头的脚步多尊贵,言语多稀罕,平时哪会亲自跑到西门口和他老董对话哩?头头都是屁股下压着小卧车满城跑,或者坐飞机满世界飞,就算不跑的时候,也是陪着一群穿戴全新、神色凛然的人出现,据说那是领导来检查工作的。有检查的日子,老董这样的人都被钉在岗位上,守在小玻璃房里不能出来,像机器人一样不能胡动乱跑,只能隔着玻璃看头头们在陪着领导们跑前跑后,一副既屁颠屁颠的贱样儿,又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嘴脸。头头今天跑来和他老董对话,这在老董的保安生涯里可是头一回。而且他看得出来,这是个比较大的头头,不是保安队长、物业经理、保洁组长一类的小头头。可能是董事长啊、总经理啊那一类的大头头。老董感觉自己被看重了,有了这个感觉,他不由得就欢喜。赶紧点头,说对啊,老榆它比我的年岁还大哩,哦不不,我哪能跟老榆比?它可比我大多了,我爷爷穿开裆裤的时节就常爬上去折榆钱吃来着。说起老榆老董就自如了、放松了,话也不由得多了。他生怕有人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赶紧在脑子里搜寻有关老榆的往事,嘴里絮絮地说着,他爹娃娃时节也爬树折榆钱,到了他这一辈,老榆不好好结榆钱了,有些年份连花儿也不开了,大滩地的人们说老榆太老了,老到没有精气神儿开花结果了,它是老年树了。

能有那么老?老董的叙述被头头打断了。老董看到头头的眼神里有质疑,也有不耐烦。

我还能记错?老董急了,脖子有些硬,好像有什么力量忽然就蹿出来,撑直了他的脖子,脸上热烘烘的。他差点就要跳起来,他看得出,头头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这可要命了,他这辈子就算偶尔会撒个什么小谎,但关于老榆他绝对没有撒谎,他有啥必要撒谎哩?再说让头头认定你撒谎可不是啥好事,搞不好连饭碗也会丢了。他着急起来就顾不得别的了,提高了声音,说这咋能错?把啥事错了,这个也不能错!老榆可是大滩地所有人都看到的,一辈一辈的人来到世上后睁开眼先看到的就是老榆,老榆人老几辈就戳在那里。它看着我们大滩地的人一辈辈出生、一辈辈变老,刚出生的长大,老了的死去,死了的埋在老榆脚跟下。你们看着它没长眼睛,可我们大滩地人都说它浑身是眼睛,眼睛亮着哩,把世事百态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一九一九年的大地摇没有摇倒它。一九二九年的大饥荒,一身的皮被剥光了可它没有死。等到后来又闹饥荒,全大滩地的榆树都被剥光了皮,跟女人被脱光了衣裳一个样,身子白花花地露着,死了一大批树,这时节老榆的皮没人剥。为啥?太老了,全身哪里还有一片能吃的嫩皮?全是硬痂,老木质,世上没有锅能熬烂这样的榆皮,也没有那么硬的嘴巴能嚼得烂、咽得下这样的皮!大滩地的人都说它再老就能成神了,能护佑大滩地男女老少的日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安泰。它不光是一棵树,它是大滩地的活历史。

2

老董把头头说走了。

老董说得太投入、太激动,没顾得上细看头头的嘴脸,人家转身就离开了,剩下老董,还有好几个围观的人。老董发现头头走了,才收住叨叨的舌头。头头已经走了。一个胖胖的身子,裹在一套毛料西装里,面对面的时候能看到他脖子里的白衬衫领上套着一个红色领带,跟毛驴脖子里必须戴臃脖一样,头头都喜欢给自己脖子里来这么一根带子。老董望着头头的背影,背影看不出衬衣、领带,只有身子在一起一伏,步子跨得很大。这时候老董惊讶地发现,头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一堆人,五六个呢,围绕着头头。他们像叶子,到老董面前的时候叶子散开,几乎不怎么说话,加上老董又紧张又兴奋,就把他们给忽略了,只注意到叶子中间的花朵。距离拉开,老董就注意到叶子的存在了,它们都散布在花朵周围,时刻准备拱卫花朵。他们居然都好忍性,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就听着头头和老董对话。其实头头说的也不多,话都让老董一个人说了。老董意识到坏了,自己可能闯祸了。他吐吐舌头,吐出来又赶紧缩回去,迎面有风,舌头凉飕飕的。舌头长了风扇哩,老人们留下的老话儿有道理。

话难听,但是有理。老董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的话可能惹人了。头头刚出现的时候不是挺和气的嘛,走的时候啥嘴脸他居然没留心,从头头拂袖而去留下的气氛,他感觉到不太好。他十分沮丧。下班后喊了老安,两个人坐在街头小摊吃烤串、剥煮毛豆、喝啤酒,等啤酒罐摞起一个小小山头,老董斜着眼叹气。老安说,好好的,叹个屁气,是好日子烧包得?老董指指西门方向,说看到了吗?是它今儿让我惹祸了。老安醉眼蒙眬了,瞅瞅西门方位,说谁呀,你这么胆小,还有你敢闯的祸?老董灌一杯子啤酒,嘴里泛着泡沫,说真闯了,可能把个啥头头给得罪了,可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呀,我哪摸得清头头啥心思?他们问老榆的事,我没忍住就说多了,唉,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一激动就满嘴跑火车。再灌一杯酒。老安也望向西门前方。那里一百米的地方,立着一棵树。那就是老榆。大滩地时代留下来的,也算是一个村庄消失后唯一留下来的活着的物证。

老安眯着眼打量一会儿老榆,再打量窝窝囊囊的老董,他叹了口气,说老伙计,情势不太好啊。最新消息,西大门要挪了,往前扩,和前头那条马路接上。你看,这一挪眼前头这片地就都能开发了,这么一来,你看老榆它是不是有点那个呢?

老董瞪大醉眼,这一片都要开啊?那……那……那老榆咋办?老榆总不能站在大门口吧?

你也觉得它会挡路?老安伸出老指头点着老董的额门。喝了酒的老董额头早就一片红,好像抹了少女的胭脂。现在明白头头为啥找你了?跟你说实话吧,他们也找过我,找过老刘、老司、老田。

老董的红额门上冒出汗来,也就是说,所有知道老榆底细的人,都被找过了?

老安点头,西大门最偏最远,所以你是最后一个被找的人嘛。

老董沮丧,你们也不跟我通个气儿,咱们还是大滩地一起出来的老乡亲吗?

