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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文前沿:榕树下的记忆 (上)
来源:《网文新观察》 |   2021年02月09日08:36

特别版:榕树下的记忆

编者按:

1997 年 12 月 25 日,美籍华人朱威廉(网名 Will)创建“榕树下”(本刊 2020 年第 2 期的网络文学网站和关键词词条连载中有专门介绍),它是我国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的专业性文学网站,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初期最有影响力的原创平台之一,多位早期网络知名作者,如安妮宝贝、李寻欢、邢育森、宁财神、慕容雪村、沧月等活跃于此。

2002 年, 榕树下被出版巨头贝塔斯曼收购。2006 年被贝塔斯曼卖出。后几经转手后于 2009 年被盛大文学收购,2015 年随盛大并入阅文集团,2017 年底因故闭站,2020 年 8 月服务器关闭。

榕树下是中国网络文学发生期重要的驿站,承载了早期网络文学人的集体记忆。在君天先生和冯琦女士的热心帮助下,邀请当年榕树下的版主、编辑、状元、作者和读者等写了一些回忆性的文字,本刊分两期刊出,作为纪念。

(本刊编辑部)

榕树下,20 年山水各一程

香妃子

2018年5月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写上海的中国大戏院重新开幕的稿子。微信收到久未谋面的朱威廉发来的消息,他说:我想重启榕树下。

这无疑是一个怀旧的好日子,80年前的大戏院重新开张了,20年前的榕树下也要重启。那个晚上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作为最早的榕树人——作者加编辑,我难掩自己的兴奋之情,答应加入重启榕树的团队,负责编辑部门。

在“榕树下”做编辑,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对于一个文学青年来说,职业生涯的开端在文学网站当编辑,当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虽然后来我做了图书编辑,文化记者,专栏作者,文学翻译等各种工作,但让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终身从事文化工作的起点,是那个美好的互联网文学时代,是那个鼎盛时期的“榕树下”。

2000 年的秋天是毕业的季节,上海的梧桐开始纷纷落叶。《新民晚报》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刊登了整版的绿色广告,内容是“榕树下”招聘文学编辑的启示。面试我的只有一个人,叫“李寻欢”,就是现在马上要上市的“果麦”的创始人路金波。我就是那么简单地走进了“榕树下”当年栽着一棵大树的办公室,和我同一天进编辑部的还有一个编辑叫杨曲,她的英文名就叫 Tree。

无论是年少时的阅读、还是学生时代的写作,我都是虚构类的粉。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是小说编辑。从“青青校园”的微型、短篇小说,到“爱情故事”的中篇甚至长篇小说,每天处理的稿件都是上百篇,文字量都是6 位数级。我和当时风头正健劲的网络作家们做同事,周末加班时当年还叫“小四”的郭敬明会来办公室要当时还叫“安妮宝贝”的庆山的签名。

我在这里认识了太多的才华横溢的作者,到了今天很多已经成为了赫赫有名的作家、编剧、评论家和翻译家。直到后来我进了传统出版社做图书宣传,到党报做文化记者,结识和采访了中国一线的作家学者莫言、易中天、王安忆、余华等人,他们都承认网络文学走出来的这批作家的才华和优秀,认为“榕树下”在推动中国当代文学进步上作出的巨大贡献。

到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了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界限,莫言和当年明月对谈的时候说:文学就是文学,与载体无关。时光如梭,20 年前第一届“榕树下”网络文学大赛,王安忆和王朔给一等奖获得者尚爱兰颁奖;如今她的女儿蒋方舟也已年过三十。

