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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3期|孙春平:道砟(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3期 | 孙春平  2021年03月10日07:37

1

武六牛接到从火车上飞下来的那个苹果时,正和工友们在道肩上歇憩。开春天暖,铁路上的防冻害垫板要拆取下来,道砟难免有所松动。工长带领工人们抡起洋镐(工字镐),随着有人吆喝出的调子,一下一下将道砟夯实。一公里外负责观察过往列车的人摆动了红色信号旗,工人们便退到道肩上。绿皮客车速度慢了下来,有窗口打开,有人探出身子喊六哥,声音很清脆,很多人都听到了,喊话的人是个列车员,年轻漂亮。有工友便起哄似的应和,当然,武六牛也看到了窗口露出的那个人,他刚扬起手,窗口便飞出了那个苹果。苹果裹在手帕里,落在道肩上,又顺着道坡往下滚。武六牛正想起身追,早被工友抓在手里,且咬去一大口,对武六牛说,手绢里有信,自己看。这国光保存得不错。立刻有工友接话说,车上的姑娘更不错。没想六子还藏着这一手呀?

养路工区基本没有女人,不好搞对象,所以这种玩笑就像洋镐下的道砟,密密实实,多得很。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夯砟作业重新开始。那时候,武六牛已将纸条看了,其实只一句话,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下周一早九点分局文化宫门前必须来

中午,武六牛狼吞虎咽,喂饱了肚子,便去找工长。养路工区离得远,工人们的午饭只好提到现场。饭前,有年岁大的师傅将刚拆卸下来的垫板跺碎,拢堆火,工友们将饭盒烤一烤,便各自开餐了。工长马俊鹏是骑坐在一根废弃枕木上,武六牛也骑过去。马俊鹏看过纸条,笑说:“人漂亮,字也写得秀气。先把事说清楚,是你对象吧?”

武六牛看得懂工长笑脸上的意思,便也笑说:“咱可不是癞蛤蟆。”

工长仍是笑:“要不是对象,这假就不好给了。眼下的任务有多忙,不用我说了吧?”

武六牛说:“大哥无论如何也得枪口抬高一寸。人家都写上必须了。”

工长说:“要不是对象,她能这么跟你说话?”

武六牛说:“我在北口的家,大哥也不是没去过。我家门朝南,干打垒。她家是日本房,门朝北,两家正好门对门。人家的爹是大夫,她妈是老师,两口子的心气比天鹅还高呢。再说,那丫头比我小好几岁,口口声声喊我哥,咱可不扯那二皮脸。”

工长说:“世上万事,就这男女之情难掰扯。假我可以给你,但一定速去速回。还有,你要真没对象,年前去我家喝猪血时你嫂子给你提的那个姑娘,你最好琢磨琢磨。”

武六牛苦笑道:“大哥,我家还有两个亲哥耍单儿呢……”

现场上,又起了号子。武六牛起身,马俊鹏也抓起家什儿,跟了过去。

2

从火车上往下扔苹果的列车员叫那可,一切都像武六牛所说,爸是医生,妈是老师,家中独女,住日本房,一切的一切,跟武六牛比,确是白天鹅。

那年月,在北口,只要一提日本房,就让人眼放光。后来,人口密起来,宽敞整洁的日本居舍间便建起干打垒住宅,有陕西那边来的人便给这片住宅叫夹馍街,听着不伦不类,但细琢磨,倒贴切。

武六牛是在干打垒房子里长大的,那可刚会跑的时候,难免缠人闹人,她妈便说,找你六哥玩去。也是怪,小那可只要到了六哥身边,便再不闹。天下大乱,学生们下乡了。武六牛插队后,就很少回家,理由也简单,广阔天地的住处宽敞呀。武六牛最难忘的那次回家是那可妈亲自写信把他叫回来的,那可爸还亲自下厨为他张罗嚼货。

那可妈姓关,关老师认真地说:“这次我和你叔找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按要求,小可也要下乡了。”

六牛说:“不会吧?国家不是有政策吗,小可是独生子女。”

关老师说:“眼下另有说法,说眼下战备形势紧张,留城的事以后再说。”

六牛无言了,那叔再端上来什么都吃不出味道。

关老师说:“我和你叔思来想去的,眼下世界乱,小可又是女孩子,眼下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把她带在身边。六牛,就算老师求你了,让小可跟你走,行吗?”

