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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政:谁来讲文学课?——从一篇深度报道谈起
来源:《雨花》 | 汪政  2021年02月23日09:24
关键词:文学课

年近岁末,又到了盘点一年文学业绩的时候,各种年度奖与排行榜竞相登场。如果要我说2020年给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大概是《人物》公众号上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我说作品,显然是包含了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在内的,反正,我是将它作为文学作品看待。因为我对外卖这个行当不熟悉,我几乎没叫过外卖,在我的手机里,也没有任何外卖的APP。因此,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外卖的知识背景,也没有任何点外卖的经验,与文中那些外卖骑手也没有接触过,在这样的阅读背景下,它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篇近于虚构的文学作品。

它的内容我在这儿就不赘述了,现在网上还可以读到。甚至,它还没冷下来,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它下面的留言还在继续增加。我甚至想,只要外卖还在,人们都会时时想到它吧?在2020年,有哪篇文学作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当作家们抱怨自己的作品没人看,并且笼统地将原因归于文学边缘化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到底都在想什么,在写什么呢?大概上世纪80年代的流风还在,文学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在忽视文学性的年代,提出这样带有纠偏性的口号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就文学的一般规律与情势而言,写什么总是比怎么写更重要。文学史对经典的认识首先是看它对人类贡献了何种经验。即使在日常阅读中,也没有哪个读者面对一本书会首先去问它是怎么写的。这种忽视写什么的观念对创作界危害极大,它带偏了写作者的视线,会让他们对眼前的生活视若无睹,弃火热的生活于不顾,心中无人,眼中没有读者,将文学变成自己的自娱自乐。《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之所以能引发那么多的讨论,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就在于它的点抓得好,抓得准,这样的点不是作者的心血来潮,而是其长期观察的结果,是作者对这些年来渐渐成为人们重要的生活方式的“外卖生活”认知研究的结果。我们有些作家,要么囿于自己的个人生活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么就随大流,别人写什么,自己也跟着写什么。特别是许多自带主题、自带题材、自带故事、自带人物的写法不知浪费了多少写作资源,挤兑了多少文学空间,毁坏了多少人的写作才华,比如许多宏大叙事、翻着日历的写作都是如此。这些人就没有想过自己到生活中去寻找,更没有真正地深入生活,与普通民众交朋友,去想他们之所想,去写他们想看的内容。我们的许多作家就是这样,他们的写作远远落后于生活,更没有深入到民众的内心。可能有许多作家如我一样,不但不靠外卖生活,不点外卖,不懂外卖,甚至还鄙视外卖,认为吃外卖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你为什么不下楼问一问,为什么那么多人要点外卖?他们难道不喜欢可口的饭菜?难道不想有热汤热水温馨的家?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些外卖骑手,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收入丰、条件好、社会地位高的工作不做,而要风雨兼程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一行?你为什么不再花点精力去做一点更复杂的调研,为什么会产生这个行业?它是一种什么经济?给社会又带来了什么以至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我想,如果我们的作家能做做这样的事情,并且把它们做到位,大概发现的就不仅是外卖,而是更多、更新、更为民众所关心的生活了。