老董在借着酒劲跟老安抱怨哩,活到如今,他唯一能无所顾忌地抱怨的人,也就老安、老刘和老司这几个老伙计了。

这不是来不及吗?他们一路走一路问,压根儿就没停。我也是在他们走后,和老刘、老田他们在群里讨论,才明白咋回事的。

老董醉眼蒙眬地看着手机,他们有一个群,叫大滩地留守群,群员组成比较纯粹,就他们几个留在太阳花园讨生活的老家伙。

老董打开聊天记录,看到了大家不久前的讨论。一个叫老谭的女人发言最积极,她原是大滩地老刘的女人,拆迁后进太阳花园做保姆,专门上门给孤寡老人做饭,做了这家做那家,同时兼做了三户人家,挣的钱比老刘多,所以处处显得比这帮当“看门狗”的老头子能,她耳朵灵,很多信息总要比老头们得知的早。

西大门要挪,这一挪就能腾出一片空地,足够起一栋新楼,就是99号楼,九九大顺,吉利得很,听说还没开工房子就被抢光了。

老董干脆抓起一瓶啤酒对着嘴喝,心里有些念头透过啤酒泡沫往上冒,居然连楼号都定了,居然都开盘卖了,而他还不知道,他还在99号楼就要落脚的地方守着门杆做看门狗。他心里一阵茫然。为什么茫然?不为什么,小区挪门,见缝插针地在腾出来的地上起一栋楼,再卖出去,这和他扯不上关系,他只是一个看门的。唯一有的关系就是可能会继续留着做新大门的门卫,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连看大门的机会都没有呢。他为一种模糊的东西茫然着。

老谭的嗓门真大,跟个大喇叭一样,说西大门好挪,开发商多有钱,挪个门也就是动动小拇指一样简单,问题是老榆挡在那儿。

老榆挡在哪儿?老董扭头看。灯光璀璨,把夜色弄得支离破碎,老董的目光也支离破碎。他看到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身影,那是老榆。灯光是软的、虚的、飘忽的,高处的路灯,矮处的脚灯,绿化树身上血管一样缠绕隐藏的装饰灯,店铺的招牌灯,高低大小、五花八门的灯,发出的光是不一样的,它们汇合成一条河,这条河挂在空气中,搅动着空气,组成了城市生活的气氛。老董在这样的气氛里生活了好几年,他亲眼看着大滩地变成了太阳花园,看着太阳花园带动了周围,街和街连成了市,楼和楼挨挨挤挤,每一寸土地和空间都变得金贵,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老董很喜欢这种好,人们开的车越来越好,穿的、戴的越来越好,吃的、喝的也越来越好。你看沿街的这些饭店铺子,总有那么多人出来吃饭,坐在亮堂、干净的玻璃窗里慢慢地享受着,老董就为他们高兴,这些和记忆里的大滩地生活太不一样了。大滩地记忆更多的是贫寒,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一张张脸终年挂着愁苦。老董从太阳花园的住户脸上看到的是城里人的表情,匆匆的、漠然的,看不出有多欢喜,也看不到有多愁苦,就算偶尔有愁苦,也绝不是大滩地那种愁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愁苦,就像大明的宫斗和大清的宫斗,看似都在哭哭闹闹,细看各有各的味道。老董心里不踏实。留在太阳花园这些年,亲眼看着它变好了,好得像梦里一样,可他从来都没有踏实过,他感觉自己的脚跟是软的、浮的,站着、坐着、睡着都有一种不能和地面相接触的感觉。明明脚下的水泥和砖头让地面更坚硬了,过去大滩地的路、地面和现在没法比啊。那时大滩地的路常年被沙尘覆盖,人走过去脚下坑坑洼洼,自行车、摩托车驶过白尘扬起来,要是再刮风,那沙尘干脆就能把人给活埋了,出去放羊的时候往往担心风大把小羊羔给刮走。所以站在如今的太阳花园面前回想从前的大滩地,老董有种做梦的恍惚。所以老董太留恋这份工作了,因为他留恋好日子、好景象。可他就是不踏实。没事的时候就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榆面前去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它在那里静静地、无声地站着,不,如今它更像一位佝偻着老腰的百岁老头儿。它是微微趴着的,腰弯了,站不直,挺不端,只能用这样一个驼背的方式,低下头望着脚下。这样的姿势丝毫不影响它的仪容,相反,让它显得更有人间和日月的味道。长在人间的树木不就是这种样子吗?跟人一样,年轻的时候挺拔直立,老了就弯下腰,日月的味道就挂在那个弯度上,那粗糙的老皮上。

现在老董更明确了自己为啥选择留在西大门,因为这里有老榆。大滩地的生活痕迹都消失了,就连那随处可见的沙蒿都不见了,现在绿化树上栖居的鸟类眼看着不像是大滩地的幸存者。唯一屹立着的是老榆。当年大滩地有很多树木,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要栽几棵树,树木像伙伴一样陪伴着人的生活。那么多的树木,结果子的、不结果子的,开花的、不开花的,老的、小的,粗的、细的,随着拆迁都没了。如今回想起来,老董记不起它们是怎样消失的了。老董跟大滩地的每个人一样,都忙着操心拆迁补偿的事,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分摊到那些不值钱的树木头上?树木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它们是通灵的、懂事的,能够看清楚现实,现实不需要它们了,它们就无怨无悔、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等到老董安顿下来,能够腾出精力寻找大滩地遗留痕迹的时候,只找到了它,老榆。有老榆就够了。老董觉得欣慰。它留下了就好,能留下多不容易。尽管脚还扎在脚下的泥土里,但以前的大滩地和如今的太阳花园是没法比的。如今可是寸土寸金呢,论平方米买卖呢,而老榆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它的缘故,它周围也都还空着,沙蒿、野草被清除了,换成了叶片碧绿、开着花儿的植物,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从外头买回来的。老榆脚底下全是新花、新草,不远处是鲜艳的花形地砖,地砖围出一个大圆,成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花花草草的中间,就是它。它占据的是中心位置。它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安然、宁静,与世无争,好像眼前长出来的太阳花园,和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没有关系。它百年来都这样站着,站着醒,站着睡,站着接受风吹日晒雨淋。它不着急、不慌张,不争、不抢。老董曾经羡慕过它。它多好啊,不用担心拆迁补偿款的纷争,不用担心离开大滩地要如何生活,不用担心被迫离开熟悉的家园。它有脚下这片土地就够了。

3

老董还是刷宫斗剧,还是守在玻璃房里看进门的每一辆车被放行,或者阻拦。这天他和一位出租车司机吵了一架。司机硬要进去,他不抬杆儿。司机气哄哄走了,临走丢下那句熟悉的骂词,老看门狗。司机有创造性,他加了一个“老”字。老董不生气,他有些麻木地看着出租车远去。就算是看门狗,我也是一个老了的看门狗啊。他只在心里慨叹。外表上他绝不让老态露出来,闲来没事时他还是和某个熟面孔开玩笑,还是会背着手踱步,嘴里哼一种趣味低下的野曲儿。他装作看不到老榆。老榆还在原地。他却已经在心里给它挪窝儿。它将挪窝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定下来了。老谭的乌鸦嘴已经在群里广播好几遍了。既然非挪不可,那么老董希望它能被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同时挪的时候,能够对它轻柔一点。他知道挪树首先要挖出来,老榆的根部现在有多大呢,他没法想象。能够在大滩地扎根活下来,说明一开始它就是一棵不简单的树,它的根肯定比别的树扎得努力、扎得深、扎得稳。好几辈人都没有比过它,老董的爷爷埋进了土里,父辈埋进了土里,老董这一辈人也已经成了“老看门狗”。几十年时间累积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老得不成样子;上百年的时间,累积在一棵树身上,这棵树该有多老啊。这么老了还要搬家,连根带土地搬,伤筋动骨地挪,这可是大事啊。挖土的人要是不够细心,断根的人要是不能耐心,搬运的人如果稍微粗暴一点,那么它就有苦头吃了。老胳膊老腿的,筋骨早硬了,可怎么面对那些少不了的磕磕碰碰呢?老董心里熬煎上了。他又约老安到小摊喝啤酒,喝到夜色清冷,人声稀落,小摊打烊。他们搀扶着来到树下。

