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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1年第2期|贾志红:去卡伊,去卡伊 ——《非洲,我遥远的牵挂》之六
来源:《黄河》2021年第2期 | 贾志红  2021年03月04日14:21

贾志红 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2019/2020年度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黄河》等报刊杂志,多次入选散文年选,获多种散文奖项。

01

再也没有哪条河流比巴科伊河更犟了,它像个叛逆的孩子,在离开西非河流之父富塔贾隆高原之后,独自朝着西北方向走,被同一怀抱养育的其它兄弟姐妹则结伴奔向东北方向。米洛河、廷基索河、散卡腊尼河,它们循着地势热热闹闹投入尼日尔河,将自己细弱的浪花融入更大的怀抱,避免了夭折于半路的凶险。只有巴科伊河倔强地奔往另一个方向,它是河流之父唯一不愿屈从于尼日尔河的孩子,它任性而曲折地独自行走,一度气息奄奄,也曾经被悬崖摔成碎珠,它历尽磨难,走了四百公里,一直走到卡伊才终于成长为一条理直气壮的大河,成为塞内加尔河的源头。它的四百公里行程被纳入了塞内加尔河干流总长度的计量。它不是一条锦上添花的支流,被赋予无可争议的干流之名。

河流以扭曲的线条在地图上展示躯体,它们迢迢而来,相交、缠绕,扭头匆匆而去,如一条条蜿蜒的小蛇。我在卡伊以东350公里的基塔认识了一条无名季节河,站在季节河的岸边,借助于一张地图,我理清了这几条河流的关系。基塔的无名季节河是巴科伊河的支流。小小的季节河携着闪亮的浪花义无反顾地奔向它的母河,在它还有浪花的时候。

基塔有条季节河,河流两岸有蟒蛇。这是老何写的两句打油诗。老何是谁?老何是我们的总经理。老何年轻时写过诗,这些年在异国他乡搞工程,触景生情,诗心重见天日。这两句打油诗诞生的时候,那条无名季节河正从干涸走向丰盈,它精神抖擞,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忘记了自己是一条季节河,忘记了自己在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枯的模样。深藏于季节河两岸灌木林中的蟒蛇欢喜这个季节,它们不动声色地埋伏着,把喜悦藏于腹中慢慢享受,就像缓缓消化一头被生吞下去的羊。蟒蛇几乎和草木一个颜色,我们看不到它们,这种不可见更令我们惊心。老何这两句打油诗并非调侃,而是愤怒和无奈。那段时间穿越丛林的道路施工几乎停止,就连本地的工人们也不敢单独走进丛林。老何在一个满月夜,无限惆怅地诌出这两句诗,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需要狗,需要很多很多狗。他的狗虎子吠叫了两声,附和着主人,乳油树上的红灯笼摇摆几下,也赞同这个院子最高领导者的决定。

其实,我们已经拥有足够多的狗,各工作面的中方主管几乎人手一条。老何对陆陆续续来基塔报到的中方员工都说过同一句话:你需要一条狗。他说这话时,他的狗虎子站在脚边,以一条经验丰富的狗的眼神淡定地望着新来的陌生人。虎子见过大风大浪,经历丰富,是一条有往事的狗。

这样算下来,差不多有三十多条狗,但是,狗不会和蟒蛇展开战斗,它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单枪匹马的狗被蟒蛇缠绕并吞噬时,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怎么可能会有战斗场面发生?而群狗狂吠,蟒蛇才不会愚蠢地现身呢。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两军对垒,只见我们的狗一条条减少,悄无声息就无影无踪。等到丛林公路完工的时候,一大群狗只剩下一半,它们能够坚持到工程结束,是因为这些狗很聪明,它们从来不像那些失踪的同伴一样单独行动,只要在灌木林中,它们便形影不离,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嗓子好,吠叫声格外大,这个特征是战斗武器,保护着它们活了下来。

基塔的季节河只管自己流淌,不在意一群异国人的担惊受怕,只知道抓紧时间享受生命周期最饱满的风光。越来越炽烈的阳光下,它越来越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用最后的力气冲上生命极致,疯狂地奔向巴科伊河,就像巴科伊河奔向塞内加尔河一样。当然,我也眼见着它日渐萎靡、形容消瘦、光泽黯淡。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直至滴雨不见。一日强似一日的干风中,季节河再次干涸,两岸草木枯萎,蟒蛇藏匿。这时,我们在基塔的156公里土路项目完成施工。

