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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燕山深处的诗酒长歌 ——满族诗人北野诗歌创作简论
来源:文艺报 | 王之峰(回族)  2021年03月10日11:38
关键词:北野

北野的诗把痛苦写得像幸福一样,正是磨难造就了诗人“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站”的刚烈性格,他说:“我只适宜在旷野上,一个人独行/像一匹迷茫而忧伤的狼”。(《春雪》)北野受益于“生命诗学”以独立的精神姿态和个人话语方式,潜身在历史语境,诗意地处理个人生命意志、文明历史和当下社会的综合问题。他的诗歌既有对传统的继承性与扬弃,也有对潮流的抵抗和超越。北野写作的及物性,让整个燕山与之共舞。他持续的探索性成就了他的先锋性,抵抗了消费性阅读对其无情的掩埋。确因如此,才使他的诗在当下诗坛具有很高的文本辨识度。

研读文本,北野的有我写作和中年写作是同一的,是围绕我,寻找我,伴随自我中心的确立而发生。诗人从我、从我们出发,也同时“分身”或“附体”在你、你们、他(她)、他(她)们。北野作品中在题目上或内容上写“我”或与我的生存经验、社会思考有关的诗主要是:《我挑选的万物,要献给时间的养主》《神是我的牧者》《我们要怎样才能喂活一只上帝的母狮》《一九六五年》《我用身体活着》等。这些诗歌折射出特定时代、社会、个人经验的波谱特征。

北野的许多以“我”开头的诗都有一股“煞气”,有足量的“自白性”和“极端性”,有尼采式唯意志的书写的极致,而某些超验、直觉、魔幻的智慧嵌入,令语言鲜润、鬼魅、悬浮,让人有“我终于成为自己的困境”的尴尬。诗人善于调动全息感觉去触及世界,不仅仅是“我看到,我说出”,“我感受,我说出”、“我思考,我说出”,还依托“说出”,托举“存在”,深入“此在”,挖掘“在”,产生“我说与他说”的共鸣,让诗有了一种迷人的深度。

北野是想化作山脉的人,是吃了豹子胆的狂徒。他身上藏匿了豹子的品质,还尝试站在燕山的悬崖上“用身体里的一声长叹,唤醒/沉睡在前世的另一只老虎。”(《秋天的废墟》)北野的虎、豹、独狼和牛汉的《华南虎》,里尔克的“豹”,姜戎的《狼图腾》一样,都是桀骜不驯的精神寄托。在个人细节和历史语境的双重视野下,诗人发现“我们是命中的工蚁,必须被命运驱使”。(《你拿的是毒药还是葡萄》)这是宿命吗?不是,唯有命运有人性的善恶张力。在诗人的人格构成中,悬崖是一种姿态和视角,让诗人永远处于临界状态。诗人相信“只有/悬崖上站立的人,在经历着/脱胎换骨”(《迷山》),而孤独是一种角色切换、可以分身,可以把一个人从一群人里独立出来。当患有《孤独症》的人写出《解放者》,诗歌“诱使”他心中的“豹子”重新在森林里恢复走动。只有不幸、磨难,对未来持有怀疑的孤独者才说“我是自己的灯塔”。(《雪中山岗》)

在人面前看似谦卑、平和、宽容的北野,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分身术”让北野成了身份暧昧不明、扑朔迷离的隐身叙述人。在诗人心理图层,“分身术”无疑成为生存的技巧,让诗人可以以不同身份,在不同视角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分身术”让诗人有一个反复转世、飘忽不定的再生之脸。由“分身术”看,诗人是神灵附体者。诗神、酒神、萨满与诗人人神同体属于“分身术”。“分身术”是个人身份矛盾与人格的冲突、辨认。分身术还是一种生存技巧,就是诗人说的“如果身体里的苦闷是辽阔的/生活必须拥戴居无定所的人”。(《惆怅颂》)漂泊中“真我”迷失,有了“纷乱的肉身”。“分身术”就是轮回、投胎、再生的“还魂术”。

北野的诗属于精神对象化,是从个人现实“想象变形”切换到“历史语境”,突出生命意义和使命感。在北野的第一人称叙事中,神话性、祈使性交叉进行,相互递进,他借鉴神话、野史、寓言和童话等“共时性”叙事的隐喻书写,演绎、把握“我、有我、无我和我在”的主体写作。他生命直觉在最鲜活的感知,探索“如何让神圣显现出来”,使“诗思”与“寄托”有了虚实的景深和层次感。北野灵活操控“语言与世界关系的不确定性”,许多诗的结构是反讽型,纠结迂回、相互解构,以此体现出诗人精神、思想上的境界和超前预设及能动。诗人的排比的文字矩阵炫耀着魔性的语言魅力,紧张、冲突、缥缈的语义的湍流,常常扰动阅读的惯性走向。大量的互文写作,形成一种超文本链接的苍茫、宽阔,建造出不可穷尽深层隐喻带来“訇然洞开”的审美愉悦。他构词的独创性、奇异性挑战我们的阅读惯性。在诗的节奏和语感建构上,诗人耦合形式、结构内外,让字的天然的音韵和心灵有机契合,出现人神共在的混响。