老家伙——老安嘟囔着靠住树,伸手去摸它。他被扎了手,疼得大叫起来。他摸着手骂,老家伙都要挪窝了,还跟我横起来了?看你还能横得了几天!老董推开老安,自己去摸。火辣辣疼呢。树皮像一把把利剑,倒插在它身上。它像个代人受过的英雄,全身插刀。在替谁受过哩?谁的罪孽这样深重,需要插这么满身的刀剑才足以抵罪?老董忍受着疼,他很快就发现这疼痛是那么好,舒服、贴心,让人踏实。手一路摸,火辣辣的痛感一路蔓延。很快疼痛传遍了全身,整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疼。他颤抖着,有种获救的感觉,找到了亲人的感觉。他抱住它,拍打着它,拿头撞它,用脚踢它。他说好啊,好啊,你腰杆子还是这么硬,你脚跟还是这么稳,你咋就不害怕哩?恐惧咋就没吓垮你哩?只有你没变,我们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大滩地不见了,成了别人的小区;乡亲们不见了,就是在路上碰到,也变得不认识了,就连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在变。你看我们的手,再也不抓农具,再也不种地收粮,我们变成了狗,狗只要看门就成了。我们的手变得像女人一样软,比女人还怕疼,我们的头变得聪明了,我们怕得罪人了,我们眼看着大滩地没了,如今又要眼看着你挪窝。我们应该去找那些头头啊,你不能挪窝,你是百年老树,你都有灵性了,你的根早就扎进几十米深的地下,你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老,你要是搬家,那就是在搬命啊,你真有本事换个地儿吗?我觉得你不能,你已经过了能挪活的年纪,你哪儿都不要去,你记着我的话,就是八抬大轿来抬你都不要挪。老安吐了,一堆啤酒泡发的烧烤烂肉,被吐到了老榆身上。老董也吐了。他没心思吃肉,喝进去的全是啤酒,吐出来的全是黏液。老榆被臭味熏到了吗?它不吭声、不反抗,它还是半站半趴地立着,它全身都是眼睛,眼睛不能说话,但能流露心事,它饱含悲悯地看着大滩地最后的两个孩子。

两个老孩子彼此搀扶着摇摇晃晃回去了,第二天按时起床、按点守在了玻璃门房里。老董偷偷抬头望,老榆还在。它白天和黑夜都是那个姿势。它不会变通,不知道逃离,也无法做到在不同的时间和世态下改变自己的姿态。老董注意到老榆身边有了动向,时不时地冒出来几个人,或站在远处,对着老榆指点,不知道在说什么;或走到跟前,踢踢、摸摸、看看,讨论着什么。老董没有勇气靠近,他知道那些人都和开发商有关,都是或大或小的头头,他们谈论的内容,肯定和老榆有关,和西大门有关。老董特意从玻璃房内出来,装作忙工作的样子走动,他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被喊过去询问老榆的事。他有好多话要说,关于老榆,他说上个三天两夜都不会重复。关于老榆,还有比他更具权威的人吗?没有。他敢肯定是没有的。这回他要注意着点儿,不那么激烈、那么傻,他要看着点儿形势,如果那些人脸色好,他就多说一些;如果人家不耐烦,那就适当少说。反正不能像上回那么莽撞了。

时间过得快,也慢。老董看见大车、铲车、打桩机、吊车一样跟着一样来了,来了就有一些东西要消失,大车一车一车拉走一些东西,又拉来一些东西,围圈、挖掘、填埋、碾压。这些操作老董太熟悉了,早在大滩地最初开发的时候就上演过了。一片土地是怎么变成水泥砖地,是怎么长出比树木还高的高楼,是怎么把土味弥漫的村庄改变为城市,他目睹过那些过程。如今看来,老谭那乌鸦嘴散布的都是真消息,正在从谣言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新的楼址也选定了,开始挖地基、下钢筋。看得出这栋楼果然是高层,要比太阳花园现有的楼都高,因为地基挖得更深,钢筋更粗一些。西大门要挪,老榆会怎么样?老董没心劲看宫斗剧了,如今只要看到一群花里胡哨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你争我斗,他就烦。

西大门挪的时候没什么响动,悄无声息就完成了。老董轮休两天,等回来,玻璃房已经不见了,围绕着门设立的水泥柱子和不锈钢的门禁设施也都不见了,铲车正在对付高高的门牌楼。铲车是威武的,一伸臂,牌楼碎下一块。没人围观。城里人见惯了拆迁和新建,他们很镇静,该咋样还是咋样,门拆了自有新的出入口,他们的日子绝不会受影响。老董被通知去新门,新门已经在老榆前方外围了,这回老榆变成太阳花园内的一棵树了。老董路过的时候看了看,老榆的身子还是那么弓着,浑身的眼睛还是那样半开半合一样,不看世人,又看着世界。真是没心没肺没肝啊,都啥时候了!

夜里老董找老安,老安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地下室。推开门,老刘、老钱、老黑、老白、老姚、老田、老衣、老虎……都在,挤满了地下室。老董马上就明白,都是老榆的功劳,它立在原地不动,却牵动了一串人的心。老伙计们见面,一个个都有点小激动。自从大滩地拆迁后,他们还没有这么齐全地聚在一起过。老安有组织才能,能把这么多人招呼到一起,自然是这些人的临时小头目了。看样子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了,老董出现后,有了小小的欢迎骚动,之后又继续之前的争议。

老董听了一阵,听出来大概有两种相持的意见。一种是向着老榆的,可以说是护榆派吧。建议马上串联队伍,明天静坐护树去,老头儿、老太太们手拉手围住老榆,你就是铲车开过来也不退让,你有胆量就往我们身上开嘛,狠的话干脆把我们活埋算了,反正我们都活了一把年纪了,为老榆豁上这条老命值了,说不定还能挣来一笔赔偿呢。群情激奋起来,好几条胳膊举了起来,响应这个号召。更有人马上升华这个提议,静坐不成咱就去找市长反映问题。大家集体沉默了一下,接着更激动了。是啊,找市长去,他管全市的事情哩,当然也管着太阳花园的老板。就是就是,老板他再大,还能大过市长去?市长一个命令下来,他还不爬着、滚着地照办!只要市长说保留老榆,那老榆肯定就能留下来了。

另一派针锋相对,老谭带头。老谭拿冷冷的笑眼扫视大家说,嘁,大白天做梦娶黄花大闺女哩。找市长?市长是你们家七大姑还是八大姨?市长是我们这帮老家伙说找就能找的?一辈子饭菜都吃哪儿去了?不用脑子想问题就用脚脖子想?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啊,就连市长上班的门都摸不着,就算摸着了,能随便进?我们太阳花园一个小区,要进去都那么难,大门口车不能进,哪一栋楼的哪一个单元,你没有门禁卡,没有业主给你开门锁,你就能进得去了?

