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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杰《两个人的广场舞》:表妹的眼泪
来源:《长城》 | 傅杰  2021年02月20日08:56
关键词:傅杰

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去一位亲戚家里喝酒,进屋一看差不多都认识,不是喊表弟表兄,就是喊表姐表妹,虽然算不上直系,隔山迈岭地也能攀上亲戚。按说大家好久不见,先到的客人怎么也得欠欠屁股,或打声招呼,我进屋却没感受到这个热乎劲儿,当然谁也没有冷淡我,就是感觉气氛不对,怎么形容呢?用压抑比较贴切。亲戚请喝酒是因为他的孩子次日要举行婚礼,提前热闹热闹。不是只请直系亲属,还有平时走动比较勤的也请过来了。无论如何这也是喜酒呀,怎么弄得像是要掉个儿?经过一分多钟的观察,我发现一位表妹的脸子耷拉得很厉害,脸颊上还挂着泪痕。我以为她让谁给气着了,就想安慰她一番,她却从包里掏出一沓子纸让我看。一旁的大姐跟我说,替她瞅瞅,里头不会有啥诈吧。

原来表妹家拆迁了。表妹递给我的那沓子纸是一份拆迁协议书。村里最初有多一半人家不同意拆迁,现在拒绝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村里仅剩四户人家了,表妹是其中之一。

说老实话,如果那份拆迁协议书圆满兑现,表妹的获利相当于她全家人打拼几辈子。我惊呼,这是好事呀,一夜脱贫,进入小康家庭快车道,还哭啥呢?

表妹却跟我唠叨她家房子哪年盖的,盖房上梁时都有什么讲究,请了多少帮工,当院有多大,东厢房装啥,西厢房装啥,观音菩萨和灶王爷分别供奉在什么位置。说完家里又说她的承包地,承包树,承包地撂荒的几乎没有,还都种着呢,承包树倒是都死绝了,现在坡上长着的那两大片,都是她跟丈夫十年前种上的,也早就挂果了。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刚才的那个话头,说往后住到楼里,给老祖宗烧纸、烧袄啥的上哪呀?

一旁的大姐直嫌表妹烦,说她岁数不大,倒学会了磨叨嘴子,进屋就说她的那点破事,给人说得那叫一个堵心。就是钱烧的,还没拿到手,美得不知道说啥好了,矫情!又有一个表弟帮大姐的腔,说表妹过去的日子混得上不上,下不下,现在熬出头了,不感谢人家开发商,还得便宜卖乖,简直就是不懂事!看来表妹刚才是遭到大家的一致数落,才把屋里的气氛弄成那样的。

不过我听得出来,表妹没在协议书上签字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她跟亲戚们掏心窝子,让我看协议书,是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很茫然。如此想来,我倒觉得表妹不是矫情,也谈不上不懂事。她生长在农村,结婚又嫁到农村,几十年的农村生活,大到花会书场,小至民俗俚语都已经深植骨髓。她现在居住的村庄,很快就会变成过往,而她再次面对的生活场域,却需要重新建立,不仅是锅碗瓢盆,还有一份基因里的精神牵绊。

那天晚上,在众人对未来生活的畅想中表妹还是笑了。就像《两个人的广场舞》,游人如织的场景退却之后,还有两位老人的私语和梦呓留下来,这也是他们送给明天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