重启榕树是一场美好而又艰难的梦。

我们找来了原先编辑部的散文编辑飞乐,诗歌编辑哲别,小说编辑小二。我们想用App 的方式让榕树重新活过来,用大数据和算法来推荐个人喜好的文字给用户。

从 2018 年世界杯决赛结束的那天起,我就每天驱车单程 40 公里,到位于莘庄的编辑部上班。这是我离开原先的“榕树下” 之后久违了的坐班时光。

20 年前刚在“榕树下”上班的时候,家也在40 公里开外,每天坐公交倒地铁。一次我的编辑主管花过雨在开编辑会议的时候,说我是编辑部里住得最远的,但是一次也没迟到过。这在2000 年时的“榕树下” 办公室里压根不值一提,我们有太多下班了也不回家,甚至在办公室的地毯上过夜的榕树人。

我们彼此以网名相称,甚至到离开的时候也搞不清楚真名叫什么。我们是一群活在乌托邦里的人,这对我的人生一定是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直到今天我失去了为了挣钱委曲求全的能力,好像这一生就只会做与文艺有关的事情。

“榕树下”的衰落,其实并不是20 年后的今天才开始的,早在 2002 年,日渐式微的“榕树下”就被德国的出版大鳄贝塔斯曼收购了。那时的我有些灰心,便去了北京开始写脑海里的长篇小说。一年后被收购的“榕树下”成立了“贝榕图书”,

开始做出版,我便回上海成为了“榕树下” 的第一个图书编辑。那时真是出版业的春天,将当时的网络作品编辑一下转成纸质图书,随便就能卖个三五万册。那时做了安妮宝贝的《八月薇安》,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一批网络作家的书。我自己策划的第一个选题木子美的《遗情书》虽然一经出版就被出版总署禁了,但仍然卖了好几十万册。

为了赶着上架,跑到印刷厂门口等书出厂的辉煌,我是到了 2006 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时,做到易中天的《品三国》时才再次遭遇。就算后来再做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的《蛙》一书,2010年上市的时候也是平平淡淡。

出于对出版的热爱,我在做完《蛙》的发布会之后,便奔赴英国进修出版硕士。但等我回来,出版业便遭遇了全球的寒冬,以前几万册的图书,那时只能开机几千册,大众已经丢失了阅读纸质书的习惯,取而代之的是手机付费阅读。

于是在那个时代“起点”网雄起,“榕树下”被卖给欢乐传媒后,又被盛大收购,编辑部辗转到了北京,我却已离开出版圈当起了记者。在“榕树下”10 周年庆的时候, 朱威廉又把老榕树人聚在一起,酒桌上见到了当年“榕树下”的新掌门人王小山和侯小强,但终究也没人可以将榕树起死回生。

这个时代我们看到的文学和艺术的兴起,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地转瞬即逝。我们刚看到阅文集团的上市,转眼创始人团队便被踢出了局。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时代, 没有盈利模式,一切便是空谈。

10 周年之后再见朱威廉,便是 2016 年“相约榕树下”餐厅的开张。那时的他在餐饮圈混得风生水起,便重拾榕树情节在上海的淮海路开了一家概念餐厅。这让榕树的老同事们都很兴奋,纷纷找出自己家里珍藏的有关榕树的纪念品放到餐厅的门廊桌上展示。我也翻箱倒柜找出了离开编辑部时收藏的相框和几本“榕树下”网文大赛时期出版的图书。

有了餐厅作为聚点,“榕树下”的活动就变得频繁起来,我们也找到了很多失联已久的榕树人,有编辑有作者,大家也都建立了群开始互动。就是在 2017 年“榕树下”20 周年的讲座后,朱威廉动了重启榕树的念头。

从 2018 年的7 月开始历经整整一年多的努力,朱威廉重启的“相约榕树”App 终究没能熬过互联网的寒冬。作为重启榕树的核心团队五人之一的编辑总监,我也很伤心,因为我们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从互联网文学走出来的这批人,20 年后都有了自己更好的选择。

20 年后的世界飞速变化,但最大的变化,其实在于我们有了更广阔自由的天地,在这个地球上活得更从容了,有了各种缤纷多样的选择。我们可以通过各种形式、各种载体表达自己,没有对错,也无所谓好坏。文字无疑是其中最简单直接也最直指人心的一种。当然,只是一种途径而已,更立体丰富、声光并茂的方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门槛也很低。