老谭是婆娘,见识却比一帮老头子高。她一顿毒舌就怼垮了大家的斗志。没人真舍得把手头这份临时工作给丢掉。两个派别的阵营乱了,出现了投降和倒戈。老董这一派是全部被放了气的气球,一边滋滋地泄着气,一边摇头、叹息,沮丧的气息笼罩了小地下室。稍微细想,他们就认识到老谭的厉害和正确。她的话不好听,道理却一点都不输给一帮老爷。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老董照旧在西大门值班。大门如今挪了,新门址是临时搭设的,很简易,没有玻璃房,老董得站在露天地里工作。老董看着拦路的杆杆抬起又落下,有试图撞杆硬闯的,老董就及时劝退。老董忍着火跟他们打交道。大门挪了,新的来不及建起,临时的这道简易门也算门吧,不曾想硬闯的人那么多,老董的工作量倍增,火气也倍增。心里悬悠悠的,老是记挂着什么。他狠下心不看身后。山不转水转,如今老榆不在西大门前方,它站在身后。气人的是它还是不着急,傻乎乎地守在原地。在等待被砍、被伐、被挖、被刨根,像垃圾一样被运走。命只有一条,人是这样,树也强不到哪儿去,只要伤到命根,树也会死,死了就很难再活过来。大滩地所有的生命都离开了,只有它还守在那里,它真是榆木脑袋啊。老董被自己气笑了。可不是?它本身就是一棵老榆树,它的脑袋不就是榆木嘛。

跟一个榆木脑袋赌啥气?老董在脑子里盘算出一个主意。拿不准,就给外地念书的孙子打电话。孙子听完就急了,说这事得管啊,有义务更有权利管,它可是我们大滩地的活历史,是老古董、是文物。孙子被自己的话启发,嗓门敞亮了起来说,爷爷,你们得去找有关部门,不记得是林业部门还是文物部门了,拿不准就直接找市长去,有市长热线哩,有信访办哩,我就不信没人管了,老榆哪里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百年老树,是活文物,不但不能伤害,按道理还得好好保护起来呢。

孙子让老董精神大振。越想越觉得该管、要管,不能不管,肯定能管出个好结果来。可天一亮,夜里酝酿的勇气好像泄掉了,他蔫了,夜晚在心里激荡的那些冲动全都萎缩了。他没有勇气去找有关单位反映问题。他甚至连那些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照旧去上班。回头的时候就看一眼老榆。老家伙,还不着急吗?真的那么想死?孙子用微信写了一段文字发给老董,孙子说你打印出来,交到信访办去。老董打印了,一张收费一元,太贵了。老董看着洁白的纸上黑黑的文字,认得出老榆,前头加了百年老树,他心里不疼钱了,一元就多一个救老榆的可能性,二百元呢,不就是二百个可能吗?老董印了二百张,结账时打印铺老板按一张六角收了钱。老董很高兴,感觉这是好的开头,预示着一切顺利、心想事成。老董避开老安,避开大滩地的所有老伙计,他一个人去完任务。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城市的街头时,老董有种悲壮感,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名从事地下工作的特工,他干的事情没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就是无名英雄的感觉吧。几乎所有的单位门口他都放了一张A4纸打印稿,有些塞进了门房,有些单位管理松,他混进去直接贴在了办公大厅墙上,有些塞进了信箱。他的行动隐秘而迅速,效率很高,分发完了都没被人揪住。这是刷宫斗剧的收获,他从中学会了智对各种复杂场景的能力。他知道如何避开眼目,还有到处存在的摄像头,他甚至经常换外套,还戴一顶电视剧里特工常戴的毛呢礼帽。剩下最后一张,他贴在了西大门的入口挡杆上。杆子每抬一次,落一次,明晃晃的白纸黑字就抬一次落一次,好像在替老榆呐喊。老榆身边吸引了一拨人,都扯着脖子望老榆身上长出来的白纸黑字。白花花的纸,贴了二十几张,把老榆苍老的身子挂得像个披麻戴孝的老孝子。最先被吸引的是晨练的人群,接着是进出上班的,紧跟着物业的人来了,然后老董看到了前几次在这里转悠过的小头头们。老董在岗位上尽职尽责,装作对老榆忽然披麻戴孝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其实心里比谁都牵念,身在岗位心在远处,一颗心忽悠悠地荡漾着。

老榆被保住了。老谭在群里发布最新消息,说头头很生气。但没办法了,事情闹大了,不知道啥人把消息扩散到了全城,报社、电视台门口都贴了大字报。有几个自媒体先发了消息,接着官媒也报道了,市有关部门正式介入。据说连市长都发话了,要保护老榆,保护百年老树。老董心情那个灿烂啊,重新刷起了宫斗剧。他去老榆身边看了,那些白纸早被撕掉了。老榆还是雷打不动地躬身站着,照样神情肃然。小样儿!老董心里笑着骂它。你就偷着乐吧,这回好了,你老伙计一条老命救下来了。

4

99号高楼起来了。果然是最高的。老董没事仰着头数楼层。一共多少层?他发现数不准确,不知道是太高了,还是他老了眼睛花,反正数着数着就迷糊了,不是二十五就是二十六或二十七,有一回居然数出了三十二。不管数出多少老董都挺开心的,数多数少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解解闷罢了。据说这栋楼的价格再次刷新了全城纪录,还是被抢购一空。老董就感叹,啥人这么有钱呢?七八十万,甚至上百万,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老董为这些有钱人高兴。有钱人多了是好事,说明日子好了,人们富裕了嘛,就算老董和有钱人实在攀不上关系,老董也真心实意地高兴。有钱带来的变化,老董自然是享受不到的,但有些老董是可以看得到的,也就等于用目光享受了。比如太阳花园的整体环境、配套设备就要比全城所有的小区都好,以至于只要你在别人面前提到太阳花园,就会受到一些宽泛的尊重和羡慕,就连老董这样的人,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好像也是太阳花园的业主了,好像也是有钱人了。有钱人的感觉真好。老董就觉得他是沾了有钱人的光。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可能从牛身上出,小区好,打造、购买、维护等费用自然是从住户荷包里掏的银子。老董真心实意感激每一个进出西大门的住户。如今的西大门新建起来了,远看高大气派,走近点看更漂亮。所有设备都是新的,就连老董他们几个老门卫也换了新工作服,肩头扛着新灿灿的肩章,写着“保安”两个字。有些小孩还没学会区分保安和军人,见了他们会举起小手敬礼,说警察叔叔好。遇到这种情况老董就开心得不成,心里有一个柔软的手去抚摸那小朋友的脸。老董觉得在太阳花园做门卫是值得骄傲的工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榆离新的西大门太近了,要是能稍稍远点就好了,看过去视线会开阔一些,进门后的转盘路也能稍微宽一点。说实话,现如今的环境和老榆是不协调的,确切说是老榆和新环境不协调、不般配,是老榆影响了这个高档小区的美好氛围。老董为自己滋生这样的念头羞愧,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他老董可是大滩地的旧人,他没有理由嫌弃老榆啊。不协调就不协调吧,谁叫开发商这么爱钱,恨不能见一个缝儿就插一根针地建楼房呢?要没有99号楼,就不会出现老榆不协调的问题。