随后,我们将沿着巴科伊河往下游走,在基塔以西350公里的卡伊,我们公司已经中标了一项桥梁工程。机械设备以及人员的大搬家即将开始。

那些狗怎么办呢?我们无法带走,偏偏狗们依然保持着对付蟒蛇时的大嗓门,几乎天天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催促着老何作出决定。终于,一项特殊任务落到机械工程师小赵头上:放狗。

放狗是一项棘手的事儿,考验动作也考验情感。本来是不用这么费周折,人离开就是,狗既然带不走,就留在院子里,或许慢慢地它们就散了,各自去寻找新的主人。可是,我们的老乡邻居们不乐意,他们说,这么多狗,会和他们的家养狗斗架和争食。老何叹口气说,小赵,你带几个人,把狗头蒙上,开辆皮卡车,跑上几十公里,把它们放到野地里吧,选个有水的、离村庄近一些的地方。老何的虎子不在这个狗名单上。虎子是个传奇,它曾经从被弃之地狂奔回来,老何于心不忍,便不再抛弃它,而是带着它迁徙。

小赵后悔那会儿在老何眼前晃了一下,老何若是看不见他,这个烦人的差事儿或许就交给厨师小陈了。小陈分管后勤,总是干些鸡零狗碎的杂事。

一群狗中最机灵的大黄是我一手带大的。放狗前的那些日子,大黄灵敏地嗅到我们的阴谋,几乎寸步不离我,只要我走出小屋,它就像个影子一样贴过来,就连我去小院那一端的厕所,它也会笔直地坐在厕所门口的乳油树下,望着油漆脱落、门栓也脱落的木门发着呆,神情忧伤。木门吱扭一响,我出来了,它又耷拉着耳朵不声不响地跟着我。我回小屋,它便卧在小屋门口走廊里。走廊阴暗,阳光只在下午五点左右斜斜地照进来,这个时辰我若是碰巧开门,就能看见大黄卧在这束阳光下,土黄色的毛,根根都反射着金色光泽。

一年多前,我在远离丛林的红土路上跑步,一个放羊的孩子紧跟着我,他怀里抱着一个黄绒绒的小圆球,那是一条刚出生不久的狗。我给孩子几粒糖,孩子就把狗塞在我怀里。那天我碰巧和老何一起晨跑,老何说不能白拿老乡的东西,要给一点钱。可是,晨跑的我们没有带钱,我便用我仅有的几句班巴拉语加上丰富得无穷无尽的肢体语言告诉放羊娃,随后到我们基地找我要钱。

老何当即给小狗命名,叫大黄。他喜欢给狗取名,我们院子里所有狗的名字,都是老何的作品。写过诗的老何在给狗取名时很有节制,他从不泛滥诗性,他给每一条狗取的名字都充满了质朴和温情,比如我的大黄,又比如他的虎子。

当天下午,放羊娃就乐滋滋地来到我们基地,他怀里又抱了两只毛绒绒的小家伙,看模样就是大黄的同胞兄弟或姐妹。老何只好说,都收下吧,2000西朗一只。我给了放羊娃6000西朗的纸币,那是工地上一个小工三天的工资。孩子伸出小舌尖,舔了舔嘴唇,有些惊讶,他可能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接过钱,他脸上笑开了花。他比画着说他家里还有小狗,他蹦跳着,激动地又要回去抱狗。厨娘蒂亚妮为放羊娃开心,这姑娘从厨房拿出奶粉,冲调一小碗,找出一只旧塑料盘子,将牛奶倒入盘子。三只小狗的小脑袋凑在一起,起劲儿地舔舐牛奶,发出哼哼唧唧满足的声音。

