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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什么要读曹文轩?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李学斌  2021年02月08日09:05

《曹文轩短篇小说金卷典藏版》(十卷),曹文轩著,新世纪出版社2021年1月第一版,432.00元

真正的文学审美不是单一的感官体验,而是融知、情、意于一炉的复合性精神活动。以此为标准,能够让文学得以“永恒”的,就不仅仅是表层的故事、情节,更是内在的意涵、题旨。

曹文轩曾经这样表述自己的文学观:

我不是唯艺术者,但我对艺术性确实很在意——非常在意。在书写过程中,“艺术”二字,始终如雷贯耳响彻在我思维的上空。我从来也不认为文学对现实进行依样画葫芦式的摹写是一条正路。我企图写出一些无愧于“艺术”的作品。

孩子——那些未长大成人的人,他们是能够被感动的;能感动他们的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聚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

感动今世,未必就是给予简单的同情。我们并无足够的见识去判别今日孩子的处境的善恶与优劣。对那些自以为是知音、很随意地对今天孩子的处境作是非判断、滥施同情而博一泡无谓的眼泪的做法,我一直不以为然。感动他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

细细品读上述文学主张,不难看出,曹文轩在其四十多年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始终如一秉承着两个文学原则:执守审美,追随永恒。而他的一系列作品,也印证着他的文学高标。

曹文轩是讲故事的高手,他对小说叙事学有着很深的研究。也正是凭借着深厚的学养、丰富的素材积累,以及娴熟的叙事技巧,曹文轩拥有了得天独厚的文学才能。这让他在儿童小说领域纵横驰骋、挥洒自如,构建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故事王国。就创作类型而言,曹文轩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现实主义风格。他的儿童小说往往疏离当下童年,善于在相对模糊的时空背景下建构故事。这样一来,相对陌生化的童年空间、社会生活,再加上起伏跌宕、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设置,就让他的儿童小说如同绿荫环绕、清波荡漾的池塘,表层的新异、好读与内里的绵长、醇厚和谐交融,构成了一个芳草萋萋、水波潋滟的美丽生态。这一点,他早期的诸多短篇小说如此,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一系列长篇儿童小说亦然。

真正的文学审美不是单一的感官体验,而是融知、情、意于一炉的复合性精神活动。以此为标准,能够让文学得以“永恒”的,就不仅仅是表层的故事、情节,更是内在的意涵、题旨。而且,越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其内涵、题旨也越是丰厚、深邃,能够经得起时间的磨砺、阅读的检验,历久弥新,光彩斐然。曹文轩是“古典型”作家,他看重文学的“艺术品质”,执守“审美”高标,对能够感动不同时代孩子的那些具有“共同性”特质的生命体验、生活事件、情感元素、人性构成……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因此,“以记忆童年、历史童年感动当下童年”一直是他的写作姿态,也正是那些不同时空童年的彼此参照、交相辉映赋予他的儿童小说一种错落交织的成长蕴含、生命况味,从而让作品题材、情节的丰盈和题旨、意涵的深厚相得益彰,共同铸造出一个个形神兼备、扎实圆润的“第二世界”。

关于现实主义,恩格斯曾经提出了“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著名论断。而关于小说的“经典”写法,我国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也曾有一句名言:当你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的时候,就记住一句话——贴着人物写。

儿童小说创作上,曹文轩走的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经典”道路。他的儿童小说体现了典型的“人物”主义风格。麻子爷爷(《第十一根红布条》)、黑豆儿(《弓》)、星星、雅姐(《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弯桥(《甜橙树》)、明子(《山羊不吃天堂草》);桑桑、纸月、秃鹤、杜小康(《草房子》);青铜、葵花(《青铜葵花》);根鸟(《根鸟》);麦田、麦穗(《樱桃小庄》)……所有这些命运各异、个性鲜活的儿童形象,不仅很大程度代表着曹文轩儿童小说的文学成就,而且也成为当代儿童文学人物画廊里熠熠生辉的组成部分。

曹文轩是非常讲究儿童小说叙事结构的作家。在他看来,优秀的小说就如同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所说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纷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其结构一定整饬严密,逻辑一定丝丝入扣。关于长篇小说结构,曹文轩还独出心裁提出了“分解法”:但凡优秀的长篇小说,一定能够从中分解出若干个完整的短篇作品。秉持并践行着这样的文学观念,曹文轩的诸多儿童小说其结构上都极其圆整,艺术完成度非常高。最典型的,就是代表作《草房子》和近作《蜻蜓眼》中的许多篇什,合起来看,是珠联璧合、一脉相承的整体,分开来品读,则又是文脉畅达、一气呵成的短制,其结构上的开合自如、自成体系令人叹服。

曹文轩对小说语言有着极高的要求。崇真、向善、寻美、求雅是他一以贯之的文学追求。基于这样的审美趣味、价值取向,儿童小说创作中,曹文轩对作品语言叙事层面“美”与“雅”的执著甚至到了穷形尽相、“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比如,《青铜葵花》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雨过天晴时,青铜牵着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芦苇荡。牛背上,坐着葵花。她挎着篮子,那里面的芦根,早已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根根,像象牙一样白。

这是暴风雨后,青铜和葵花在经历芦苇荡走散、劫后余生的场景描述。本来是心有余悸、艰危落魄的境遇,作家却以诗意、澹然心境予以深度观照并透示其清新、落拓的美感。这样一种对美感的执着探寻、深挚表达令人叹为观止!