发现问题是在四个月以后吧。冬尽春来,一切复苏。城市的春要比过去大滩地来得早。可能是城里人多、空气暖,把春的脚步都给拽得提前了。老董老了一岁,一对膝盖骨疼得厉害,他怕人看出来,上班时就拼命往直站,保持着一个保安该有的挺拔。为了抗击疼痛,他就一个劲儿地贴各种膏药,弄得浑身一股中药味。腿脚有了问题,行动就迟缓了,一个冬天除了铲雪的时候大范围走动两圈,他再没到老榆那里去过。冬天的老榆也没什么看头,光秃秃的,跟脱光衣服的老年妇女一样。春来了,树木醒了,花草活了,小区里一些早开的花儿惹得人们早晚围着看。到了柳树飞絮吃榆钱的时节了,老董想到了老榆。老榆早就不好好结榆钱了,最多在最边缘的枝头零零星星挂几个。那榆钱也不嫩,像一个早就结束了生育任务的老妇女,却勉强生出了孩子,孩子极度营养不良,干巴巴的,甚至看着都不太像榆钱。老董每年都要捋一把下来尝尝,味道柴柴的。老董就想起小时候吃榆钱的日子来,那时节的老榆就已经不好好结果实了,所以孩子们对它的果实没兴趣,前后左右的小榆钱树都挂满了果实,他们愿意吃更鲜嫩的。可能所有的青壮榆树都是老榆的子孙后代,榆钱每年干透了,落下来,落地生根,只要有泥土,来年雨水一润,到处是绿葱葱的小榆树苗儿。大多数会死掉,少数会活下来。一棵榆树一年落下的榆钱数量是巨额的,百年下来,老榆周围全是子子孙孙。老董忽然想看到老榆结出的榆钱,哪怕是干巴巴的一串。拆迁让所有榆树都消失了,想起来真是可怕,大滩地村前村后、田间路畔,这里、那里,零星加起来,大小有几百棵的榆树吧,现在连一棵都不存在了。榆树在大滩地恶劣的自然环境里扎根,为大滩地的乡亲们带来了荒漠滩地上最常见的风景。到了现在的太阳花园,它们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谁会觉得一棵榆树美呢?说实话,老董都觉得和眼前这些掏大价钱从外头买来的名贵花草相比,大滩地的榆树们实在是拿不出手,太土了,和洋气的太阳花园不匹配。既然不匹配,那么被铲除了谁也没话说。老董也觉得没话说。老董唯一想的是吃榆钱的季节,吃一口老榆的果实。

老董绕着老榆走了大半圈,有些累,汗都走出来了。真是老喽,不服老不成啊,前年还能绕着树一口气走两三圈呢。年轻的时候,还爬到树上去折榆钱呢。他喘着气继续走,把一圈走完,他蹲在地上仰头往上看,老榆确实没有结榆钱,连叶子都稀稀拉拉的。他不甘心,凑近细看,树干还是原来的树干,粗糙、干硬,一副不愿意和人亲近的样子。问题是由枝叶显示出来的。老董伸手拉住低垂的枝条,他没感觉到一棵树逢春该有的活力和柔软。它好像是死了。

老董感觉身子很重,这副跟随他几十年的老皮囊,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他和沉重对抗着,走几步扯住能够到的枝叶看看,看了半圈,走出外圈,慢慢远离。他确定它死了。或者说正在往死亡路上加速奔跑。看得出春刚来的时候它还活着,还准备往下活,所以它和往年一样发出了新叶,新叶的分布也和以往一样,中间那里稀少,到了边沿处慢慢增稠,和男人逐渐老迈秃了头发差不多。他曾经摸着自己也开始发秃的脑袋瓢儿,看着老榆,满足地嘲笑过,好啊,你秃我也秃,你百岁我六十,我爷爷、我爹还有我都活不过你哩。眼前这个春里的老榆,不是秃瓢加重了,而是死了。只有死了,才能秃成这样。这已经不是秃头了,一开始冒出枝间的嫩芽,都还没来得及展开成一片,也没转为深绿,就被什么阻止了,眼巴巴枯萎、干死,一片片叶芽还带着生命初发的嫩黄。老董伸手摸过去,捋下一把半干的碎屑,搓一搓,碎成渣儿,从手缝里往下落。老董捋了几次。几次都是这样。这些碎屑看不出是要长成叶子,还是变成榆钱。最初是懵懂的,好像一个还没睁开眼看世界的孩子,对于自己要去世上扮演的角色是不在意的,榆钱和叶子都能接受,就由着性子自己长吧。全部都死了。它们,它们,还有它们;东边,南边,西边和朝东的方向,老董能够到的所有的枝条,他用手验证了死亡,手够不到的地方,目光也能验证。

验证了死亡,老董心里反倒踏实下来了。他吹着因为反复揉捻而发麻了的手指头,拉开距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脚步渐行渐远,目光也渐行渐远,脚步和目光里都有着对生命自身规矩安排的接受。他笑着在心里说老伙计你成啊,这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早晓得这样,我就不那么闹腾了,那可是大动干戈啊,花了我一百多,天天下班后不缓,跟夜猫子一样满城窜,比电视里演的地下党特工还惊险,才把你给保下了,想不到你个老伙计不领情,就这么悄没留声地走了?走吧走吧,我爷说过,我爷的爷也说过,我爷的爷的爷肯定也说过,世上的万物都是有定数的,命限到了,就得走,你肯定是命限到了。老董脑子里想起他爷去世的情景,那时他还小,跟个猴子一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看大人们和平日里俨然不一样的哭脸,看父母叔伯穿上了肥大的孝褂子,平添了好多乐趣呢,童稚的孙子把爷爷的丧事过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乐事。

该给老榆办个丧事吧。站到远处,再回头望,老董确定老榆死了,或者还剩最后一口气,拖着、残喘着。大的景象,已经是死了。或者说死了还没干透,死了还没倒下。只要你把目光稍微压低,看看附近的地面,你就会发现病树前头万木春。老榆身边的大路小路交错,交错出一块块小花圃,路畔和花地里都长满了绿植,植物们似乎铁了心要反衬老榆的凋敝和颓废。它们铆足了劲地绿着、花着、茂盛着、葳蕤着。老董舔了舔嘴唇。喉咙发干,一股渴意从肺腑里泛上来,一直延续到嗓门,连口唇也是干的。他喜欢看门口进出的美女。刚到太阳花园,他看到露胳膊、露大腿的女人就紧张、心跳、口干,渴得不行,只想喝水,明明知道这样看不好,有一种罪恶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想看,就偷偷地看,贼贼地窥。历练了几年,如今女人们豪放到什么程度在他眼里也不算稀罕事,大滩地出来的传统老目光早就被城市的大胆和前卫磨炼得失去了好奇,就算那些年轻女孩把自己打扮得跟脱毛火鸡一样,他都懒得细看。此刻那种感觉回来了。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被灼烧的感觉。他知道这感觉万不可和那感觉混为一谈,但又如此相近。一个老前辈、故人、亲友,大滩地的旧相识,大滩地记忆的最后承载者,就这么死了。老董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那些老伙计。

5

老董约老安出来坐。照旧是在路边摊上坐定,羊肉串、啤酒,一口气点了一堆。老安喊够了够了,你老家伙不过日子啦。老董的手举起来摆着,上,叫多多地上,我要好好招待你老家伙一桌子,你不要给我省钱。

两个人吃喝,嘴里的饱嗝泛出啤酒泡沫,眼里的霓虹光彩变得上下颠倒、迷离混乱。老董说老伙计,你还不知道吧,它死了,它活到头了,它在这个春天离开我们了。它是怕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再添麻烦吧,它一声不吭悄悄地就死了。

老安抬头望一眼身后。已经被圈在小区内部的老榆还是那个身影。黑夜朦胧,美好绚烂的灯火始终没有延伸到它身边,似乎一开始人们就认定了它的地位。它来自大滩地,它古老、落伍、粗糙,甚至模样挺丑,它和这个美好的环境是不相符合的,它和人造的各种景观是格格不入的,它是有碍太阳花园这样高档小区的观瞻的,它一开始就是个怪物,所以它一开始就没被真正接纳。几乎所有的景观树上都缠绕着电线绳子,挂着形状各异的灯,夜里灯亮起来,高的、矮的树木都会成为奇花异草,好像涂脂抹粉了一样,把夜晚打扮得妖娆庸俗,却异常温暖让人留恋的人间气氛。老榆身上没有挂过灯,脚下四周也没有,灯火绕着它而过,所以夜晚它站在一片黑暗里,给满世界的绚烂投下一个孤清的黑影。