那会儿我控制着自己不笑,我若是一笑,这放羊娃家的一窝小狗就会被他全部转移到我们院子里。我表情严肃,冲着他坚决地摆摆手,并维持这个表情直到他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即将修建的156公里红土路将一头钻进一片灌木林,更不知道钻进那片灌木林后,潜伏的蟒蛇将成为工程的困扰。若是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会让放羊娃把他家的一窝小狗全部抱来,并看着他欢欣地蹦跳着离开。不过,若是我真的能预知后来的事情,那么我也会知晓狗们将会在工程结束后被弃于原野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三只小狗跟着我,唧唧嗷嗷,煞是热闹。它们像三个圆乎乎的黄色小绒球。田埂上,走路还不太稳的小家伙们总是摔跤,圆滚滚的身体扭动着,锲而不舍地跟着我跑步。大黄的弟弟和妹妹,老何给它们取名二黄和黄花。后来同事小赵接管了二黄和黄花。狗能准确嗅出谁对它们具有决定权,二黄和黄花迅速认准小赵这个新主人。

只有大黄还跟着我,越跟越大,长成了真正的“大”黄。它对我忠心耿耿,一天不落陪我跑步。要知道,在这个西非小国的偏僻之地,一个女性单独在原野上溜达,有条狗陪着,起码胆子要大一些。何况大黄长得威武,彰显着我们基地伙食的优越,那些羊肉汤、牛肉汤拌过的米饭让它的毛色发光发亮。在村道上遇到老乡家的狗,大黄总是纹丝不动地站在路中央,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瘦弱的家伙们把头低下灰溜溜地侧身而过。趾高气扬的大黄也闯过一些祸,比如咬伤邻居家的羊,我为此赔了邻居5000西朗,也赏了大黄一脚,它嗷嗷地叫了一声,钻到集装箱底下反省去了。

小赵要着手放狗,那些天对二黄和黄花格外好,有一天竟然喂它们一块上好的牛肉,惹得厨师小陈发火了。我是嚷嚷着主动要去的,小赵调侃说,如此残酷的事情,怎么能让女同志参加?后来,他见我态度坚决,答应带着我。我执意和小赵一起去,有我的计谋。我担心小赵把这些狗卖给100公里外施工的另一家中国公司,听说那家公司东北人多,东北人喜欢吃狗肉。小赵也是东北人,他偶尔会去拜访他的老乡们。

小赵吩咐司机穆萨沿着无名季节河朝着下游的方向行驶,我顿时就知道我是小人之心度小赵的君子之腹,他老乡们的施工队在季节河上游。

那时,季节河干涸了,有些地段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一条河流,河底、河床如同荒野。皮卡车大约行驶50公里,停在一片灌木林边。我解开套在大黄脑袋上的布袋子,把它烦躁不安的头放出来。它重见天日后,先是用湿漉漉的舌头讨好地舔舔我的手,紧接着发现情况不对劲儿,主人不是在逗它玩,主人动真格要离开它。

我学着小赵的做法,想把大黄赶下皮卡车的后车斗。小赵很照顾我,他只让我负责对付大黄,其它的狗则都由他来对付。后车斗里乱做一团,有几只狗已经被赶下车,但是大黄很固执,它完全明白主人有一副铁石心肠,却仍然没有打算背弃主人,死活就是不下车,四只爪子牢牢抓住车底板,四条腿用力撑住身体,它使尽一条狗所具有的全部力气和我对抗。最后,小赵腾出手来,帮助我放掉大黄。

司机穆萨开足马力,皮卡车风一样疾驰,一群狗在大黄带领下也疯了一样追撵皮卡车。红土路上尘土飞扬,呛得我睁不开眼睛。它们的毛色都是介于土黄色和土红色之间的那种颜色,非洲狗几乎没有别的颜色,它们和这片土地一个颜色,这是它们的保护色,却也没能保护它们不被抛弃。

我在心里说,大黄,你要沿着季节河跑回基塔啊,趁我们还没有离开,你要像你的虎子大哥一样跑回去,老何就会被感动,就会允许你随队迁徙,咱们就能一起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