有人说榕树是世界上最长命的树种之一,可以活到几千年。20 多岁的“榕树下”却已经在互联网大潮里沉浮了很多回。这次的一个巨浪打来,我们看到它又沉了下去,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浮上水面。就像我们这些捱到今天已经成为文学老年的人,内心还是那个理想主义废柴, 只是看上去不一样了。

( 本文作者系香妃子,英国出版硕士, 记者、图书编辑、杂志主编、文学翻译、专栏作者。曾任“榕树下”网站小说编辑;上海文艺出版社营销主管;《杭州日报》上海记者站站长;现为《中英时刊》联合创始人、主编)

那一棵榕树

楚惜刀

如果穿越回 2000 年,你会看到互联网新公司热火朝天开张的一年。西祠胡同论坛正流行,中华网很热门,人人都用新浪免费邮箱,腾讯 QQ 刚从 OICQ改名成 QQ,有 860 万网民拨号上网,网速仅有54k。

那是网络大潮第一次浪起的时代。

我写作开始得很早,一个人默默写在本子上,只有亲朋好友是读者。1997 年我开始用电脑写作,但对网络发表非常谨慎。最初听说榕树下的时候,我关心的是在网上贴出文章后,还能否保证是自己的。一直观望到 2001 年 10 月,我才用小说人物注册了笔名,开始在网上发文,这是“楚惜刀”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试水的时候没多大动静,直到2002 年3 月 12 日在“聊斋夜话”栏目发了2500 字的《莫呼洛迦》——这篇小说 2006 年在《飞·奇幻世界》引出了大家合写“天龙八部”的系列——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水, 带起一片涟漪。

我得到了榕树下的第一个绿叶推荐,一万五千多的点击和一百多个读者评论,让一直闷头写作的我听到了读者的声音。这种即时的互动激发了创作的欲望,“被人看见”的途径终于变得简单, 只要你写,就有机会。

榕树下鼓励类型文学的创作,各式各样的类型小说都能找到投稿的栏目。因为怕鬼,我写了好几篇“聊斋”故事以驱散内心的恐惧,从小写长篇武侠,看到大量短篇后也开始了新的尝试。这种锻炼很好地锤炼了结构与文字,也因其短平快,欣喜地获得了一批喜爱我的读者。

除了读者,更多的喜悦来自于同好。榕树下的论坛各有名字,我常去的是君天创立的武侠论坛“侠客山庄”,一群写武侠的作者从五湖四海聚到这里,讨论前辈的作品,交流彼此的心得,定期征文比武……表扬听得开心,有批评也会大喜,不同的声音总是好的,就算是金古梁温黄,你也会有不喜欢的地方。那时的网络氛围很好,大家敢说实话,不怕红脸,翻阅旧帖多见朋友对我的批评,而成长是在对比与激励中诞生的。

君天组织的“网络武侠联盟”有联合征文,第一次比赛是同题小说《惊》,那是我的第一个武侠短篇,看到同个题目在不同作者的笔下翻出花来。这是网络写作很有趣的地方,互动强且反馈快,评委点

评和读者评论汇集在一起,对自己的水准会有一个公允的判断。也会有不服气,会有遗憾,这就激发了灵感,诞生了新作。有时候,文章是被逼出来的,没有编辑的唠叨,定期的比赛也是有趣的催稿方式,跨网站的联合征文在当时很常见,见识到江湖之广。

榕树下,是最初的江湖。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有路见不平的侠客,有醉心写作的痴人,在花团锦簇的热闹背后,也有争名夺利的纷争。