六牛说:“我去的那个山沟,穷得很,交通也不方便。”

关老师说:“我和你叔的想法,就是不能让小可受欺负,除了在乡间,来来往往回家,你也要带着她。”

六牛抬眼看那可,那可笑嘻嘻地说:“只要六哥肯带着我,让我去哪儿都行。”

这是多大的信任呀!武六牛只觉心头沉甸甸的。

其实,那可跟在武六牛身后当知青,只待了不到一年,上级重申独生子女政策,她回北口当了列车员。倒是武六牛又在乡下辛苦了好几年,直到知青回城“一把抓”。

3

在武六牛的心思里,那可让他回北口,十有八九是又遇到需要他出面保护的事了。

那可在乡下那一年,武六牛堪比《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保护唐三藏,寸步不敢远离。乡下的男人见青年点新来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便如伏天里的苍蝇,嗡嗡嘤嘤往上扑。初时,武六牛的应对之策便是不离左右。后来,见有些胆大的竟动手动脚了,便愤然上前,甚至没少跟那些人打架。那年过年前,县里号召过革命化春节,公社要求每个大队都组建宣传队,大队书记选了那可。六牛闻讯,便找书记,说我也去。书记笑道,你傻大黑粗的,可会个啥?六牛说,我会弹弦子,还会编三句半啥的,我在学校时编过。那可也说,要是不让六牛哥去,我也不去。那年春节,大队宣传队不光在公社获了奖,那可的京东大鼓还去县里做了表演。

但扔苹果这次,那可却不是寻求六牛哥的保护与帮助,相反的,她发现了一个机会,她要帮帮武六牛。

那天,列车从北口站始发不久,列车长就陪一些人到了那可的车厢,一位高个子帅气的年轻人站在车厢中间讲话,说北口铁路分局最近成立了文化列车,我们不光要到沿线站段为铁路员工演出,也要为列车上的旅客送上歌声与欢笑。演出很快开始,文化列车的人先演唱《再过二十年》,有个旅客唱了《祝酒歌》。那个时候,列车长和刚才讲话的那个年轻人正和那可站在车厢一头,年轻人对那可说,列车上的同志也得表演一个呀。那可摇头,说我们正在执行乘务。年轻人盯向列车长,列车长便对那可说,那你就来一个,算是代表了。车队开联欢会时,你不是唱过京东大鼓吗,就那段。那可说,那次我请餐车上的黄师傅弹弦子,没伴奏我可不敢唱。年轻人说,这你可撞到枪口上了。老赵,你抱手风琴过来,用你的手风琴充充弦子。

那可确实会唱京东大鼓。前些年闹文革,学生们在家等复课,从小爱唱的那可整天在家哼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妈妈就不让她唱,而是教她学唱京东大鼓。那可妈妈早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校园外不远处有家茶馆,她常去那里坐一坐。倒不是那可妈怎么喜欢品茶,而是她被茶馆里的京东大鼓吸引了。京东大鼓曲调优雅易学,词意古朴通俗,含有起伏跌宕的古今故事。那可妈还买了一把三弦琴,没事时就在宿舍里弹一弹。1945年,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节节败退,那可爷爷急将在日本学医的儿子叫回来,正巧那可妈也放暑假在家,两家老人便将早订下娃娃亲的一对年轻人赶进了洞房。那可学唱大鼓的第一个听众便是六牛,跟关老师学习弹拨的也是他。

那天,在列车上,那可唱的那段大鼓是发生在乡间的故事。夏秋之际,河堤决口,生产队长带领社员堵口子。那可的最后一声未落地,车厢内已是一片叫好声。那可退到车厢连接处时,那位领队也跟过来,问:“想不想到我们文化列车来?”