我对着一群被抛弃的狗絮絮叨叨,它们听不见,我的絮叨无力又虚伪。我眼见着大黄和它的同伴们消失在它们的保护色中。

02

去卡伊,去卡伊,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司机穆萨在院子里唱一首歌,他唱的是这句歌词。穆萨喜欢唱歌,他总是唱活泼欢快的曲子,他的腰间经常挂个小收音机,小匣子一天到晚播放节奏激越的歌曲。我有时候也听得入神,穆萨见我有兴趣,就从腰间取下收音机,他拧着收音机的换台旋钮,想让我听听更新奇的歌曲。他换来换去,不论换哪个频道,都是歌曲,都热烈。在我听来,小匣子里的歌曲一模一样,根本无需选来选去。这片土地上的音乐就像这方天空中的太阳一样足够喧嚣、足够热辣。穆萨把音量开到最大,只听见小匣子里非洲鼓被敲得嘭嘭响,不论男声还是女声,音调都高昂、奔放,震得我耳朵发蒙,震得虎子在院子里乱蹿,震得树上的叶子在风中落下。

可是最近几天,穆萨唱歌一反常态,他唱出了这句歌词:去卡伊,去卡伊,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欢快嘹亮的风格不见了,他把这支曲子唱得很低沉、疲惫。他的歌声中,仿佛巴科伊河浑浊而沉重,淤滞得流不动;仿佛卡伊是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是一个让人悲伤的地方。

穆萨是我们的老员工,他跟着我们的工程走了好几个地方,也即将继续开着皮卡车去卡伊。穆萨开车稳稳当当,和他唱歌的做派完全相反,不像很多本地司机狂野不羁,他善于保养车辆,停泊在院子东边的几排皮卡车,最干净的那一辆一定是穆萨负责的。同事们若是进城办事,一定选择穆萨。只要进城,穆萨必穿得干干净净,他总是放一件干净衣服在皮卡车里。这样,人和车的体面都配得上马里的任何一座城市,而其他的车辆大多被各自的司机马马虎虎地对付,辆辆灰头土脸,它们只配去工地,再在工地被弄得更加灰头土脸。

穆萨因此深得老何赏识,每每迁徙,在安顿好设备和住处后,老何都会准许如穆萨一样的老员工们请几天假去接各自的妻儿。他们大多有特殊技术,人也老实忠诚,比如说穆萨,除了会开普通的汽车,还会开平地机,一旦有土方施工,穆萨就会开着平地机把土方的活儿干得漂漂亮亮,老何才舍不得放走穆萨呢。这些老员工们带着各自的妻儿租住在周边的村庄,我们每到一地都能迅速提升周边村庄的房租,繁荣本地经济,也刺激他们的养羊业、养鸡业,所以,村民们都爱戴老何,不论大人还是孩子见了老何,都笑眯眯地喊他“谢服”,这是法语“领袖、长官”的意思。

我常常看见穆萨的妻子在基地大门口等他下班。那女人年轻,比穆萨年轻15岁,他们4岁的儿子站在母亲身旁,乖巧、安静,睁着长睫毛的黑眼睛,水汪汪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几乎每个黄昏,母子俩都在大门口等待即将下班的穆萨。那个时辰,太阳欢欣着去赴地平线的约会,它温柔地收敛光芒并将这恋爱的绯红散布于天空,大地因此柔情脉脉,此时,不论谁站在原野的黄昏中都是一道风景,更何况穆萨的妻子细腰丰胸、身材曼妙,4岁的小穆萨如依人的小鸟,这道风景尤其动人。

穆萨当然知道妻儿在门口等他,驻地的院墙是挡不住视线的铁丝网。穆萨不慌不忙,他并不因为妻儿在等他就急急忙忙下班。这也是老何赏识穆萨的原因之一。老何的眼睛贼着呢,他洞悉院子里的风吹草动。穆萨洗干净车,又洗干净手,甚至还不知到哪个隐蔽的角落换下工作服,穿上那件干净的备用衣服,才朝着大门,朝着他的妻儿走去。而后,小穆萨被穆萨抱起,瘦高的父亲和瘦小的儿子合为一体。

基地的大门保安穿一件长袍站在黄昏中,风抖动他的袍子,也抖动他的胡子,他望着穆萨一家的背影,叹口气,然后像个巫师一样预言说,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将遭遇磨难。

后来,4岁的小男孩生病了,是疟疾。这里乡野的孩子被一场疟疾夺走生命的事惯常发生。小穆萨果然就死了。他不能和他的父亲一起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

