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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文字下乡”再省思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 温海波  2021年03月17日23:37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在中国人文社会科学上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如今它还被列入教育部统编高中语文教科书。该书对认识传统中国基层社会的基本特质提供了重要参照,“差序格局”“礼治秩序”等已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文社会科学话语,为人熟知。书中用两个篇章讨论的“文字下乡”,表面读来似乎浅显明白,其实不同学科的学者见仁见智,解读不一。因此,就需“文化自觉”如费老晚年一再倡导的补课,重新审视“文字下乡”。

解读:对“文字下乡”的不同声音

费孝通基于“乡土性”的时空格局,认为中国的文字并不是在基层发生,最早的文字是庙堂性的,从功能角度来看乡民与文字的关系:在面对面的熟人社会,文字既有缺陷又无必要。尽管其本意原是针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推行的平民教育,但乡土中国的“无文字性”论说影响深远。历史学者大都如萧公权《中国乡村:论19世纪的帝国控制》一般,把传统中国乡民识字率低当作基本事实,认为乡土社会处于无文字状态:帝制中国的乡村居民,基本上都不识字。

不过,王铭铭认为这种按基本需要的图式来解释传统中国文字的做法,在一个有文字文明的社会中复制了无文字的部落社会形象。与早期历史学者对“文字下乡”论断的接受不同,社会学与人类学学者多持否定意见。为此,陈心想在《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一书中,试图跳出功能学派的需求论,从供应学派的角度(供应产生需求)反驳:文字对村民还是有用的,阻碍文字下乡的关键是乡村穷,上学认字花费大及乡村缺乏文字教育的供给。

上述学者各执事实一端,也有学者试图不偏不倚,汲取“文字下乡”养分用于相关议题的探讨。熊春文致力于中国教育社会学研究,他将“文字下乡”视作对乡村教育的渗透,这个过程始于晚清新学延续到21世纪初的“双基”工程。针对当时农村大量村庄学校的消失,他提出一个与之相对的概念“文字上移”,并将自古以来中国乡村教育趋势归纳为“学在官府”到“文字下乡”,再到“文字上移”三个阶段。罗志田、王先明等人聚焦于中国近代的权势转移和社会转型,他们讨论了一个与“文字下乡”相反的过程——颇似张光直提出的“文字离乡”,用于阐述科举制度废除对乡村识字教育的影响。综合而言,对费孝通“文字下乡”解读莫衷一是。那么,到底该如何适切理解这一看似易懂,实则难解的概念?

自白:费氏初心与晚年缺憾

《乡土中国》主体篇章原是应《世纪评论》约稿,根据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乡村社会学”课程,随讲随写、随寄随发,其中不少篇章在茶馆写好便直接交给了等候在旁的编辑,后以“杂话乡土社会”系列刊载。1948年初版又应储安平邀约,稍作补缀、修订加入“观察丛书”,以《乡土中国》面世。后记中特别交代因不停催稿,许多概念都是不成熟的,算不得定稿,更不是完稿。1985年重刊时,费氏在序言中言明《乡土中国》并不排斥其他社会体系在基层发挥作用,书中所述看法大可议论。值得注意的是,他还指明书中提炼的认识中国乡土社会现象的概念是Ideal Type(观念中的类型),这虽不是通常理解的韦伯倡议的“理想类型”,但无疑是经验论分析。通过对自白式的序言、后记梳理,《乡土中国》是一部可讨论、修正的未定稿,其对传统中国的描摹也切忌当作全部,还有诸多其他可能性,尤需留意其中对概念的提炼是理想化的。这种包容的开放性是理解《乡土中国》的基调。

具体到“文字下乡”概念的探讨,分属《文字下乡》《再论文字下乡》两节,前者从空间格局分析,后者从时间层面说明,出发点是驳斥乡村教育工作者把“愚”作为乡下人的标签。作者并不反对当时推行的“文字下乡”运动,而是要辨明识字与否并非愚的标准,乡村的文盲并非因为乡下人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其推论的是在几近静态的乡土社会,文字在交流沟通中的缺陷,由此反思文字下乡的必要性和可操作性,结论是只有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文字才能下乡。