当投稿越来越多,榕树下自身的编辑再也来不及审阅,2003 年各大社团应运而生。君天和我的“武幻聊斋”专收幻想奇情类作品,独上月楼的“雀之巢”则是中年作者的大散文集散地,夜行天涯与禾页青青的“此刻天涯”更多是写实类的小说与散文……作者不仅仅需要写作,还要运营社团,身兼多职。一开始,各家社团蓬勃发展,社长和编辑满满热情地招兵买马,凭借自身影响力和社团风格招徕作者,对榕树下作品的扩展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但隐患也由此而生。

每天成千上万的新作品,如何脱颖而出?榕树下靠的是绿叶推荐。推荐由榕树下的官方编辑决定,后来权力下放到各大社团中,引发了不小的风波。那片榕树叶子,是一种肯定,也是一个舞台,确保了关注与流量。一篇文章好不好,究竟由谁判定, 推荐是不是真的公平?在那个免费阅读的时代,社团编辑每天花大量时间阅读推选可以发表的文章,而后会面对落选者的诘难和指责。对于有本职工作兼职写作的我们来说,每天要看几十篇投稿,处理有异议的推荐,管理社团从对文学的热爱,变成了重复劳动的负担。而对于非编辑的作者来说,自觉写出好文章没有得到推荐,会质疑社团的公正性。之后榕树下更推出了购买鲜花和鸡蛋的付费制度,砸鸡蛋可以让一篇好文沉沦,送鲜花也能让烂文被推送到首页。加入了游戏玩法的榕树下慢慢变了味道。

这是我渐渐淡出榕树下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则和出版业的兴盛相关。

作为当时最热门的原创文学阵地,在榕树下崭露头角的作者,容易被杂志和出版商发现。在武侠写作这个领域,很多人就此成为《今古传奇·武侠版》的作者, 我也不例外。被印成铅字且有稿费拿,和

网络上无聊的口水仗相比,自然更有吸引力。榕树下不适合发布长篇作品的网站模式,制约了它在网文大战中的发展,找不到正确的盈利模式,也使作者们不断流失到其他网站和杂志中,榕树下的几经易手更加剧了它的衰落。这期间外界硝烟渐起, 起点和晋江热度大增,幻剑书盟、四月天等网站都更能吸引长篇作者,相较于短篇小说和散文诗歌,长篇小说更容易与出版连接、进行变现。

2006 年后,我基本转向杂志写作,而榕树下不断更换东家,到后来连用户名也登录不上去,曾经的文章荡然无踪。2020 年 8 月底,终于正式关闭了服务器。曾经以为网络是有记忆的,写下的文字才占多少字节数呢?可是它终究是消失了,没有存留备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榕树下完成了一个先行者的使命, 它培育出的作者依然有很多活跃在人们视线中,尽管一说出名字,都成了“远古大神”。从那一株榕树下走出去的作者们,有的是畅销书榜的常驻客,有的是热播影视剧的编剧,有的成为文化公司的老板, 更多的是始终笔耕不辍坚持创作的普通人, 文学之梦是我们心底彼此相连的纽带。时至今日,榕树下消失了,但它就像一个退隐了的武林高手,虽已不在江湖,江湖却永远留下了它的传说。

上海作为榕树下大本营,不时有编辑们和作者们的聚会,2016 年,创始人朱威廉在上海香港广场开办了“相约榕树下”的餐厅,2019 年又做了“相约榕树”的

APP。榕树下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商业模式,但是对我们这批“老作者”来说,这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朋友们最初相识的地方。认识了十七八年的作者们,都是榕树下写武侠奇幻的一群人:君天、本少爷、画上眉儿、燕垒生、草玄、骑桶人、沈璎璎、沧月、窃书女子、君心似海……偶尔联系一下,依然在写作,也就够了。

感恩榕树下,让“楚惜刀”这个名字活了,让我结识到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 拥有了跟随至今的第一批读者。写作这条路经常是孤单的,可有过榕树下的经历后, 我不再是一个人。

希望我们都记得最初的梦想,一直写下去……

(本文作者系楚惜刀,榕树下“武幻聊斋”社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