小穆萨死去的第二天,穆萨来上班,老何说,穆萨,你这几天不用来上班。老何的意思我们都懂,他想让穆萨在家里平复一下悲伤的情绪。老何责怪穆萨为什么不来向我们要一些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这药是中国人发明的,我们的库房中备了很多。小赵说他已经给过穆萨几盒青蒿素了,但是孩子得的是恶性疟,是疟疾中最凶险的一种,虽然用了青蒿素,还是没有被救活。老何比穆萨还要痛心,他说太可惜了,4岁,那么机灵乖巧的孩子。穆萨愣怔着,嗫嚅到:谢服,孩子不是死了,他是被神招走了。然后穆萨就像往常一样干着该干的活计,把一辆旧皮卡车擦得铮亮,边干活边唱着那首低沉的歌,一连唱了好几天。

院子里车辆进进出出,大吊车把集装箱一把抓起来,像码积木一样摆在长长的拖车上,而后,满载着设备的拖车将沿着巴科伊河驶向卡伊。

去卡伊,去卡伊,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厨娘蒂亚妮在厨房小声唱一首歌,她唱的调子和穆萨唱的不一样,歌词却也是这句话,也有忧伤,是和穆萨不一样的忧伤。穆萨的忧伤能抓到,蒂亚妮的忧伤像鸟一样不容易被捉住。

厨房的冰箱、冰柜还有盆盆碗碗、瓶瓶罐罐正在被整理、被装箱。蒂亚妮扭动着瘦削的腰,穿着夹趾拖鞋的脚踩着旋律、点着节拍,手却没有闲着,麻利地把瓶瓶罐罐装入箱子。她扁平的身材使她看起来不怎么像非洲姑娘,更不像一个天天在厨房忙活能敞开肚皮随便吃东西的胖厨娘。

我学着穆萨和蒂亚妮,也轻声哼唱一首歌,也用了这句歌词:去卡伊,去卡伊,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唱的是我自己的调子,但是,唱着唱着,就滑到了穆萨的调子上,也或许是滑向蒂亚妮的调子,我实在不能分清他们的区别,他们唱的或许是民谣吧,都是简简单单的旋律,也都易于上口。他们的曲子节奏缓慢、抒情,也被他们唱得伤感。我猜原歌词不是这句话,大概是被穆萨修改的,也或许是蒂亚妮的创意,他们触景生情,借一首民谣的曲调来表现此时的境况。至于原词是什么,穆萨不知道,蒂亚妮也不知道,或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原词,人人都能为一段旋律填上自己的词。

会议室在厨房旁边,我常常待在那里,我喜欢看会议室墙上的那幅大地图,地图能使人浮想联翩,能使人误以为自己有飞翔的本领。我也常常与老何在地图前论一论“江湖”,听他讲他的非洲故事。我发现蒂亚妮也喜欢去会议室,蒂亚妮常常“碰巧”去打扫卫生,若是我刚好在地图前,蒂亚妮又制造一个“碰巧”,去擦地图旁边的空调。她看地图的眼神就像一个真正的厨娘看锅碗瓢勺般娴熟,就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而不是属于厨房。她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地图,我从年轻姑娘的脸上看到光彩和光彩之外的东西。

卡伊,卡伊。卡伊是个什么地方呢?为什么穆萨和蒂亚妮提起卡伊就那么向往、也那么忧伤?我问老何,老何说,卡伊是非洲最热的城市,四月或者五月的白天经常出现摄氏46度的高温,有“非洲压力锅”的称谓,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们的新工程。老何说完,哈哈一笑,又补充说,卡伊盛产花生。

蒂亚妮听不懂老何的中国话,但是她知道我们在谈论卡伊,因为这两个字的中文发音是音译,源自于西非的索宁克族语的“Karre”。蒂亚妮听到我们在谈论卡伊,她来了精神,从厨房跑出来,拉着我就进了会议室。老何很好奇,跟了进去。虎子也很好奇,从门槛上跳进去。这一次,蒂亚妮没有忍住表达的欲望,她似乎一直想表达什么,但也一直忍着。她摸着地图,用细长的手指指着卡伊,说她曾经在卡伊工作过。