老安看着那身影,在回味什么。回味完了,再喝一口啤酒,说意料中的结果,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它——它啊——老安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身子打着摆子,表情丑陋而悲伤,好像谁的手在躯体深处撕扯他。他一根手指头指着,指着身后那团黑暗里的身影,它啊,它实在是受苦了。老安忽然哽咽了,好像啤酒噎住了喉咙,他佝偻的身子忽然打出一个凄怆的摆子,好像被一只手忽然捏住脖子,把他整个人给提在半空摔了几下。

老董也喝酒,他以为自己和老安是一条思维线,他就沿着这条线去贴近老安,把伤感给抚慰下去。他自以为完全懂得老安。老家伙忽然悲伤,无非就是这段时间哪里受气了呗,这会儿借着一点啤酒发作了出来。不是啤酒有那么大威力,是人自醉,老伙计面前,有什么委屈不发泄发泄,难道能带到头头跟前去?能发给老婆还有子女?都是老虎的屁股,不能摸啊。这个年岁的人,早就学会了妥协和让步,用一种乖觉做盔甲,把自己深缩在里头,才能不至于伤到浑身疼痛、筋断骨裂。能给老安吃委屈果子的,应该是保安头头了,因为老安曾经说过那个小头头很讨厌。

老董搂住老安,把他按回椅子上,说苦哇,谁不苦哩?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就不要妄想一辈子不苦,人是一截一截往下活的。这苦哇就一截一截跟着往下来陪伴,苦一阵甜一阵,苦苦甜甜,糊里糊涂,一辈子不就这么对付下来了?不必跟年轻人计较,他们一个个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哪里晓得别人的艰难?更不知道我们大滩地出来的人,吃了多少苦,有多不容易,这份看大门的活儿,我们有多看重。老董猜测老安是担忧丢了这份工作,老董自己也担忧,不过还得挖空心思找好话安慰老安。

老安推开老董,从摇晃中站直了,说你也看到了对吧,你还不知道它为啥会这样对吧,你呀,你一个老实疙瘩,一天就知道给人家当狗一样把门,你还不知道真相我一点都不奇怪。他打了一个饱嗝,一股臭味扑在老董脸上。老董傻站着,不再搀扶,任由老安自己在夜风里风摆杨柳一般地晃荡。老董觉得自己正在往一个洞里掉,忽然就失重了,一脚蹬空了,双手也没抓住任何东西,他来不及呼救,来不及伸手去攀扯,他无比清晰地看着自己下坠,要落入万丈深渊。他忽然一把抓住老安的胸,老安喝多了就敞开怀,露出瘦巴巴的胸腹,老董直接抓到了他的骨头。老董的手都碰疼了,他几乎是喊叫着说,你说啊,究竟发生了啥事?你不要吊我胃口,有啥臭屁就快放出来!

老董的眼泪流了下来。小城四月的夜晚,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寒凉。泪水流在脸上下滑,把粗皮糙肉都泡酥了,痒痒的,难受。老董狠狠地揩一把脸,说真有这事?你们哪来的消息?凭啥没人告诉我一声?都合起伙来瞒着我一个人是吗?我他奶奶的好歹是大滩地一口人吧?人要是算不上,狗总能算得上吧?这背后到底都是啥道道,还能弄得这么复杂?

一个酒杯碎了。老董袖子一甩,裹到地上,便粉身碎骨了。粉身碎骨是一种痛,被强硫酸腐蚀,更是另外一种痛。老董看着碎裂的玻璃渣儿,还有液体残留,似乎在落地碎裂的一刹那,每一块碎片都承担了疼痛,每一枚残片上都闪烁出一星半点的亮,是液体在玻璃上残留,又被霓虹光反射出的那种光泽。

老董慢慢跪下去,双手捡拾玻璃渣,最大的一片割破了手指,有血很快冒出来,和残片上的液体融合了。老董想起下午看到的老榆,那些刚刚发出新叶,来不及长出叶子结出榆钱的新芽,就像这些碎裂的残片,每一枚叶芽上也一定残留着疼痛,千千万万,汇合起来,就是老榆一个人的痛。老榆它是活生生被疼死的啊。老董恨得牙根咯巴响,他又砸了一个杯子,损坏了十块钱赔偿一个玻璃杯,他一共砸了三个。他们俩一共就要了三个杯子。再没什么可砸了,干脆拎起啤酒瓶摔下去。

第二天老董不值班,他睡醒了就去找老谭。老谭让他在楼下等,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老董心里有点生气,你一个老保姆还这么大架子,好像我要跟你约会似的,等的时间越长越显得你娇贵,我越心诚。他是一心要从老谭嘴里听到事实真相,才舍得付出这样艰辛的等待。他坐在楼前看,看风景,看人,看高处的天,看云在天上走走停停。太阳花园所有楼房都有专门的门禁卡,办一个三十元,还得有入住手续才能去物业办,所以家不在这里的人,无权拥有那种门禁和电梯卡,那些满楼道贴小广告的几乎在这里没法做生意。

老董感受着在这里生存的好和艰难。只有在这里买了房,有了自己的家,才能享受这里的绿化、道路、路灯、空气、阳光和悠闲。一切没有在此安家的生命,要讨到生活,是要比别处严苛一些、忙碌一些的。像老董这样的门卫,像老程那样的保洁,像蜘蛛侠一样疾驰而过的外卖小哥,像永远都在打电话的快递员,像遛狗溜小孩或者抱怨主顾苛刻的保姆……还有老榆,都是外来的,都在这里讨生活。老榆放在他们当中好像有些不贴切,老榆跟他们不一样,老榆脚下有地,脚一直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这里的上万名户主,所花上百万人民币买到的也只是房屋使用权,土地是国家的,有证书为证。人们的脚板早就洗得干干净净,老榆的脚板一直插在泥土里。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说不准,脚板不带泥的能在这里好好活着,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老榆,却连根都烂了,就这么死了,死了还能坚守脚下的土地吗?肯定不能了。老董想一次就在心里落一次泪,他感觉遭遇这样待遇的不是老榆,是他自己。他在岗位上没法集中精力干工作,眼睛一闭就想到老榆,眼睛睁开也想到老榆。老榆浑身的粗树皮一块块跷起得更严重,它肯定在濒死线上做最后的挣扎,它灼烧疼痛,全身水分被燃烧消耗,它在无声地呼号,可怜它没有嘴,没法让世界听见它的苦。现在老董用自己的心和大脑还原这个过程、这些苦,也许老榆已经难以感知了,但老董就是要拿这种苦折磨自己、熬煎自己。

老谭风姿绰约地到了。一个老婆子,不好伺候!老谭一到就给老董诉苦,八十多岁了,聋了、瞎了、瘫了,屎呀、尿呀、吃呀、喝呀都在床上哩,我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饭、一口水地孝敬,比我妈还难伺候,动不动跟子女告状说我虐待,我真是……恨不能她死了算了!老谭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谁叫咱贪恋人家的工钱来着,做她一家,等于挣三家的钱。我就受着吧,她终有死的一天。