实际上,曹文轩儿童小说的艺术特色还不止如此。题材内容的丰富多样,叙事节奏的疏密有致,情感色彩的浓淡相宜……都是他儿童小说极富个性的标识。总之,曹文轩以其意蕴深厚、境界高远的儿童小说为中国当代儿童文学树立了艺术标杆。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著名的《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一文中,对“经典”的内涵与特质进行了多方面阐释:经典是值得“一读再读”的那类书;经典是读后爱不释手,加以珍藏的书;经典是具有特异影响力,深藏记忆底层,甚至化为集体无意识的书;经典是常读常新,历久弥新的书;经典是可以无穷解读的书;经典是富有文化含量的书……等等。

以此为参照系,曹文轩的相当一部分儿童小说都是有“经典品质”的作品。读这些作品,我们不仅可以领略乡村中国的时代变迁,而且能够了解民族童年的丰富样貌;不仅可以透视当代儿童的心灵世界,而且能够体察少年成长的斑驳历程……这些作品旨在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旨在以厚重的情感、思维蕴含和丰润的语言、形象结构给予儿童心灵的滋养和成长的指引。

基于“道义”的坚守,上世纪八十年代,曹文轩主张“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强调儿童文学之于孩子的“精神塑型”功能;新世纪以来,曹文轩则提出“儿童文学的使命在于为人性奠定良好的基础”,突出儿童文学审美对于童年心灵结构的化育价值。无论哪一种文学价值观,实际上都是对以“爱和责任”为核心的儿童文学“道义感”的倡示,都是曹文轩儿童文学审美旨趣和价值追求的集中体现。这一点在短篇小说《弓》《再见了,我的小星星》《甜橙树》中的黑豆儿、星星、弯桥;长篇小说《草房子》《青铜葵花》《樱桃小庄》中的桑桑、杜小康、青铜、葵花、麦田、麦穗……身上都有充分表达。

在曹文轩看来,文学比其他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帮助人类形成情调。情调借助美感氛围的营造会成为一种化影无形、润物无声的感染力、渗透力、浸润力,会在不知不觉中弥散进读者的血液和灵魂,会成为他们精神结构的一部分。而情调的培养,应该从儿童期开始。当孩子开始初步领略色彩、声音的丰富意涵,或懵懂探索时间、空间不同意义的时候,情调的种子就开始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萌芽了。晨昏迥异的光影、四季变幻的风景、雅致疏密的陈设、清幽恬淡的言谈……所有这些自然风物、人生场景,都是“情调”的现实空间、审美温床,因此,可以说,“情调”是与人相伴相生的生命影像,它所给予人的是现实之外,心灵和情感世界的另一轮月亮。其澹远、诗意的辉光赋予生命一种灵动、祥和的氛围,从而让凡俗的现实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质地、气息,让人生获得了超越性的存在性、愉悦感。

也正因如此,在曹文轩四十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美的氛围、美的形象、美的意境、美的语言一直都是他孜孜以求的审美高标。从早期的《弓》《再见了,我的小星星》《蔷薇谷》,到中期的《根鸟》《细米》《红瓦》《青铜葵花》,再到最新的《火印》《疯狗浪》《樱桃小庄》,曹文轩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情调美学”,也一直让作品弥散着跨越时空、感动当下的力量。

儿童文学以儿童观为原点,脱胎于儿童教育的母体之中,其与儿童教育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即便到新媒体信息时代的今天,儿童文学依然与教育保持着相向而行、相得益彰、相映生辉的密切关联。具体说,就是儿童文学以“审美”的方式聚焦生命现象、表达童年诉求、参与儿童发展、引领精神成长,从而让“情感教育”“审美熏陶”成为儿童文学的题中之义,成为隐逸在情节、形象、语言、结构中的熠熠闪烁的内在光源和力量。统揽曹文轩的诸多儿童小说作品,这样的审美价值取向在字里行间一以贯之。

曹文轩是典型的人道主义者,他的作品始终闪耀着人文关怀的折光,弥散着理想主义的气韵,而这些审美结构的内在依托和情感动因,则是无处不在的“悲悯情怀”。《第一根红布条》中的的麻子爷爷;《草房子》中的秦大奶奶;《甜橙树》中的傻子弯桥;“丁丁当当”系列里的傻子兄弟丁丁和当当;《樱桃小庄》中的老年痴呆的奶奶……等等,在这些孤怜无助、心智不全、处境困窘的人物身上,曹文轩不仅投注了极大的悲悯之心、文学热忱,而且还以他们命运的浮沉、走向,全方位揭示并呈现了人性中的自由、率性、诚挚、温暖、坦荡、宽厚、慈悲、良善……毋宁说,这是曹文轩“悲悯情怀”缔造的文学群像,是他的人道主义精神谱就的审美图景。

而这些,在笔者看来,也正是曹文轩儿童小说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