我说它题材好,抓住了生活的热点,是一篇解决了“写什么”的典范,这么说好像它就是一篇有社会影响的新闻,其实不是。因为我对外卖相当陌生,所以,它打动我的恰恰是它的非外卖、非新闻的因素,那就是它的情怀与思想。它起于渐成生活方式的外卖生活与背后的外卖经济,但是它关注的重点却是这种生活与经济中的人,是一个个奔波在风雨与烈日下、窜跳于高楼中、驾着电动车逆行于车流里的外卖骑手。文章要表达的就是题目所说的外卖骑手困在了系统里,这系统就是“算法”,是一种在大数据的支持下,通过人工智能为外卖骑手的每一单规划路线及所要耗费的时间,并基于这些数据所建立起来的对骑手工作的评价标准。这种标准为公司平台、点餐人也即消费者和骑手所知晓,看上去公平公开,但是骑手只有被评价的权利,却没有评价另两方和申诉与辩解的权利。更重要的是,算法始终处在不断优化的过程中,如同许多游戏所呈现的那样,只有更快,没有最快。说到底,它揭示的是现代化社会技术对人的控制,是大数据对人的胁迫。我们都在抱怨技术与人的对立,我们都在声讨科学对人的伤害,我们都在讨要大数据时代个人的隐私与权利,为什么就没有像《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这样抓住日常生活中普遍的生活现象,从一个小的、常见的切口深入下去,写出如此形象而具有说服力的作品呢?被系统伤害的不仅是外卖骑手,其实,平台的程序员,消费者同样是受害者。正是这种追求效率的系统将消费者变成了一个个只认数字的冷漠无情的人,他们可能会因为与预计到达时间相差几分钟就给外卖小哥差评,甚至委屈愤怒。他们不会去了解这数字背后的故事,不会在乎这个差评对外卖骑手意味着什么,正是包括这样的算法在内的一系列法则塑造了我们这个时代变态的消费人格。而程序员在无尽的技术开发中沉溺于成功的快感,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似乎更为精确的数字,至于这越来越精确的数字带来的越来越快的速度给外卖骑手造成的压迫则远在他们的视野之外。因此,技术不是给哪个人造成困局,而是如文章的导言所说的,“一个在某个领域制造了巨大价值的行业,为什么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的制造者?”作者在作品里很少议论,更没有如许多鸡汤文那样去煽情,它只有一个个的故事,只有一个个的人物,但是,作者的倾向是一目了然的,特别是作者对人的生命的珍重,对生活于无奈中的人的同情与悲悯弥散于整个作品,这正是这篇文章的灵魂,也是我们当下许多文学作品中存在的空白。对于文学而言,比起问题意识,可能情怀意识更重要。这是由我们不同的表达方式决定的,也是我们的文明史赋予文学的命定的职能。情怀的本质是什么?是价值。价值是什么?是关系,是人与人,是人与社会,是人与自然所应该具有的理想关系状态。在理想的关系状态中,人能够实现自己,能够自由地安排自己,能够与社会和自然和谐共存。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在不断地制造价值、发现价值,传播价值。与追求财富和效率的工具理性不一样,人文科学特别是文学艺术追求的是价值理性,是价值优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文学书写的目标,它的核心就是制造与传播价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的意义是我们书写的。芸芸众生如蝼蚁,他们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又在哪里?这就需要我们去解释、发现与申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就是一篇“为生民立命”的作品,外卖骑手都是一个个普通人,他们为了生存,为了温饱,为了家庭冒险奔走,这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这就是他们拼命的价值?当一个个外卖骑手被算法逼迫的时候,他们还是人吗?他们的尊严,他们的权利,他们的自由乃至他们的生命都在哪里?他们已经是非人,只是血肉的机器,他们已经完全异化了。在算法链条中狂奔的他们连停下来思考自己的时间都没有,“系统仍在运转,游戏还在继续,只是,骑手们对自己在这‘无限游戏’中的身份,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仍在飞奔,为了一个更好生活的可能”。可惜,那个虚幻的“更好的生活”并不存在。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文学品质不仅表现在题材、思想与情怀方面,同样也体现在文学的手法、文学的技术层面。在讨论文学手法之前先要简单地说一下,文学手法的运用首先要有它们的用武之地,叙述的节奏、人物的刻画、细节、语言等,把它们用在何处?这是许多文学写作者不大去考虑的问题。说出来大家可能有些意外,是知识决定了它们。读了《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我最大的感慨之一是作者的文外功夫,是作者在外卖这个行当具备的专业化的知识。知识决定了我们的视野,知识决定了我们书写的内容,知识也决定了我们写作的空间与深度,所以,没有了知识的帮助,我们的文学手法就没有了施展腾挪的场地。正是大到“数字劳工”“订单劳动”,小到外卖的每个技术环节共同成就了这篇文章的文学表演。“收到”中算法系统对骑手的套牢,“大雨”对特殊情境中骑手的描写,“导航”中骑手的无所适从,“电梯”里骑手与空间的争夺,“守门”里骑手遭遇的人际困局,“佩奇与可乐”中骑手付出的交际成本,“游戏”中等级评定对骑手的二律悖反,“电动车”里骑手的工具尴尬,“微笑行动”里滑稽的行业文化,“五星好评”中骑手与交警的复杂关系,“最后一道屏障”中骑手社会保障的缺失,“无限游戏”里骑手几乎无解的悲剧命运,这不仅是外卖骑手工作与生活的全覆盖,而且是张弛有度、虚实相间的精彩叙事。它们不是报道,不是粗线条的叙述,是人物,是心理,是对话,是场面,是细节,是如果我们不深入,不面对就无法想象的文学场景。“外卖就是与死神赛跑,就是和交警较劲,就是和红灯做朋友”,“配送,是一种以顾客为中心的社会表演”,“除非有个交警跟在屁股后面,说你不能超速不能超速,不然单子多的时候,所有的骑手都想飞起来”。这样富于生活气息与行业特色的语言如果不是与骑手们混得烂熟如何写得出来?“被配送时间‘吓’得手心出汗的朱大鹤,也出过事儿。为躲避一辆自行车,他骑着超速的电动车摔在了非机动车道上,正在配送的那份麻辣香锅也飞了出去,当时,比身体的疼痛更早一步抵达他大脑的是:‘糟糕,要超时了’。”这样的情节与细节如果没有下功夫又怎么写得出来?

