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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栖:我想让小说有毛茸茸的质感
来源:文艺报 | 刘海栖 教鹤然  2021年03月15日09:06

刘海栖

教鹤然:从《小兵雄赳赳》到《有鸽子的夏天》再到《街上的马》,您先后创作了三部以少年为主要人物的儿童小说,在您的笔下,塑造了一批家庭背景迥异、心理状态各样的不同年龄段的少年形象,可以说勾勒出一幅生动活泼的“少年风情画卷”。能否请您谈一谈近年来的创作经历与心路历程?

刘海栖:我是先开始写童话的。早期写过小说,也写童话,写童话多些。后来出版社行政工作忙,就停笔不写了。55岁调到作家协会工作,有了时间,有了氛围,又勾起写作的念头。但手已生,就尝试着先写童话。不是说童话好写,主要还是过去童话写得多,提笔顺手。写了几年,觉得熟练了,就开始写小说。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经历都比较丰富,所以一开始就从自己的童年入手,我写的几部小说,《有鸽子的夏天》《街上的马》和《小兵雄赳赳》都是写的我童年和少年的经历。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南方和北方都生活过,先在南方生活,又到了北方,到北方生活时年龄稍大了一些,懂事更多些,接触的人也更多,性格接近成熟,对北方的语言和风土人情也熟悉了,这几部小说写的都是北方的生活状态和人物,使用的也是北方的语言。

我是写我熟悉的生活,陌生的生活我写不了,编也编不圆。我小说里写的事情,差不多都是我直接做过的,起码也是我看见过的和听人家绘声绘色讲过的。我们那个年代不像现在生活这么富足,我们承受了许多磨难,吃不饱饭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欢乐一直不少,想起来也许比现在的小孩更多一些。我们没有功课的压力,甚至有段时间不用去上学,不必去上补习班和练点什么去考个级,每天就是各种玩,男孩子有男孩子的玩,女孩子有女孩子的玩。无论夏天冬天,总是一街筒子孩子,他们笑啊叫啊跳啊,像深秋被风刮起来的树叶子,忽地到了东边,又忽地到了西边。玩这个字眼儿成了我们的成长主题,我们就是这样玩着长大的。那我就好好地写写玩,写玩所带来的喜怒哀乐,写玩给我们性格做了什么样的塑造,对我们的将来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其实这也是我想探讨和思考的哲学问题,我们这些人从哪里来,又怎样地或蹒跚或飞奔,走成现在的样子。

如今,我们这代人都已步入老年,坐在那里回忆的时候多了,我就常常做些甜蜜的回忆。我们确实失去了很多,如果换一种成长方式,我们可能会在某一方面更加优秀出色一点,但也说不定会失去更多的东西,会成为另外一种人。有时想想,幸好没有成为那样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我不知道把自己装进那样的套子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样子,我感谢那时的生活,那段经历,那条引我过来的路。我就把这些写出来,留给我自己,也告诉希望了解我们的人。

教鹤然:常言道,文章不厌百回改。许多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都会历经数次修订才能完稿。《街上的马》这篇小说最终与读者见面,经历了怎样的修改过程?

刘海栖:说实话,我很喜欢修改,前面谈到的几部小说都改了8遍以上。可能是我的基础差,就像小学生开始写作文,多改改总有好处。好多细节,一些伏笔的设计,都是在改的过程当中萌生出来又增加进去的。有时候一个新的情节又扯出另外一个情节,一个细节又生发出若干细节,改的过程叫我兴致盎然,从来没有觉得改稿子是个苦差事。用电脑写作有一个好处,就是随时可以增加删减或者改动。我在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小本子和笔,睡觉的时候想起一个细节或者词句,如果尚清醒,就爬起来去打开电脑写上,要是迷迷糊糊了,就把这些用笔记在本子上,第二天再誊到电脑上。等到稿子终于写完了,不用再改了,没有觉得特别兴奋,倒是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老是问自己,这就算写完了?

我会把稿子发给七八位朋友看,请他们给提意见。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作家或者评论家,是我多年交出来的朋友,他们往往放下手里的活,仔细看稿子,再跟我交流,提出意见和建议,我根据这些建议和意见继续修改。《街上的马》写出初稿来,发给朋友看,朋友一遍一遍地给出意见,我根据意见再改。六稿之后,朋友看了说,书稿大成了!可是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看完又提出了意见,我觉得有道理,又做了大的修改,改动了故事的结构和走向,改变了故事的角色甚至更换了主角。这部小说是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写出来的,是他们手把手教我写出来的,我感谢他们。今后的写作,我还是会这样,一遍一遍地改下去。

《街上的马》插图 乌猫 绘

教鹤然:在《街上的马》这本书中,“我”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一桩桩事件的参与者,读者能够跟随着“我”的眼睛,逼真生动地感受到生机勃勃的少年气。那么,您为什么选择以第一人称作为这部小说的叙事视角?

刘海栖:几部小说我都使用了第一人称,并没有刻意地设计。写的内容都是我经历的事情,写的人物也都是我身边的人。有的是朋友,有的不是,但也熟悉得很。把他们在我眼里的行为如实地写出来,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就用第一人称。第一部小说《有鸽子的夏天》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写得顺手,第二部《街上的马》和第三部《小兵雄赳赳》也这样写下去。其实也想用全知视角来写,但手生的时候心里打怵,怕写到我不熟悉的东西而又无法回避时露怯,用第一人称写大概能避开或者绕开吧,写的时候这么想。这是我的能力所限,我会多读书,多写,随着视野的扩展和笔力的提高去克服这方面的问题,争取早点从第一人称的束缚里挣脱出来。这也是自我激励的一种说法。其实用不用第一人称还是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定,“我”在我的小说里,有时候是作为主角,有时候并不是主角,我不是写一个自传,“我”就是一个生长在那个年代,曾经那样生活,热爱玩,热爱一切跟玩有关的事情的小孩,在讲他自己的故事。

教鹤然:“我”是故事中的重要人物,但却未必是让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少年形象。健壮而仗义的大亮子、聪敏而善良的何健、鬼精而狡黠的崇义、倔强而执拗的逮柱,每一个少年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格外真实可爱。能不能请您谈谈塑造这种血肉丰满的少年形象背后的深意?