老董看到了老谭的老,头顶上冒出来的大片白发根,额角一笑就乱颤的皱纹,身上虽然喷了香水但遮不住老年妇女的气味,还有这大大咧咧、清清楚楚地直奔钱的厌烦和无奈。老谭也挺不容易的。老董忽然有点可怜她。他通过她身上的感觉和气味,想象那个日夜折磨她的老婆子。一个八十多岁的女人,折磨另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借助的是每个月四千元的工资。说不定后者也会欺负前者,凭借的是二十年的年龄差和尚且健全的身体。这世上谁比谁活得容易哩,获取和付出,哪种才算活得好一点?如此看来,老榆确实该死了、该挪窝了、该腾地方了,寸土寸金的地方,哪能让它占着一片地长久不动?如今想来这几年它够幸运了。

悔恨像一群阴暗潮湿的小虫子,沿着老董的脏腑往上爬,它们爬呀爬,要从嘴里钻出来,要爬进脑子里去。前面的在蠕动,后面的还在源源不断地滋生新的同类。老董知道这叫五内如焚,叫生不如死,叫悔恨交加。老董不敢跟人提他印发二百张传单以及和孙子商量一起为老榆奔走的事。现在想来他失败了,孙子也失败了,大家的呼吁确实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老榆保下来了,但没想到这些欢喜都是表面上的,他的高兴还没冷下去,他们就已经下手了。

从老谭忽然凝重起来的神情,老董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应该很严重,不然老谭这老娘们儿不会这么紧张。这段时间在群里就一个字都没提过,就她的大嘴巴本性,能让她忍这么久,可见这回是真不敢乱说了。

老谭很忙,三言两语说了听来的消息,抬手拍拍老董的肩膀,说不要再瞎打听了,这事和咱没关系,咱犯不着把脑壳子往深处扎,到此为止吧,啊,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就成了,该做啥回去做啥去。你我都老了,能有手头这点活儿干着挺好的。再说老榆,它杵在那儿确实挺挡路的,死了好,死了给人家把地盘腾出来。

老董慢腾腾地往回走。脑子里一根筋在抽,抽得疼。消化这些云里雾里的信息,需要时间。他感觉越活越不争气了,脑子周转不灵,总是卡壳。脑子卡,脚步也不稳,走得好好的忽然就脚跟一软,踉跄几步,随时都要四处乱撞。微信响了。老谭发来消息,说我劝你最后一句话,不要蹚这浑水啊,这里头水深着哩,你那份工作还想保就不要乱说、乱问、乱喊。

老董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一时间想不起来谁是愿意听他絮叨的人。给孙子发信息,发了好几条,只回了一条,说忙着准备考研哩,啥事等他忙完了这阵子再说。忙完一阵子,黄花菜早凉了。老董知道孙子指望不上,也不应该把娃拖进这摊浑水来。老谭那种老江湖都说是浑水,说明确实不是小老百姓能管的事。

老董靠近老榆,没勇气完全靠上去,在它对面一块石头上坐了,然后打量它。它完全死了。这才几天没见,它就全身枯黄了,一副白发萧瑟的模样。那些嫩叶芽,包括梢头的嫩枝,一层层地落,梢头空了,脚下厚厚一层,偏偏今天有风,西北风哗啦啦地扫。老榆好像感到了危机,它怕,冷,它不知所措,它有了可怜无依的迹象。一位老保洁拖着扫帚过来,弯腰扫新落的枯叶和干枝,一边扫一边用扫帚头狠狠地抽打能够够到的地方。老董看见扫帚所到之处,老榆怕疼一样瑟缩着、颤抖着,它想抱紧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每一个枝条,护住一些还没有完全干透要落的叶子。扫帚无情,它无力。它像一个瘫痪的人,被人脱光了衣服,没法动,不能呼喊,不能挣扎,只能光溜溜地赤裸着任人抽打。老董看得出老保洁不是大滩地遗留的老人,面相上带有苦,满是抱怨。老董连劝劝的话都不敢说了,怕招来一顿臭骂。他不劝,老保洁已经在骂骂咧咧地抱怨呢,是嫌弃老榆呢。说死了好,早死早腾地儿,年年落叶子,给他多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死了,算是从根上解决麻烦了,以后他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只要清理完这最后一茬就好了,彻底结束了。

老董装作查看落叶情况的样子,绕着树走了几圈,没看到挖掘的痕迹,倒是树坑上多出来一圈红砖,用来盖楼房的那种空心砖。啥时候铺上了这些?老董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几个月了他都在留意这个方向,却还是大意了,错过了机会。也许正如老谭说的,是夜里偷偷进行的,沿着树根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把几桶硫酸倒进去,再填埋了,然后在上头铺了一层红灿灿的新砖。狗日的,面子文章做得挺好啊,新砖这么密密麻麻一铺,下面有啥大秘密在发生,谁都想不到吧。

老保洁扫过来了,抡着扫帚对老董发牢骚,说你瞧瞧,这老东西,丑得不行,享受的待遇还不低哩,你看看给伺候的,霸占着一大片地方不说,拉撒都得我伺候着,我把我爹妈也没这么当事过。

老董本来想和他说点什么的欲望就这么没了,他看得出是没法交流的。他看见老保洁确实很老了,腰弯下去,脊背上就塌出一个坑。落叶、枯枝确实多,他三五步就能扫起一堆,再扫,又是一堆,他走过,身后坟头一样堆满了垃圾堆。要是过去在大滩地,这些枝叶有用呢,可以给牛羊吃,牛羊吃剩下的晒干了煨炕、烧灶火。城里不用这些,它们就变成不折不扣的垃圾。这么多垃圾,老保洁的小推车得好几趟才能拉完吧。老董忽然有点可怜起老保洁来,他年岁跟自己差不多,可比自己还瘦弱,一天这么扫扫拉拉,也够辛苦的。

老董慢慢挺直了腰,揉揉眼睛,他觉得想通了、接受了。老谭说得对,他需要这份工作,每个月要给儿子攒钱,他这么一把年纪了,离开这份工作还能做什么呢?就是老废物一个。说实话,这几年在玻璃房里养懒了,要他现在去干老保洁的活儿,他都不一定扛得下来。老董决定把过去的事烂在肚子里,就当没有参与过。眼前的事,就当视力下降严重,也没看到。以后的事,以后还能有什么事?老榆死了,按照某些人的设计,加速死亡,死了就是一棵死树,人死了都得埋,一棵树死了自然也得处理,拉出去扔了或者进木材厂做家具、盖房子什么的。老榆那身板肯定不行,百年岁月把它长坏了,榆木本身就不是好木头,它还歪歪扭扭的,浑身起皮,还有好几个疤节,要是直溜点儿栽到哪里还能做个柱子,偏偏它腰身扭曲得那么严重,真的全身都是废物,没有一点可用的长处,只有打成木屑,去压制人造木板了。好在既然死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就算被刨根、断枝,粉身碎骨,那也是不疼了。不疼是一个挺好的结局,老董忍着一对膝盖疼痛,起身离开了老榆。

日子彻底平静下来了。老董每天打起精神坐在新玻璃房里上班。他的目光始终不敢看后面,死而不倒,半趴半蜷的老榆一直在原地趴着,他怕自己的心忽然就崩溃了,他怕自己扑过去抱住它大哭出声。他坚强地活着。它死了,他还活着,它不能保护自己,他要保护好自己,他要替它活着,他要看着太阳花园越来越漂亮,变成大滩地人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人间花园。