我在这篇纪实文字上面花的笔墨确实太多了,因为我想请它来给我们上一堂文学课。文学课就一定是文学圈中的人才能讲?我看不一定,也许以前是,但现在我觉得越来越不该这样,甚至,圈外的人比起圈内的人对变化中的文学有更大的发言权。前几天我在《南方周末》公众号上看到《什么样的内容才配得上这个时代》的课程广告就很有感触,应该让作家们,让那些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们听听这样的课啊。我记得授课的都是新闻大咖,媒界翘楚,讲的都是他们从业的经验与深刻的体会,如何理解时代,如何提炼话题,如何经营案例,如何进行修辞,如何理解读者,甚至“没有妙招,只有写写写”这样朴素的道理,对我们都很有启示。我前些年就说文学是无边的,文学更在文学外,也说过文学的媒介化与媒介的文学化,现在想觉得越来越有道理。就以新闻的文学化而言,现在的新闻的读者意识非常强。新闻做给谁看?读者们想看什么样的新闻等已经成为新闻从业者首先考虑的问题。一旦确立这样一种读者意识,新闻就必须尽可能地满足读者多方面的需求,这样就不仅仅是提供新闻事件与新闻人物的问题了,情感、态度、价值观、话语风格都需要考虑。而且,抽象的读者不存在了,新闻人眼里只有具体的读者,或是从行业,或是从性别,或是从年龄,或是从阶层,新闻越来越为自己特定的人群服务。其次,新闻越来越跟时代精神、社会风尚打成一片。传统的所谓的新闻独立性被悄悄地搁置了,时代的精神气质,社会的流行趋势,大众的审美风尚……这些都成为新闻研究和跟踪的兴奋点。走在前面的试图领导风尚和趣味,而更多的是唯恐被风尚和趣味所抛弃。所有这些最终都落实到了新闻的话语风格上,我们再也见不到一板一腔的新闻语言了,从引题,到正题,到摘要,再到正文,新闻的每个字都被精心打造,几乎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更不用说许多新的、在传统的新闻文体之外的新兴的新闻文体了。许多的新闻文体都没有被命名,因为整个传统的新闻报刊从分类到栏目设置都已经被天翻地覆地进行了改造。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许多新闻记者也已经分不清其身份,自己是新闻人还是文学人?他们如同明星一样,频频在报刊上亮相,评论、深度报道、专栏以及与读者的互动,许多新闻人获得了远比一些著名作家更多的读者和粉丝。他们以巨大的信息量、深刻的思想、敏锐的眼光、动人的情怀、亲民的姿态和个性化的语言风格以及独创的文体独步天下,而这诸多要素都是文学家们梦寐以求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就是一个典型。

与文学互渗的岂止是新闻一族?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加入了进来。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注重信息与传媒。以往,文学的传媒是相对单一的,而如今,报纸、刊物、出版、网络、电视、广播、手机……构成了文学传播庞大的空间,市场与传媒互为要素,当文学与市场接轨以后,对传播方式的选择使传媒产生了激烈的竞争,而竞争的原则只有两个,一是利益,二是流量,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网络能成为后起之秀,不仅在原创,而且在中介、传输上都是位于前列的原因。新兴媒体所催生出的写作形态,如博客、微博、微信、电子杂志、公众号等等与传统的出版或发表方式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但在它们上面所呈现的文字也已经不是私人性的了,它同样进入了与他者的交流,进入了公共领域。这是怎样的量级呢?每天在网络平台上发表的作品是纸质媒介根本无法比拟的,它造就了怎样的文学人口啊!这都是值得关注的新的文学人际关系和亚文化类型。这样的人群,这样的写作,形成了我所说的“泛文学”,许多新鲜的文学观念与文学手法在这里孵化、发酵、成型,更不用说其他手法通过它们向文学的迁移。与此相关的是社会美化的浸染。要知道,美化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重要表征与生活方式,它渗透到各个领域,“修辞”成为每一个人工产品的必要工序,即使在实用领域,也同样存在着不断更新的、追求极致与唯美的艺术设计,只有美化与实用功能高度结合才能得到大众的接受,日常生活审美化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而文字是美化程度最高的方面,我们的一切文字表达无不在如何美化上努力,广告、招聘、求职、策划书、纪实报道、即时新闻以及几乎所有的文字出版物,连同原先严格规整的人文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的表达都莫不如此。现今,人们可以从更多的空间进入文学的氛围,也可以从更多的媒介和更多的文字作品中获得文学生活的满足。

所以,我建议,放宽我们的眼界,伸长我们的手臂,虚心向别人学习。也许,引发文学变革的不是在文学之中,而是在文学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