刘海栖:我的小说里表现的主要是男孩子形象,这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家里没有姐妹,学校里还有男女界限,都是男孩子一起玩,对男孩子我更了解。几部小说里的山水沟街是真实存在的,我就生活在那里,那个地方当然不叫这个名字。那是很大的一个街区,里面的居民大多是工人,大家的生活都很清苦,但街里街坊的关系十分密切,整个街区的人互相都认识,甚至还沾亲带故,有些像城市里的村庄。我们的中学就在这个街区的中间,所有同学都住在这里或者附近。我非常熟悉他们,现在依然时有来往。他们大都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生活着,做工的做工,持家的持家,没有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扛起了家庭的责任,为工作和生活尽心尽力,构成了我们社会的基础。他们都是些好人,都是些好孩子,善良、本分、淘气但不出格,有些血性,讲义气,该出手时绝不退缩,互相帮助照应……即使当时觉得最坏的家伙,甚至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最后也都成了朋友。即使买肉时不给你肥肉的家伙,后来也都成了慈祥的老者,见了面就拉住你问长问短。这些低矮的房子下面,坑坑洼洼的小街上面,洋溢着暖暖的温度。

教鹤然:《街上的马》写的是过去的故事,但读来却很有新意。您在对于日常生活细节和器物的书写中,比如钢铃车、罐头厂的下脚料、炒菜用的猪油、土鳖虫等等,营造出一种丰富而厚重的时代感。这种以日常生活细节还原历史的写作方法,是出于怎样的考量呢?

刘海栖:我写小说注意两个问题,一个是语言,一个是细节。语言的事情不多说,小说艺术就是语言艺术,儿童文学也是文学,也要把语言摆在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做得还不够,还要努力向经典学习,提高驾驭语言的能力。有关细节不妨多讲两句,细节的重要是慢慢体会到的,开始写童话时往往忽视细节,因为觉得童话更多的是要一个好故事,要一些奇思妙想,要一些意义和哲学味道等等。开始写小说后就发现不一样,小说当然最好也要达到刚才说的那个高度,但除此之外,需要更扎实的细节对于故事和人物做支撑。

这期间朋友给我开书单,叫我读一些书,我从优秀的作家和作品里学到了很多,其中他们对于细节的把握叫我惊叹。那些好的小说都有特别棒的细节,有的书读完后有汗毛竖起来的感觉。我要向他们学习。我养过鸽子、金鱼、兔子、鸡、蚕、荷兰猪、虎皮鹦鹉甚至土鳖虫。自己扎风筝都是小事情,玩杏核打尜这些小玩意儿也很精通。自己还曾摆弄做矿石收音机、半导体收音机,爬到房顶上去架天线踩碎了瓦被人家骂,也会摊煤饼子和做点木匠活,结婚时的沙发就是我自己做的,用木头打个架子,买了弹簧一个个绑上,又去买棕皮铺好。去集上买石锁石担回来练“块儿”好不受人欺负,提着球拍到处找地方打乒乓球,等等。我的记忆力尚好,我写作的时候,这些事情,还有那些伙伴身上发生的事情,那些熟悉的环境,一件件都跳到我的眼前,想抹都抹不掉,我把它们写下来,我想叫我的小说变得枝叶繁茂,不敢说是花朵,但也得像狗尾巴草一样,摸上去有毛茸茸的感觉。那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生活在这样的感觉里,琐碎平凡,但是我们成长起来,长成了现在的我们。我的写作就是追寻我们成长的轨迹。细节的丰沛来源于生活的样貌,我感谢我曾经的生活,我现在的样子是在那时候塑出了毛坯。

教鹤然:您的儿童文学作品在描写少年成长过程中苦辣酸甜的生活百味时,能够做到感情节制、语言干净,同时又有童趣和兴味,您认为,儿童文学作家在写作时应该如何处理少年小说中的苦难与快乐?

刘海栖:实际上,我写的小说里,没有一个角色是叫人讨厌和反感的,都是些透明和善良的人。有时人家对我说,小孩长大了要去面对复杂险恶的社会,儿童文学不能都给他们这些温情和柔软,也应该给他们一些敲打,否则孩子长大了无法应对社会。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但我自己是不会在我的作品里写丑恶的事情,叫孩子从小就提防和戒备外部世界,去锻炼自己的心机和谋略,连那些叫人有不好联想的字眼儿我也不愿从我的笔下出现。我想做的是把我们真实的样子写出来,告诉我们的孩子,这是一个男孩子应该具有的品格,有了这种品格,就能抵御伤害,就能笑呵呵地面对生活,在困苦的环境中盎然向上,即使受伤也能尽快疗愈。我的小说于是就有一个光明而开放的结尾。还有朋友问,我写的是那个时候的事情,现在的孩子能喜欢和理解吗?我希望阅读要有一点陌生感,要有一点难度,轻松的阅读对孩子未必是最重要的,未必最有益。我们那个时候和大自然的密切融入,和朋友的快乐往来,街里街坊的无尽喧嚣,苦难里蕴含的趣味亲情,都是另外一种人生体验,希望现在的孩子能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