歌德说过:“你想了解一个作家,那你就应该到作家的故乡去看看。”分析一个诗人,我们必须承认地理文化因素对个人心理态势有自觉的倾向驱动。燕山用石头教堂里的诸神,沉默的大地,共同承载了普通人与众神之间的轮回。在“文化地理学”上,诗人“灵魂显形,皆为燕山”。北野倾力写就的“燕山”是文化意象,精神乡愁。为此,诗人以父母的方式、以自己的方式、以童年的方式返乡,他沉迷于“在我的故乡,白云满足于/童话一样的身体”。(《白云之上》)

北野的史诗写作受益于其民族源流的灵魂补给。史诗隐含神性,主题包括历史事件、英雄人物、民族、宗教或传说等,其特点是时间跨度大、背景庞杂、人物众多、场面宏大。据此考察,北野的诗集《燕山上》已具备了史诗特征,有历史纵深的“宏大叙事”和实践。进一步的文本研究发现,其实,北野的史诗写作从《身体史》已经开始,后又经历了《分身术》《读唇术》的碎片化建造,到诗集《燕山上》的《北国》《鲜卑白驳》《鲜卑母亲》《乌桓传》《塞罕坝:众神在野》《燕山:石头教堂》《燕山上》等诗的主体确立,已基本建构完成。

北野史诗中的意象:太阳、月亮、光、众神、蚩尤、黄帝、西狄人、东夷人、简狄、祖先、高山、河流、大地、悬崖、天堂、灵魂、神殿、教堂、寺庙、先知、生死、复活、猎人、英雄、兽王、皇帝、王子……这些意象地理色彩浓烈,焦点在民族精神,滥觞于宗教天启。作为满族后裔,诗人在燕山得到神的庇佑,一旦他说出他“梦见一个不睡觉的女神/在悬崖上,雕刻一座剧院”(《在悬崖上雕刻一座剧院》),燕山已成为宗庙、社稷、图腾的隐喻。当他意识到“我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像卡在太阳的咽喉”(《梦境》),他和神再也没有距离。于是,诗人说“万物之灵啊,我们曾经/一起来到,我们还将一起飞回。”(《万物生》)是的,只有史诗才能荷载日神、酒神、诸神意志及其生命气象,再现燕山神话的第一滴水对北野灵魂的绝对引领。

北野的诗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特征,他描写神魔、鬼怪、巫术、幻景,能把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诗人在处理具体事物时常常把现在与过去、彼处与此处、现实与梦幻、阳间和阴间、人和鬼、独白与对话、当下与回忆、原因和结果、你我他的界限打乱,超出时间与空间,外在与内心,真实和虚幻的种种限制,情节光怪陆离,人物神秘莫测。

北野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诗歌主要包括:《鬼的现实主义》《亡魂引》《万物生》《生死书》《我的巫术》《读唇术》《分身术》《一只鸟也是有轮回的》《读〈聊斋〉识众女鬼》《玄鸟之歌》等,意象有:神、巫、灵、鬼、王、庙宇、废墟、寄骨塔、乌鸦、鬼、魔、怪、妖、狐狸、蛇、萨满女、哑巴、盲人等,这些意象多源自民族神话、传说、图腾、禁忌、巫术、宗教仪轨等等。北野故乡地广人稀,物力艰难,孤寂、封闭,多民族混居,信仰驳杂,放眼望去,原野上萨满的木铎、唤铃不时响起,寺庙里钟磬齐鸣,游方道士像一条条幽灵之水,悠然于草木之间,晚风吹来,月光迷狂,鬼魅唱和,加之诗人的满族血统,合力出诗人看世界的姿势和视角必然会异于他人,是魔幻产生的“天然沃壤”。

北野的魔幻写作穿透了正常语义无法到达之境,即精神现实。在原始的宗教和泛灵下,诗人笔下的每一个灵魂都可以反复转世,都有一张飘忽不定的脸。人神之间的同体招魂,让语言和思考均达到陡峭、峻急,让灵魂有失速和充血的悬浮感觉。原型意象启示生命,挖掘并强化个体对生活的感应能力,让人获得神圣的高峰体验。北野的魔幻结构叙事往往采取双线、多线并行、交织,古今对话、呼应,纪实和虚构、现实和想象、现实与历史、生活与文本构成亦真亦幻的奇妙交叉、缠绕,既纵深推进又四面开花,完成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神的统一。

燕山风骨和血脉熔铸了北野,让北野的每一首诗都承担了诗意的高贵。顾城说:“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个为爱驱动、光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影中前进。”北野于此有深深的交集,这足以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