那可被问得一怔:“我……吗?我就会这一段。”

“你的嗓声不错,可塑性很强,以后可以唱独唱、对唱、小合唱。再说你年轻,长得漂亮,上舞蹈节目也未尝不可。”

那可还是犹豫:“等我回家问问我妈吧。”

那可知道,不用问,妈妈肯定是反对的。妈妈不止一次地说,女孩子还是要学习真本事,那些唱唱跳跳的事,爱好可以,但就是不能当戏子。在这种事上,爸爸是听妈妈的,妈妈有态度,那就大一统了。

没想,那人却不屈不挠,又问:“你爸你妈也是铁路职工吧?”

“是。”

“你家住在哪儿?”

“夹馍街。”

“那回家就跟你妈说,到了文化列车,就有机会转为干部,就是不演了,也可以调到别的单位搞搞财务什么的。你还总想跑车呀?‘列车员,不简单,扫扫地,擦黏痰,捡个梨核解解馋。’”

“不许埋汰列车乘务人员。”那可佯装生气。其实,就在那人说有机会调整工作那一瞬,她的心就动了。养路工,更苦,铁路上的孩子对养路工也有顺口溜,“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张口一开听,原来是工务段的。”六牛哥回城那年,因是“一把抓”,骤然回城的年轻人太集中,很多人只好去了街办企业。赶巧那年铁路上出了个土政策,可以让子女接班,六牛爸一狠心,就申请病退了。六牛爸当了一辈子养路工,儿子接班,自然也是养路工,而且还被派去了离家老远的卧虎峪。六牛哥要是能回北口来,那就太好啦,连整天苦着脸的武娘都会美出鼻涕泡。

那人以为那可真生气了,忙又解释:“我刚才不该开玩笑,对不起了。文化列车成立才一个多月,正在广泛召集精干力量。我们这次下沿线基层,就是去沿线站段寻找能演会唱的职工。我特别看重你,主要是因为你会唱京东大鼓。这种曲艺形式,现在会唱的人已经很少了。大鼓跟快板书差不多,短平快,可以最快捷地表现基层员工在四化建设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和事迹。今天你演唱的唱段如果表现的是铁路上的事,那就更好了。不过不要紧,以后我们可以找人专门给你编写唱词嘛。”

“我六牛哥就会写。我刚才唱的那段就是他写的。”那可迫不及待地说。

“你六哥是铁路职工吗?”

“是呀。北口工务段的。”

“不是你亲哥吧?”

“嗯……虽不是亲的,可他比我亲哥还亲呢。”

那人想了想,说:“那你就让他把写的东西先拿给我看看。咱们分局员工几万,这样的人才好找。”

那可听出了那人的搪塞与勉强,便也犟着说:“如果不让我六哥来,我也不去。”

那人点头说:“那你就喊上他,面试一下再说。我叫林大志。下周一你休班吧,那就九点,我在文化宫门前等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本来,那可计划列车到终点后,在乘务员公寓跟六牛哥在电话里说,可又想,六哥要是不在养路工区呢?工区的人不愿跑腿或捎话呢?所以,就写了纸条裹在手帕里,又担心手帕轻飘飘,又放进一只随身带着的苹果。

其实,那天,到了公寓,在乘务会上,那可受了很严厉的批评。列车长说,执行乘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不知道在列车运行中,乘务人员严禁往车下抛掷任何东西?如果有人被列车剐碰,那是什么责任?有平时跟那可关系好的姐妹辩解说,当时列车减速了,施工人员也都避开了呀。列车长厉声斥道,没人把你当哑巴!那可担心姐妹再说什么,忙说,今天确是我错了,我检讨。私下里,那可则对那个姐妹说,反正今天我把大事办了……

4

武六牛是坐星期一清晨两点钟的火车回北口的。本来,前一天,傍晚和入夜都有列车经过,可施工任务没完成,武六牛不好意思抽身而退,大不了坐明早的车吧。没想车过一小站,停在了避让线,等了好长时间,才见轰隆隆有列车经过,是军列,车上满载着披裹炮衣的坦克和大炮。那几年,南疆战事紧,国内的军队一拨又一拨开上去,权当军事演习。

