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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5期|贾志红:嗨,库姆  ——《非洲,我遥远的牵挂》之三
来源:《黄河》2020年第5期 | 贾志红  2020年08月12日09:38

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杂志,多次入选散文年选,获多种散文奖项。

01

芒果树在11月份冒出粉褐色的小花,一串串挂于枝头,热带的风拂过芒果园,小花穗在风中激动得颤抖,传粉和受孕这样的情事,在风的鼓励下于光天化日中没羞没臊地进行。若是没有一道铁丝网拦着,稠密如云霞的芒果花,怕是要越过界限把恋爱谈到我们院子里来吧?

我不喜欢院子里的地坪被压路机碾压得这么平整,此前一簇簇狗尾草繁茂地长在院子里多么好,旭日从东边看它们几眼、夕阳从西边撩它们几下,有着卑微名字的植物在阳光下也能摇曳多姿,绒毛透着轻轻的粉,像挂上一层羞色。吹过芒果花的风也吹着它们,鼓励它们别害羞,去谈一场任性的恋爱。它们听从了风的话,做了想做的事情,然后把后代悄悄产在身下的泥土里,来年孩子们就能从枯叶间长出,再去延续家族的故事,直至生生不息。可是,压路机碾碎了狗尾草的好梦,这个大机器一点情面也不讲,开足马力,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地表就平整光亮了。

总经理老何站在院子东侧的实验室廊檐下说,这样才好,免得草丛里藏蛇。老何说这话时,一向严肃得像块钢板的脸有一点松缓。云朵终于挥别这片天空,把欠大地的眼泪偿还清楚后就杳然无踪了。草们停止疯长,它们抵达了生命的峰值后走向下坡,而在刚刚过去的这个雨季,藏身草丛的蛇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多亏只是出了驴命而没有出人命。

不过,压路机终究没法把野生植物们斩草除根,本来尼埃纳这个地方就是撒哈拉以南的稀树干草原地带,想把野草除尽那简直是痴人做梦,院子里边边角角的野草们躲过压路机的大铁轮子,继续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态。我的小屋窗下保留着一些植物,当然是野生的,是从原野里蔓延过来的。植物们走的是地下的秘密通道,铁丝网拦不住,压路机也碾不断。在一小片杂草丛中还有一棵像模像样的小树,虽说枝干纤细,但却明明朗朗地具有一棵树的骨架。叶片细长,不是惯有的绿色,而是具有绒毛感的淡灰色。有单薄的小白花傍着叶片展露花容。凑到跟前细闻,芬芳细若游丝,那气息是收敛的、胆怯的,它在悄悄地试探这个世界的冷暖。而院子里的小叶榄仁与乳油树却是张扬的,它们在一棵小野树面前尽情展现自己的风姿。当然,它们有资格这样,小叶榄仁与乳油树都是植物中的名门望族,至少在西非是这样的。

小叶榄仁有曼妙的体态,枝枝丫丫都齐整有序,一层层平平展展,像刻意撑起的绿伞。这树深谙人情世故,它擅于以貌示人。实验室的保安库姆在小叶榄仁树下支起小炭炉煮茶喝,这让我觉得那是理想生活的画面。库姆总是在上午7、8点钟阳光既明亮又不热辣的时候燃起他的小炭炉煮红茶或是咖啡,他习惯穿一件老蓝色的袍子,这颜色和小叶榄仁的那种清清新新的绿似乎有一点点冲撞,但一天之中最恰到好处的阳光给他们镀上一层令人眩目的金,被金色晕圈包围住的任何颜色都是好看的,这层晕圈隔离了人和树与院子的关系,像突兀呈现的一幅画,超然世外般安静怡然。时辰再晚一些就不这么好了,太阳将扯下温柔的面纱,吐出火舌,风也不再温文尔雅,它会过于粗鲁,掀起一阵阵沙尘。