两百年前,卡伊有西非最大的黑奴贸易市场,那些失去自由的人,从卡伊上船,沿着塞内加尔河往下游行驶,几百公里后就到大西洋海岸,再上船,远涉重洋,再下船,就到异国了,从此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现在,卡伊有黑奴贸易市场的遗迹,有法国殖民者的炮台和瞭望塔,有关押黑奴的牢房,它们作为历史景点被展示、被纪念。塞内加尔河畔的一面断墙上,用法语写着一行大字:走了,从此不再回来。那行大字用白色油漆刷在土红色的墙上,在阳光格外强烈的卡伊,那行字白亮得眼睛生疼。

我惊诧于我们的厨娘怎么像个优秀导游一样口齿伶俐,又像个读书人般拥有这些知识。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法语,但是通过老何精准的翻译,我知道蒂亚妮是个不一般的厨娘,她曾经是卡伊黑奴贸易市场纪念馆的讲解员,她热爱她的工作,只是后来由于游客太少,纪念馆关闭了,她不得不另谋生路。蒂亚妮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卡伊,如果纪念馆重新开放,她更愿意回去继续当讲解员,哪怕薪酬很低。

去卡伊,去卡伊,沿着巴科伊河去卡伊,蒂亚妮再唱这首歌时,我能明白那忧伤的调子不单单属于蒂亚妮,也属于卡伊。

不久以后,我们将抵达卡伊,我知道司机穆萨、厨娘蒂亚妮,这些生活在西非大地上的人们,他们的先祖曾从这里上船,漂往大洋彼岸,一生再也没有归来。而这一次,我们将留给卡伊一座大桥,它将架起一条通往繁华的通途。

在基塔的最后三天中,我没有等到大黄回来,却等来一只鸟。鸟飞落在走廊中,停在植物已经死去的花盆里,花盆正好怀抱空落,容纳了这只鸟。鸟单脚站立,不动,像花盆中新长出的一株棕灰色的植物。鸟的羽毛脏而凌乱,它收拢翅膀,将一路的风尘暂时搁置在这个花盆里。不知道它从哪里飞来,飞了多久,又即将飞向何方。它可能有伤,神情疲惫,但眼神警惕、闪烁凶光。

我们都跑过来看这只鸟,从天而降的家伙长相丑陋,像鹰一样有尖利而朝下弯曲的喙。没有人能说出它是什么鸟。蒂亚妮从菜园子里捉了几条肉乎乎的大虫子放在花盆里的干土上,还为鸟准备了饮水的小木碗。鸟不拒绝食物和水,却拒绝人,拒绝人类的亲近,它不准蒂亚妮近它的身,警惕地凶狠地瞪着她,一副拼命的架势。其实好心的姑娘不过是想看看它的伤,以便帮助它早日飞回天空。

下午五点的阳光斜斜地从门口洒进来,照在虎子身上,也照在新来的鸟身上。虎子本来没卧在走廊里,而是卧在老何门外。最近老何去首都巴马科出差,虎子便认了我这个临时主人,天天卧在我门外走廊里,那里曾经是大黄的地盘,大黄却再也不会回来。虎子不能没有主人,若是没有主人,它将惶惶不可终日。独自卧在这里的虎子,抬头看看这位不速之客,身子卧着没有动,只是懒懒地扫了一下尾巴,算是许可鸟与它共享走廊以及下午的阳光。

那三天中,没有人的走廊,阴暗中或是短暂的光照下,鸟和虎子是否有过交流?野性而自由的鸟大概会鄙视虎子对人类的依恋吧?看它的眼神就知道,高傲、桀骜不驯。而虎子则多半会怜悯这只鸟,看它的眼神也知道,那是一条狗对人类惯有的表情。

鸟在最后一个清晨冲向天空,扇动翅膀,双翅展开,掠过乳油树的树梢,深插入皮肤中的羽根蓄满力量,向着远方飞去。蒂亚妮说那是卡伊的方向。我站在院子里望着鸟消失的地方,正有早霞涂抹天际。

这是一只什么鸟?它飞向哪里?预示着什么?我想去问一问那个穿长袍的、巫师般的大门保安,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虎子对着天空一阵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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