有了这一番的节外生枝,武六牛到文化宫时已是十点多了。那可沮丧地坐在台阶上,见了武六牛,便急跑过来,小拳头照着他的胸口捶,埋怨道,怎么才来,说话不算数!六牛憨憨地笑,不解释。那可说了面试的事,说自己第一关过得虽不理想,但也不算彻底砸台,领导看好她的京东大鼓,但对表现的内容当即否决,说抓紧换一段表现铁路人的鼓词再说。那可领武六牛进面试室时提醒,一定要注意观察那位年龄大的领导,他是分局工会的副主席。林大志是指导员,说了也算也不算,具体工作上的事是他分管。

面试室是文化宫舞台一侧的化妆室改用的,进到里面时,领导已提起文件袋撤离了。对匆匆赶来的武六牛,林大志没怎么看重,只是说:“你的任务,那可都知道。明天上午,还是九点,你们再到这儿来。如果完不成任务,那就别耽误一线的生产了。”

武六牛问:“我写养路工人行吗?”

林大志说:“车、机、工、电、辆,铁路上的五大主力,写哪个都行。我再强调一遍,一定要抓紧。”

走出面试室,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来晚也就晚了,怎么也不洗洗脸,换身衣裳呀?”

六牛家七兄弟,没姐妹。六牛有那可这样一个异姓妹妹责怪着,心里只觉满是享受和快乐。

出了文化宫,六牛回家,进门先喊饿。老妈忙着给儿子下挂面。吃饭时,六牛说,吃完我要写东西,小可让我去她家写。老妈说,就你这一身,我闻着都呛鼻子。吃完快去澡堂子。

过晌,六牛一身清爽地到了那家,那可已将苹果备在茶几上,问:“六哥,能写吧?”

六牛说:“照葫芦画瓢呗。我得先眯一觉,一宿没睡,又洗了热水澡,困死了。”

那可说:“那你在小书房睡,醒了也在那儿写,折叠床现成。我去买肉,晚上我妈下班回来,给你包饺子。”

那晚,那家叔婶下班回家,态度果然与女儿一般无二。那可妈说,六牛真能留北口,自然是好事,如果六牛还回工务段,小可就还回列车段跑车。有六牛跟在旁边,我们两口子多少放点心。

那一夜,武六牛就将大鼓唱词编写出来了。其实,在浴池浑浊的热水池里泡澡时,腹稿已有了八九。清晨,看那可醒来,六牛让她哼唱,自己还拨起那家挂在墙上的弦子。唱过两遍,那可说,六哥,我看比原先的那段还好呢。六牛说,我写的是真人真事。家里的弦子也给你鼓劲加油了。

六牛提着三弦去了文化宫,两人正准备演唱的时候,工会副主席也来了。审查表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副主席问:“姑娘,你觉得今天表演得怎么样?”

那可答:“还行吧。反正比昨天好。”

“为什么呢?”

“昨天我六牛哥没赶上,也没人给我弹弦子呀。”看领导的笑容,那可已知晓结果,所以回答起来很轻松,还带了调皮和玩笑。

副主席又问:“除了养路工人,你还可以唱唱火车司机、车辆检修工人和列车员什么的吗?”

那可俏皮作答:“那领导就让我六牛哥写呀。他写得出,我就唱得出。”

林大志问:“武六牛,你写得出吗?”

武六牛说:“这需要我多熟悉他们的生活。”

“除了大鼓词,你还会写什么?”

“没试过。但快板书和三句半之类,大同小异,总差不多。”

副主席作了手势,不让林大志再问下去:“我看这位小伙子答得好,没写过就是没写过,不吹牛,但创作同理,总得熟悉生活,这是第一位的。现在我讲三条意见。第一,大志挤点时间,带上这两位同志,去一趟卧虎峪,给养路工区表演一下这段大鼓,请师傅们提提意见,关键是看演唱的事迹是否真实。这种事我前些年没少经历过,演员表演很卖力,观众的掌声也很热烈,但事件发生地却是一片骂声,还有人因此上告,失真嘛,弄虚作假了嘛。第二,那个小那,除了唱大鼓,还要一专多能,舞蹈呀、唱歌呀,都要学、都要会。我这话可不是只说给小那。分局领导一再跟我讲,文化列车的队伍一定要小而精,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一专多能。第三,马上给两位同志的原工作单位发借调电报,时间嘛,先借六个月。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各位同志还有什么问题?”

武六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请示领导,我家里人口太多,能帮我解决一下住宿问题吗?”