乳油树虽说其貌不扬,但它全身都是宝。我的朋友、农业部援助马里专家彭博士说乳油果核的提取物号称植物黄油,具有护肤的奇效,是很多大牌护肤品的成分之一。我们的厨娘古鲁蒂姆有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乳黄色的乳木果油。她照着镜子一日几次地涂抹脸、脖子,还让我帮助涂抹她半裸的后背。姑娘的皮肤细腻如绸缎,我常常摸着她的后背不愿收手,直到把她痒痒得咯咯直笑。那细腻如凝脂的肌肤是乳木果油的功劳么?更神奇的是咀嚼乳油树的叶子或是嫩树枝还能洁牙。古鲁蒂姆就爱嚼乳油树的小树棍,每天早晨她倚着厨房的门框,嘴里像叼根香烟一样噙着小木棍。她的牙洁白得耀眼,像含着一口碎银,这难道也是乳油树的功效么?更有传说乳油树皮能入药,具有很好的提神醒脑作用,这个作用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热带地区如此重要,难怪西非人把乳油树称作神圣树。每当乳油果成熟的时节,捡拾果子的妇女们穿梭于原野,家家户户都有捣碎、煮沸、搅拌的工具,而后将球状物的果油拿到市场销售,那是一个家庭的重要经济来源。据说在距离尼埃纳100公里的藏捷布古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化妆品工厂,专门收购乳油果和它的半成品。我一直想约着彭博士去藏捷布古看看那家工厂,但是直到他完成工作任务回国,我们也没有能够成行。

窗下还有几根爬藤倚着墙生长,正朝着窗棂攀援,差一点点就抓住了被漆成铁锈红的百叶窗。爬藤也是张扬的,且明目张胆,伸长的手臂有准确的目的性,手臂就是爬藤的脚,帮助它们抵达想去的地方。

安静的墙根处竟然还有一处热闹的工地,一座小城堡已经初具规模,一群大蚂蚁正搬运红土来建造它们的家园,来来往往,煞是繁忙。不知城堡的设计者预计的层高是多少,细细密密的小如针眼的孔如摩天大楼的窗一般整齐有序。

我喜欢在清晨站在院子里望着我的小屋窗口发会儿呆,那会儿我似乎还没有完全醒透,昨夜的梦还是清晰的,而那梦是在这间小屋做的,做梦人却游离了小屋,像一个灵魂出走于自己的肉身。晨风凉爽,令人忘记这里是炎热的西非,原野里芒果花香弥漫。芒果花散发着一种特别的味道,我一直觉得芒果花香酷似我国北方小麦种植区麦子初熟时新面做的馒头从笼屉中散发出的醇香,我有站在笼屉边眼巴巴地等待母亲分给我一个刚出笼的新面大白馒头的经历,那气味令一个常年吃粗粮馒头的孩子陶醉。我因此贪恋芒果花的香味,试图沿着这条芬芳的路回到一个遥远的记忆中。可惜的是气味这东西,我无法像储存图像和声音一样把它保留下来,而后在回放中细嚼慢咽。我能做的只是在芒果树的整个花期,拼命地呼吸并在心里默念,意图留下记忆的刻痕。

我曾经拉着我的同事小孙去盛花期的芒果园验证芒果花的特别气味。其实不用这么做,在11月和12月,整个尼埃纳原野都被芒果花香笼罩,就像6月的麦香覆盖祖国北方的田野。但是,我还是觉得在芒果园更具有仪式感。我让小孙闭上眼睛,而后深呼吸,然后问他是不是像新面大馒头刚出笼的气味。我选择小孙是因为他像我一样来自中国北方,我以为北方那片广袤的种植小麦的土地,会将这种味道刻进它的每一个子孙的心里。可是,小孙却是一脸茫然,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呵呵地傻笑,说他家里都是去买馒头吃,他家里没有笼屉。小孙是如此年轻,我们怎么可能在同一种花香中相遇呢?可是那时没有别的来自北方的同事,很久以后才又来陕西的小李,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去验证什么了,气味这东西是私人化的,他的芒果花香永远是属于他的,就像我的只属于我。

后来芒果花慢慢凋谢,小芒果挂上枝头,整个园子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特别香味。那种气味消失得没有踪影而充满虚幻,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芒果花曾经散发过一种令我无比怀念的气味。

老何说,明年,摘一穗芒果花,风干,就能留住它的气味了。老何这话吓了我一跳,像旱季里突然下了一场雨一样让我惊喜。他平日满口都是工期、效益之类的话,同事们都说跟着他工作,是把女人当成男人使、男人当成牲口使,他自己更是一部工作机器,是拼命三郎。而这个枯燥的人竟然也留意芒果花的芳香,还说出了像诗一样的话,这让我相信了那个关于他的传说:老何年轻时是写过诗的。尽管他现在板结得像一块久旱的土地。