费老之所以得出上述观察和认识,主要源于自身经验累积和理论资源。从经验方面看,科举制度的废除,造成乡村在知识传承上的重大断裂,费老出生时科举制度已然废除多年,童年记忆是父母从事新学教育、自己从小念新书,而新式教育与乡村知识需求隔阂匪浅。等到他1936年进入开弦弓村调查,科举废除已30余年,恰好是一代知识人老去或故去,那是乡村教育最为衰微的节点;1938年回国来到了云南,由于抗战的动乱,西南乡村学校的破败不难想象。严格意义上讲,费老真正的调查是在开弦弓村的一个来月,这些有限经验并没有完成马林诺夫斯基倡导的田野调查(field work)的“过关礼俗”(长期持续的参与观察)。从理论资源上论,20世纪20—40年代,功能学派大行其道,青年费孝通颇受门派影响。彼时功能学派虽走出野蛮社会转向对文明社会的研究,但主要还是侧重静态分析,出于方法论立场,常常漠视历史材料。

也正因此,费孝通晚年在自我学术反思和批判时,一再提到缺了国学教育。在《费孝通晚年谈话录(1981—2000)》中他多次自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论断是从看得见的现实出发,即亲证的田野工作,而看不见的东西自然被摒弃一旁。当他倡导“文化自觉”,最常提的就是去补历史的课。值得珍视的是,时近88岁的费孝通还特意谈到《乡土中国》只讲了特点,没有过程是个缺陷。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老人最常捧读的是陈寅恪、钱穆、梁漱溟等文史大家论著,不幸人生有限,几年后费老就告别人世,所幸寄予年青一代期望:历史和现实结合,尤其是“回到历史里边去找现实的来路”。

补课:作为历史进程的“文字下乡”

《乡土中国》虽洞见迭出,一版再版,但并不自我框定,更未盖棺定论,而是保持开放。等到作者暮年白发,作自我反思之旅,抱憾其中缺乏历史过程,想做弥补工作时,已人近黄昏。因此,我们如果既要不忘费老青年初心,又能拾补其晚年缺憾,就需有意识地在其未尽之处做些历史功课,从而延伸和拓展经典的魅力。

《乡土中国》立论的前提是开篇首句“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但近年刘永华通过对王朝赋役制度的乡里实践、普通农户记账兼日记的“排日账”研究,认为普通乡民出于制度的强制性要求或个人主观诉求,频频走出乡土社会,时常与外界打交道。在“乡土的”中国之外,还存在一个我们不怎么熟悉的“流动的”中国。换言之,费孝通先生虽早已预料到传统中国还有其他侧面,晚年更是申明传统中国远比“乡土”社会复杂,但其立足于理想的静态乡土本色而提炼的“文字下乡”,在面临历史学的拷问和诘难时,难免遭到挑战。

倘若要使学术长河奔流不停,还得回到费老暮年留下的告诫:多读点历史。对此,提倡通过田野走向历史现场的中国历史人类学学者,似乎“跑”在了前面。他们基于制度史的地方实践,注意到文字在明清地方行政运作、经济活动、社会生活和仪式表演等不同层面的重要性:在各种日常实践的场景,文字逐渐成为必需。科大卫、刘志伟有关明中期以来华南宗族发展的讨论显示,士大夫正是通过文字推行教化,重塑了华南社会的意识形态。在这一学术共同体中,郑振满、赵世瑜、黄向春、李仁渊等还对民间文献持续关注,揭示乡民生活中形成、使用的各类文献,其书写、使用和传承本身就是“文字下乡”的历史过程。

而文学史、教育史、社会文化史则从书籍、出版和阅读等层面,评估明清以来乡村识字率增加、通俗日用读物在乡间扩散,尤其产生了各种专门针对功能性识字(记账、写信等)的杂字。自民初以来,刘半农、常镜海、郑振铎、张志公等人已有留意,近年又在各地发掘了成百上千种新杂字。这种民众读物的生产也是“文字下乡”的结果,反过来,其教读乡民认字又促成这一社会文化史进程。不妨说,“文字下乡”是颇为繁复的动态历史进程,还需诸多解释。就此而论,《乡土中国》中的“文字下乡”看似简明易懂,实则充满了无限复杂性和解释空间,而这种启人心智的张力,恰是经典的浩阔与丰厚。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明清杂字读物与民众识字研究”(18CZS028)、江西省社科基金项目“明清民间传统蒙学读物杂字研究”(17BJ3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