副主席说:“这事你跟小林说。”

林大志说:“唱男生独唱的小张也是这种情况,我去过独身公寓几次了,这事还得请大领导亲自发话。”

副主席笑:“我是什么大领导?这样吧,我看这间屋子白天人杂,但晚上还是安静的。小林帮六牛同志先在墙角架张床,你写稿子的时候就去分局图书馆,两家紧挨着,那边的阅览室关门晚,找资料还方便。听说分局正张罗再建一处独身公寓,等一等再说。”

万没想到,原来只是想面试一下,没想领导就决定借调了。发电报,是铁路上的一种命令形式,上级发下去,下级无条件执行,半军事化嘛。走出文化宫,那可又埋怨六牛,你跟领导说什么住处呢?我家没让你住吗?昨晚你不是在我家睡的吗?六牛笑说,我是怕给你爸你妈带来不方便,他们连起夜都加着小心呢。再说,我张嘴了,他们就答应让我先睡文化宫了。那可还是埋怨,你就知道想自己。听说文化列车在北口演出和排练时,多是前半夜。那下班时我怎么办?深更半夜的,又没个路灯。六牛说,这个你放心,不管夜里啥时辰,我保证送你到家。

两天后,林大志叫六牛和那可带上三弦和大鼓,跟他一起去卧虎峪。六牛说,我就不去了吧?自己写的东西,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数。这两天,我想跑跑机务段,跟那些大车(火车司机)们聊聊,抓紧再写一段。林大志说,那个不忙。我已跟市电视台打过招呼了,他们说,如果事实没出入,就派人来录像。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刚出嫁没两天,就不愿回娘家啦?想好了,眼下咱俩只是借调,不定哪天,咱们还得回娘家去呢。

那天,三人到卧虎峪时正是傍晚时分,因事先接了电话,马俊鹏便带领所有工友候在站台上。那可是最后一个下车,工友们立刻呼喊起来,“噢,大苹果,大苹果!”虽说前几天刚见过面,但那次是执行乘务任务,穿寻常工装服,而这次则把文化列车的服装穿上了,还化了淡妆,在晚霞的辉映下,便有了惊艳的效果。林大志问,大苹果是什么意思?武六牛捂嘴笑,不答。分局决定借调后,当天下午,那可和六牛就由人陪着去了裁缝铺。本来,出发前,那可也催六牛换上新装,可六牛还是把回家时的那套衣裳罩上了。那可责怪他是狗肉上不了金碟子。六牛说,我可不想让一身衣裳跟工友们搞生分了。

坐在工区的大院里,武六牛抱起三弦,那可架起大鼓,有滋有味地演唱起来。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天降大雨,惊雷震天,大大小小小的石块滚落道心,马俊鹏率领工区所有的人,手搬肩扛,抡起大锤破石,总算在列车经过之前清理完毕。事件真实,演唱精彩,满堂彩!有人感慨:“难得还有人记得去年的事!”

又有人喊:“不知六牛还会弹弦子呀!你闭上眼睛会弹吗?”

人们大笑。六牛答:“我还会算命呢,你的桃花运快到了。”

又有人问:“六牛,你还没给我们介绍大苹果姑娘呢,她是不是你对象呀?”

人们越发笑得响亮。六牛正不知如何回应时,工长说:“那可是武六牛的邻家姊妹,我们欢迎那可把工区的故事唱给更多的人。分局工会既来征求意见,那我就说两句。那天,清理石头时,车站休班的同志们没接到任何命令,就赶到现场,跟着一起清石,有人还受了伤。工区的大嫂们也忙着送伞送雨衣,还跟着一起搬石头。”到底是工长,关键时刻,不仅及时化解了让人尴尬的话题,还提出了很好的补充意见。

正事办毕,开始张罗晚饭。马俊鹏吩咐年轻人快骑车去他家抓鸡,顺便多带点蘑菇。年轻人说,峪子里的农家哪家没鸡,还非得去你家呀?马俊鹏笑斥,去哪家不花钱?不掏你的私房钱吧?

那天像过年,闹腾到半夜。

……  

作者简介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市文联主席、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爱情二十年》《欢乐农家》《金色农家》等多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