保安库姆正在来回巡走,他的主要职责是看管实验室。实验室是我们基地最重要的地方,从法国采购回来的试验仪器有着不菲的身价。主管安排两个保安昼夜轮岗。库姆值夜班,此刻,东方在他的千呼万唤中渐渐发白,夜晚总算是要结束了,他正焦急地等着他的同伴来接班。库姆交完班后并不会急着回家,在小叶榄仁树下煮几杯茶或咖啡慢慢悠悠地喝是他一天最美好的享受,他盼着下班其实是盼着这个时刻到来。令我奇怪的是,他喝完茶仍然不急于回家,尽管他的家就在离我们院子不足一公里的地方。往东走,越过一个小坡,一所坏了一扇院门的院子就是库姆的家。他显得如此留恋我们的院子,四处蹓跶,或许他喜欢这种不带着工作职责的走动吧,这令他轻松惬意。

我冲着库姆招了招手,我想问问他这棵小野树叫什么名字?我喜欢一切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河流、村庄、植物......凡是能知道名字的,我都尽量去打听。若是实在无法知晓,那就给它取一个名字好了,直到它真正的名字如失散的亲人般被找回。

库姆跑过来,因为穿着长袍而影响了他的速度。院子里的保安们都习惯穿长袍,他们不像外边工地上的工人们穿长裤和体恤衫,也不像实验室的技术员们能穿配发的白大褂,他们好似约好了一般,都穿他们的民族服饰。不知道若是真的来了贼,宽大的袍子会影响他们捉贼的速度吗?不过,这袍子被他们穿得很有风情,比如库姆,他又瘦又高,老蓝色的长袍像一面旗帜被他挑在肩膀上,被风一吹,远远望过去像神话里的巫师。

我还没有开口说什么,库姆就急急忙忙地喊出了一句我能听懂的话,那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他絮叨无数次了。而他第一次说时,表情是那么凝重。当时我们站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乳油树下,我茫然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法语,那不是一句和日常生活有关的简单句子,我哪里能听懂?翻译老汪慢慢踱过来,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翻译给我听。

库姆说的是:Madam贾,我不能帮你提洗澡水,给一个女人提洗澡水将影响我的运气。我顿时陷入尴尬中,不知该怎么回答。回想起初来尼埃纳的第二天早晨,我从水台上提了一大桶水踉踉跄跄地往淋浴间走,那段路大约不足100米吧。库姆恰好在院子里,他看我很艰难,就接过水桶送到淋浴间。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几天以后才如梦方醒般地说出这句话。

此后,这句话成了库姆见到我必说的一句话,不过语气是越来越淡的,似乎不再有抱怨和后悔,而是成了一种习惯,像见面的问候语一样。像这样:嗨,库姆你好;嗨,Madam贾你好,今天天气真好,我不能帮你提洗澡水,给一个女人提洗澡水将影响我的运气。

唉,这个好心眼儿的倔库姆,他不知道淋浴间已经装好了热水器么?我再也不需要费力提水了;即使没有热水器,我也不敢让他提水了。他还不知道,我一直在为他祈祷,希望他交好运,其实我是在为自己免受谴责吧。

库姆不单单和我常提运气这个词,他也向厨娘古鲁蒂姆说过。有时候古鲁蒂姆在做饭时会下料不准,饭菜便多出来一些。古鲁蒂姆请示过主管后,把多出来的饭菜分给保安们。按照规定,我们基地负担厨娘的伙食但是不负担保安的。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保安们当然兴高采烈,能节省一顿饭钱,谁不开心呢,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库姆当然也不例外,上夜班的库姆有时候能赶上这样的免费晚餐。

古鲁蒂姆随手递给库姆一个盛着饭菜的盘子,但库姆不去接,他说,古鲁蒂姆,你要用右手递给我才不会影响我的运气。

库姆的这句话我也经常听,每月5号发工资的时候,他必说,Madam贾,你要用右手递给我才不会影响我的运气。排在他后面的工友们嗤嗤地笑他,有年轻的小伙子说只要发钱管它左手右手。但是库姆不笑,他紧绷着脸。我用右手把钞票递给他,他也用右手接住,然后向我鞠了个躬,说声谢谢。此后,我用右手把钱递给每一个来领工资的人。

