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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迟:我们在失败的边缘试探
来源:《湘江文艺》 | 欧逸舟  2021年03月29日10:32
关键词:叶迟 小说

很久没有叶迟的消息。宇宙有很多凄凉和璀璨缤纷落下,遮掩他的行踪,覆盖我们联络彼此的念头,然后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但我知道他在那里,在写作,很坚持。他的名字有时从眼前掠过,有时我读到,觉得还可以更好一点。有时我读着会反复想起,想起他讲鬼故事时的样子,想起他看到萌宠开心笑起来,想起我们曾共同经历的一切,想起我们成为挚友,又在生活中渐渐行远。漫长而又迅捷,如同一部短篇小说。

记忆和友谊像盐和柠檬,酝酿着它们自己的滋味。当我再次遇到叶迟的小说,它们也准备就绪,投入这杯清凉的汽水。

然而我犹豫了。

我犹豫着,应当以何种面目的读者去读它?是否需要代入我的性别、职业、关联、地域、经验、爱好、偏见……我忽然闪过回避它的念头。是否存在这样一种阅读伦理,作为朋友你不应去读他的作品?或者反之,作为朋友你必须读他的作品?在当下,有多少阅读是因为被吸引,又有多少出于友谊、礼貌,甚或恐惧?友谊使我目光和善,还是更为严苛?阅读将增进友谊,还是摧毁它?如果是易碎的,或许它本就不应存在?

但无论如何,会说话的,还是作品本身啊。

《杀手阿珍》与《关于恋爱的事》,两个小说故事都不复杂,但我看到了叶迟的蜕变。他的叙述愈发灵巧,没有常见的主题先行的弊病,经得起细读。他不指涉那些宏观的命题,不装作看起来很有担当和责任,不强行表达深邃的思想,也不佯装自由自在、理想主义;小说的主人公轻盈而痛苦,这种复杂与微妙不倚赖作者意志,而是通过人物的行动展现出来的;他对笔下人物充满善意,善意不是怜悯,怜悯有时带着道德强制的意味和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写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不理解、不包容,但他不去伤害这些人物,不刻意让他们遭遇劫难;最难得的是,与少年心气同在的,不是纳西索斯式的自恋,不是为赋小说强说愁。我使用了如此多的否定句式,也并非为他寻找对立面,而是由衷地为他欢喜——他似乎掌握了短篇小说的奥秘。

《杀手阿珍》的叙事剥离掉过多的现实细节,有舞台剧的抽象感与油画的颗粒感,情感充沛但不芜杂,方便读者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物的情绪与行动上。小说带有一点俄狄浦斯寓言的色彩,但有着截然不同的推进。在叶迟的小说中,主人公对父亲的恨怒从一开始就昭告天下,且解释了原因:多年以来,对妻儿,对亲人,父亲惯于使用冷暴力。然而在小说中,在父子二人短暂的相处中,我们看到一个相对弱势的父亲,冷暴力更多地来自主人公。如何在小说里展现冷暴力呢?叶迟并不打算过多诉诸言语,细述表情,他处理得颇为巧妙。对于父亲见面的提议,“我且答应”,一个“且”字表达出了非常浓烈的情绪。随后的相处中,主人公在本我和超我之间纠结着。本我渴望、关怀着父亲,超我则压抑这种亲情的本能,逼迫他用父亲的方式来对待父亲,在逆反的焦虑中实现了对父亲的认同。

然而,阿珍出现了。有趣的是,在对今年夏天爆红的一首歌曲《阿珍爱上阿强》的读解中,两位来自德国的乐迷(B站up主:德国乐迷看乐夏)谈到,英语语境中对无名氏的称呼,女性是Jane Doe,男性是John Doe,刚好对应了这首歌的英文译名《Jane fall in love with John》。这当然是个奇妙的巧合,但恰恰诠释了无名者的无名在于他们太过普遍,太过大众。叶迟笔下的阿珍提高了这个巧合的浓度,同时也使小说在被阐释时更加具有普遍性意义。阿珍的出现中断了主人公的任务。像一对普通的男女一样,他们漫无边际的聊天内容也十分平凡,无非就是那些古老的话题,爱情和死亡,夹杂些电影、文学,最后落到亲情关系的共振上。当这种平凡出现在一个戏剧性场景中,反而加强了离奇与怪诞的感觉。

因为阿珍的出现,主人公并没能继续自己对父亲的报复行动。然而第二天,父亲的船被烧毁了。主人公没有请求杀手阿珍代他做什么,小说也没有说明是谁做的。但在这个结局的处理中,我们看到,主人公将其行动的主动权让渡给了一位与此无关的女性。在让渡权力的过程中,主人公以一种失败的姿态(他放弃了俄狄浦斯式的行动),实现了对超我的克服。

由此我们看到,对父权的挑战并不意味着要弑父并成为父亲的替代者,我们可以拥有新的可能。父权制意味着以繁殖生命和异性恋家庭为基础的严格的亲缘关系,它的强烈存在压抑着他者的合法性。如果不成为某人的妻子,女性就无法在公共领域拥有自己的身份,而如果她无法生育、成为母亲,她作为妻子的身份也将逐渐被抹杀,这就是我们社会文化的悲哀之处。反之亦然,男性天赋拥有的公共身份与地位,也会因不履行繁衍义务而被消解,直至社会性死亡。这便是叶迟另一篇小说《关于恋爱的事》中,主人公陆向阳所遭遇的生命困境。

在家人、邻里的眼中,陆向阳是不正常的,因为他“不喜欢”女性。尽管家人为他抵挡了外人的质疑目光,亲情的力量也不足以帮助他得到认可。在小说中叶迟清醒地指出,家人用模棱两可的言语掩盖陆向阳单身的事实,这也构成了他的支离破碎。有多少伤害是以爱的名义施行的呢。

陆向阳的忧郁出于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因此他“爱上”了一位女性,并为追随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家人记忆中他的失踪,于他则是找回自我、找回社会身份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机会,尽管在陆向阳向侄子的讲述中,他和女方有着美好的相遇和缘分,却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矛盾是什么不言而喻,他仍旧是失败了。陆向阳似乎是失败者中的战斗机,做自己他失败了,尝试异性恋他也失败了。或许潜意识里他就不希望成功——他努力追求的婚姻对象,是一个刚刚离异且大他八岁的女性。假如爱情足够炽热动人,或许还值得一试。然而,理所当然地,他遭到了拒绝,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作为女性读者,我认为,这样的结果对双方都好。但是对陆向阳来说,失败使他更加迷失,同性不能爱,异性也爱不了,那么,将感情撤回到自我身上,做一个爱自己的人呢?小说对陆向阳最后的生活选择处理得比较含糊,可知的是,当那段异性恋情真正终结时,陆向阳跳了一次河。水中有种诱惑,在面对这一诱惑时,陆向阳再次失败了,他没有死去,克服了成为纳西索斯的命运。至于他最后成为了哪一种人,答案似乎也不那么重要。在失败的边缘,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挑战,这挑战哪怕是出于懦弱,也展现了他的勇敢。

至此,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中出现了共同的主题,它们都与爱情有关,与追寻自我有关,一个成功了一个没有,成功的那个是以权力让渡(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失败)为代价;失败的则得到了另一种自由,他不再受传统观念的期许,也就不再受其束缚。其实人生有太多交易成功或交易失败,并不只发生在爱情婚姻里,生活里的每件事都需要我们做选择,我们都渴望成功,也都要接受失败。叶迟写出人生的普遍性——每个人每一天每件事,都是在失败的边缘试探着。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是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