随着西大门拔地而起,地面的绿化、净化、美化、亮化都跟着出现了新气象。路更宽了,路畔做了两道游廊,大红色雕刻透视屏障拱卫着游廊,隔三五步就是一道宣传栏,里头有花花绿绿的宣传图片。老董没事的时候就背着手一幅一幅地观看,看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就走到最后,游廊尽头是老榆。自从老榆枯死后,这一片砖地凌乱得不行。老保洁天天清扫,却总是有垃圾天天在树下堆积,好像所有的纸片、塑料、叶片都喜欢随着风往这里跑。住户的宠物牵到这里,抬起腿就方便。有人把剩饭、剩菜装在袋子里,走到砖地上忽然就脱手扔下了。老董每次走到这里就停步。他没勇气往前,没勇气听老保洁和居民的抱怨,也没勇气面对老榆的目光。老榆已经死透了。从躯干到枝头,全硬撅撅的,好像在以这种姿态表达着最后的悲愤。浑身的树皮本来就干硬,现在寸寸翻裂,跷起大片死皮,连那些疤疥都好像被放大了,一个一个像娃娃大哭的嘴巴,峥然张咧,空洞地望着,好像在怒视、要质问、想诉说,还是要呐喊。老榆死了,目光还在,老董不敢和这样的目光对视,他怕看到老榆的目光还活着、醒着,跟他表达一种死不瞑目。老董越来越觉得别扭,他觉得这样晾着老榆不合适,已经死了,那就按死了来处理,拉出去卖了还是扔了都可以,却偏偏没人做这件事,好像它死了大家就看不到它了,就可以容忍它的存在,让它像被斩了首以后示众一样存在着。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地放下去?它现在其实已经成了最破败的风景,周围成了小垃圾场。老保洁的意见越来越大,有时候人还在西大门,嘴里就开始抱怨上了,沮丧着脸,用最难听的话诅咒那棵死了还祸害别人的老树。老保洁不是大滩地旧人,但他好歹知道一点大滩地的旧历史,所以他憎恶老榆的同时,也憎恶上那个已经消失的贫穷落后的村庄。

死了还不倒!啥意思,要立碑吗?要千年不倒吗?老保洁甩着芨芨草扎的扫帚,一下接一下地刮拉着新增的垃圾。

老董打了保洁。辖区派出所的民警都来了,老董还扯着老保洁的肩膀不放。老董就一句话,你冤枉它了,你得给它道歉。

我给它道歉?我神经病啊我?老保洁终于挣脱了老董的拉扯,甩着脖子,脸气得涨红。一棵死树,老皮老骨的了,叫我给它道歉,它能听见还是能看见?再说我咋着它了就得道歉?!

老保洁不是好打的,挨了几拳头,得拿钱补偿,老董被罚了款,还被拘留了几天。老董出来时儿子在门口接,他没问什么,老董就知道他已经知道是非的过程了。老董灰溜溜的,特别沮丧,不想解释什么,回到家就闷头睡觉。睡醒了,爬起来颤悠悠地往太阳花园走,要去西大门值班。请一天假要扣一天工资呢,他被拘留的日子不知道人家是算请假还是算旷工。路过老榆的时候他不再躲避,大大方方看它。这一看老董吃了一惊。老榆变了模样,像个落魄的穷人忽然飞黄腾达了,它被供起来了,这才几天不见呢,变化来得这样快。老榆扎根和枝叶覆盖的那个地盘,彻底消失了,脏乱差也消失了,红砖地消失了,用洁白的人造花岗岩砌出一个圆盘,老榆就趴在圆盘最中间,它好像是一个以圆盘做底座的大雕塑。老董看得出来,它缩小了,应该是被人修整过了,去掉了多余的枝干,就留了一个大致的模样,和以前比,它残留的是一个袖珍版的自己。这一来就不影响西大门了,也不影响整个小区环境了。树旁边立起来一块青色人造石,上头刻着红色油漆写的大字:古榆。石头背面有一行字:保护古树,珍爱文物。

原来你成文物了。老董笑了。活着的时候这么难,死了倒成文物了。老董到处找,找不到老榆的眼睛。老榆的皮还是那么粗糙,好像无数的眼睛大睁着。这些眼睛明明还在,可为啥老董就是感觉看不到了?他瞪大眼看,明明能看到,但心里能清楚地感觉出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好像是谁的眼睛闭上了。这感觉怪怪的,让人心里凉飕飕的,好像心亏了,空出一个窟窿,窟窿还在往大了塌,要塌出大滩地一样的大,要塌出世界一样的大,要把老董给吸进去、埋起来。老董揉揉眼窝,明白了,不是老榆的眼睛闭上了,浑身的眼睛都在呢,从来都没有和谁妥协,是眼睛里的目光消失了,眼神空了,像一个个洞,在悲哀地看着老董,要跟老董说点什么吧,毕竟这么多双眼睛都还认得老董。要说点什么呢?老董如今要伸手摸摸它是不可能的了。它和世人有了距离,精致的展台太高,老董够不着它,老董得昂起脖子才能和它对视。老董的老脊背靠不到它身上。老董感觉它被人弄得像个一百岁的老爷爷。就算还能食用人间烟火,人间也不给它烟火了。人间需要神,它就被供起来了。它自己愿意吗?世人不知道,老董也不知道。老董只看到它的死带来了很好的效果,它周围那一圈土地被腾出来了,被分割成小方块,一块一块地被做成了小菜畦,铺了不知道哪里运来的肥土,隔了彩色的栅栏,跟幼儿园孩子的玩具布景一样。一个个牌子上写满了字:业主私家菜园,绿色天然种植,体验田园乐趣,欢迎认购。你不服如今的开发商真是不行啊,这点地面都能卖钱,还卖得这样高明。什么叫寸土寸金?老董再次开了眼界。老董围着新的小圆台座绕了一圈,看到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过来了,一看就是头头,他们是奔着老榆来的,一来就围住了谈论起来。

把讲解词准备漂亮点,请个专业解说员来,再给这碑扎块红绸子吧。

另一个头头模样的强调,一定要突出这棵树的老。老就是历史,就是文化,就是根儿,就是价值,就是看点。

一个大肚子头头说,一定要把企业精神融入进去,百年不老,老了几十年不死,死了屹立不倒,这就是我们太阳房产的精神啊,值得挖掘宣传,成为广告亮点。

一个女头头吧,声音很脆亮,说这个可以和社区联合起来开发,建议他们打造成开展社区居民思想教育活动的固定场所。

对,这个好,我们还可以申报全市精神文化建设示范小区。

老董心里焦急。苦于自己文化少,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云里雾里、糊里糊涂的,又不敢凑上去多问,眼看着一窝人乌泱泱的,在讨论中离去了,他才做贼一样靠近老榆。老榆还是老榆,又不是老榆。老榆的眼睛都睁着,空荡荡地看着老董。

老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老安的声音说你快回来,你被开除了知道吗?我们这些大滩地的老家伙都被开除了。我们老了、不中了,人家要换年轻人。

老董跌跌撞撞地跑。要跑去哪里?一时竟不知道方向。跑了半圈,昏头昏脑绕回来了,看见高处的老榆摇摇欲坠,那满身的眼睛都睁开了,好像在笑,又分明含着深不见底的悲伤。老董心里一热,就一头撞了上去。

老榆如今坐得高,老董的脑袋只是撞到了人造花岗岩底座。

老榆好像有感应,要响应老董,轰然一声从高处塌了下来。这一倒,它那保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半趴半卧的受刑般的姿势,终于画上了句号。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0年,在各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0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等3部。小说集《长河》被译为英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奖、中国优秀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