库姆,他像战士捍卫荣誉一样捍卫自己的好运气。

这个早晨,库姆的一句话让我想起如此多的事情,偏偏一下子忘记了本来想问他的事情。小野树的花香太稀薄了,它被芒果花巨大的力量挤压至墙角,让人轻易就忘记了它的存在。

02

我第一次去库姆家,是为了去看一棵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树。库姆见我喜欢树,就对老汪说他家门口有一棵特别的树,如果我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那树结一种形状像肾脏的果子,果子红彤彤。树就在库姆家院子外边,野生的,枝叶繁茂,一根枝丫伸长手臂摸住一间房子的屋檐。库姆的一个儿子,大约八九岁吧,嗖嗖几下就爬上了树,摘了几个果子扔下来。果子落地,摔破肚子,像晶莹的石榴籽一样的小颗粒满地滚。这或许就是树繁衍的方式:种子钻入泥土之下,等待发芽时机。我猜这果子是不能食用的,否则库姆家的孩子们怎么会对这些颜色鲜艳的果子毫无欲望,任凭它们熟透在枝头或是腐烂于大地。

库姆竟然说不清这棵树的名字,他认为这树特别,大概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树的名字。人们总觉得未知的东西是特别的。多少年了,这棵树一直长在他家院子外,若不是为喊我们去看,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还有这么一棵树存在着,陪伴了他很多年的、没有名字的树存在着。

他对老汪说,不是每种树都有名字,原野那么大,野树太多了。他瞅了瞅他的一群孩子,又小声嘟哝道,孩子多了也说不定没有名字。

但我心里不能允许这棵树没有名字呀,我就暂时叫它红果树,我等着它真正的名字被找到。

此后我经常在晨练中特意路过库姆家,在他家那个坏了一扇院门的院子门口,我停留一会儿,偷窥一下他的两个妻子和一群孩子的生活。对了,库姆有两个妻子,这是我对这个院子产生偷窥行为的主要原因。按照当地法律和风俗,男子一共可以娶四个妻子。我和我的同事们有相同的好奇心:收入不高的夜班保安是怎么养活两个妻子和一院子孩子的?

究竟是几个孩子?库姆说是八个。我看见的是一院子。我从来没有数清楚过院子里的孩子,男孩子们像小泥鳅一样都裸着上身,短裤也是差不多的颜色,他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戏打闹,没有衣服作为标识,刚刚数过的那个又钻到没有数的那一群里去了,得了,又得重新数。有个女孩子穿着花布裙子,在院子一侧的几块石头垒砌的灶台上煮粥。灶台旁边是一棵香蕉树,一大串香蕉绿中泛黄。香蕉树的另一侧是一个加工乳油果的炉台,红土砌垒,四四方方。紧邻炉台的是一个羊圈。我没有看见锅里的东西就断言是粥,是因为我看见女孩拿着一把大勺子在锅里搅和,在我的常识中,似乎只有粥才需要如此操作。

开早饭了,院子里顿时喧闹得鸡飞狗跳。真有鸡和狗,一群鸡和两条狗。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被摆在院子正中间,两个女人忙着招呼孩子们,其中一个较小的男孩子还在澡盆中,一位母亲把他提起来,也不擦身上的水就把他摁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往他怀里塞进一只盛了粥的蓝色的碗,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同样颜色的勺子。我从颜色来判断碗和勺子都是塑料制品。孩子开始吃粥,汤水或米粒滴在肚皮上,一条狗就去舔他的肚皮。

若是两位主妇或是其中的一位发现了我,那就更热闹了,那也意味着我本次的偷窥结束了。她们会异常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粥,然后看着我手里的照相机,让孩子们摆出各种姿势供我拍照。其中一个男孩,就是那个嗖嗖地爬上红果树的孩子,还表演他的绝活,他能双手撑地倒立很久,肚皮紧紧地吸着,肋巴骨清晰可数。而那两条狗,兴奋地绕着小主人转圈,似乎小主人每每练完功后必会赏赐给它们一点什么。

我离开这个院子时,早餐通常还没有结束,吃得最慢的那个孩子决定早餐何时结束。不过那时候,主妇们已经要开始一天的谋生了,她们穿好了出门的衣裙,头顶着塑料桶或是塑料盆,去田野。尼埃纳有的是土地,只要肯下力气开荒。不过荒不是那么好开的,野草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我在田野小道上晨跑,总是见玉米地里杂草和庄稼难舍难分,有时还能看见棉花地、高粱地、花生地,在一处积水的低洼地里,我还见过水稻。不管是什么庄稼,它们的共同命运都是与野草伴生,有些田地里,野草还是主角。阳光、雨露和大地对它们是多么公平啊,一样照耀、一样滋养。田野里劳动着的大多是妇女,她们除草。她们除草的姿势极美,腰能弯至180度,臀部高高耸起,随着手拔草的节律而起伏、而扭动。不是说有些舞蹈源自劳动么,我常常站在田边,看着这一幕劳动的舞蹈。

孩子们大概也被分派了不同的活计,纷纷穿上衣服打算出门,而最后一个仍然在吃早餐的较小的孩子,被大家遗忘在院子中间,他守着那口锅,一群鸡围拢过来,在锅里啄食。他并不驱赶鸡,鸡代替兄弟姐妹,成了他的游戏伙伴。

阳光越来越明媚,红果树洒下浓重的树荫。我知道等一会儿我回到我们院子时,我能看到小叶榄仁树下的光晕中,库姆正在享受清晨最美的阳光以及阳光下的咖啡或是红茶。小叶榄仁树像一道屏障,隔开了库姆不愿面对的一些事情,他有不想面对的一些事情么?我猜他是有的。

库姆有什么心事都会和老汪说,他们没有交流障碍。关于他的两个妻子,老汪后来告诉我,其中的一位其实是库姆的嫂子。库姆的哥哥死于霍乱,留下妻子和五个孩子。在当地的民俗中,弟弟娶嫂子是为了替哥哥尽抚养孩子的义务。我并不吃惊,在生存为第一要义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让孩子们有个家更为重要的呢?况且也符合法律和风俗。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小叶榄仁树下早晨的阳光多么好,咖啡和茶也是如此香醇,库姆说他希望时间停滞在这个时刻。哦,上苍,上苍一定是用右手把这段时光交给库姆的。

03

老汪为库姆几个适龄上学孩子能够上学而试图说服库姆。他对库姆说,要想改变命运,必须去上学。老汪讲话的时候喜欢挥舞手臂。他在小叶榄仁树下像演讲一样,手臂挥过来、舞过去,又如同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警察。或许这恰巧就是库姆的人生十字路口吧。不知库姆是否理解命运这个词?他明白命运和运气这两个词的差异之处和相通之处么?

尼埃纳有一所乡村学校,是国际社会援助建造的。学校的操场不够平展,校长曾经找到我们基地寻求帮助。老何二话没说就派了推土机和压路机过去帮助推平和碾压操场。后来这块操场以平整和漂亮著称,常常成为校长炫耀的资本。学校有两排平房,大约有七八间教室,教室装有铁制百叶窗。其中一排教室的窗户朝着马路。课间时,我见过调皮的男孩子们跳上窗台上互相打闹。他们大多穿戴齐整,家境或许不错。这所学校不收学费,书本费学生自负。其实,书本费也是寥寥的,乡村孩子上学最大的成本就是时间了,那些放牛的时间、放羊的时间、田间耕作的时间、做小买卖的时间,总之就是谋生糊口的时间。

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在学校当教师。我在镇上的银行换零钞时遇见过那个来自法国的小伙子教师。老汪和法国小伙子有过交谈,老汪说日后退休了也来这里的学校当志愿者吧。我也这样想过,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合格的,我的法语实在太糟糕。不过也就是那么遥想一下,像在旱季遥想一场雨。

其实,我曾经悄悄地过过一把教师瘾,那瘾过得足足的,够我念想许久许久。那是在我晨跑时,路过一个小村庄。一块空地上搭建了一个茅草棚子,棚子里摆着三排桌凳,一块小黑板挂在一间土坯房的外墙上,黑板上写着一些法语字母。一个年轻女人在教一些女孩子念黑板上的字。我路过这个原野课堂,有一些吃惊,这条路是我天天晨练经过的路,原野课堂显然是刚刚搭建好的,今天应该是首次授课吧,而那位女老师腰里还系着个娃娃。

老师和学生们看见我都不吃惊,她们继续上课。我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几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巴偷偷地笑,年轻的女老师也笑。老师腰里的那个娃娃,他不笑,他盯着我看,大眼睛一眨不眨。我也看着他,他的眼睛像两颗湿润而晶莹的黑葡萄。我们就这样互看了好一阵子。后来我觉得我应该表示一下友好,就卖力地送去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娃娃,他再也绷不住了,硬撑了那么久,紧张、恐惧终于爆发,他“哇”一声大哭起来,黑葡萄里涌出了大颗大颗泪水。

想必这娃娃没有见过如此肤色和模样的人,他被吓坏了。女老师把系在腰里的大头巾解下来,抱着娃娃,抚慰他。我不知所措,向女老师道歉,然后想赶紧离开。但是,女老师喊住了我,她会说英语,她说孩子可能是饿了,她想到土坯房里给孩子哺乳,希望我领着这些女孩子们读一会儿黑板上的字母。

我当然不能推辞,也不想推辞。那个可爱的娃娃用他响亮的哭声帮助我完成了一个愿望。我盼着那娃娃能多吮吸一会儿乳汁,如此,原野课堂就能在我的记忆册页上占据更多页码。那是我最认真对待的事情之一。那一天,我站姿挺拔,声音响亮,笑容端庄,发音标准。整整10个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着,跟着我读法语字母。我甚至还想发挥一下,教她们一个法语句子。对,就教这句:Je te aime 。这是我到达西非后学会的第一句法语:我爱你。我大声念了出来,“惹带么”,姑娘们也跟着我念,她们的声音悦耳动人。人们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之一,何况又是如此动人的句子,美妙自不待言。我想问问她们班巴拉语的“我爱你”怎么说,但是终究因为我无法表达这么复杂的意思而作罢。直到最终,姑娘们也不知道“惹带么”是什么意思,她们只是嘹亮地念着,像在原野上唱一支歌。不过,她们日后会知道的,一定会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这件事带来的兴奋中,或许是生活太单调了,也或许是我从小就有的教师梦想始终没有泯灭。第二天,我仍然带着期待的心情沿着那条路去晨跑,远远地看见茅草棚子还在,昨天的情景便宛若眼前。可是等我跑近了却发现桌凳和黑板都没有了,背着娃娃的女老师和整整10个女孩子也杳无踪影。我站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去哪里了?难道昨天是一个梦幻?原野的风是魔术之手,吹过来、拂过去,10个姑娘和她们的老师就没有踪影了?我是教过姑娘们念过一句实实在在的句子的,那声音仿佛依然在回响。

现在,茅草棚子里安安静静,阳光依旧、风依旧。在尼埃纳的原野上教10个女孩子念世界上最动人的句子,这件事,的确虚幻得像一个梦。

一个过路的老乡见我看着茅草棚子发呆,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班巴拉语,看我仍然愣怔,他就用手指了指远处,然后手臂在胸前端平,双腿微微下蹲,模仿学生端坐课桌前的样子。哦,我明白了,原野课堂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迁徙。

事后,我知道了这也是国际社会的一项教育援助,授课对象是乡村的女孩子们,授课地点可以是任何地方,教师都是本地区受过教育的妇女,这样便于走村串户。老师教女孩子们官方使用的交流语言,教她们认知乡村之外的世界,当然,也教这些从没有走出过乡村的姑娘们该怎样去Je te aime。

尼埃纳的学校里,经常能看见背着娃娃的妇女,头上顶着一个小布包走进学校。布包里是书本。她们不是老师,是学生。生娃娃之前在学校念书,期间结婚生子,后来又想读书,便背着娃娃再来上学。在这里,上学哪里有什么老汪说的适龄和不适龄之分呢?所以,只要库姆同意,他的孩子们都能来上学。

老汪一直努力地说服库姆,库姆叹口气,说田地里的活计、圈里的牛羊怎么办?老汪沉默了,他没法解答。那一套关于命运的说辞终究是太抽象,库姆一时半时大概是理解不了的。我想对库姆说,库姆,如果你的孩子们齐刷刷地坐在课堂上,那么这将是一支捍卫你的好运气的军队。不过,我们终究是无法给予库姆更多帮助,只能悄悄地祈祷:愿田园丰收,愿牛羊肥硕,愿我们的工程结束后,库姆能找到新的工作。

我在另一个清晨再次站在我的小屋窗外,小野树的花还开着,小小的白花,淡雅的香味若有若无。芒果树上早已经是空空落落。浩大的事物总是过于短暂。

小树已经不再孤单,它有了自己的伙伴和临时的名字。老何在林子里发现一棵同样的小树,他带上铁锨重返灌木林,把那棵小树移了回来。两棵树并排站在一起,一样的枝干、一样的淡香,如孪生的姊妹。我对老何说,给它们取个名字吧,叫尼埃纳白梅。

我还是要问一问库姆,它们真正的名字叫什么,还有那棵红果树。

嗨,库姆,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