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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岛》:理想追寻如刹那潮水,涌向南方之南
来源:文学报 | 冯祉艾  2021年02月04日08:52
关键词:林森

在同质化的城市变迁席卷全球的今天,我们的乡村和岛屿面临着断裂性的大变革。现代化进程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它裹挟着所有古老的山河一路往前。而我们的写作也面临了同样的问题,时代遥遥无期,在同质化的经验性写作之下,我们无法形成独有的知识谱系,同时,也不再具备书写民族的可能。这一代的写作者不再企图指向未来,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大多封闭于过去的时间线索之内,首先阐明的是与自我的对话方向。

小说《岛》就谈论了这样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与茫然。岛屿在文学意象中向来具备严肃的价值:城市文学中的钢铁丛林总是容易将人拉入改造与训诫之中,作为群居的产物,城市具备极为先锋乃至激进的气质。也正是因此,从城市的出走以及对古老生活的复归不断地被提起,形成景观写作上的空间找寻。

岛屿在这种情感改造的过程中具备重要意义,二元对立的城乡建设之下,与世隔绝的荒岛显然能够满足人们的返乡冲动,而拆迁所导致的一整个族群的被迫离开,也可以看作是一代人的精神隐痛。在故土难离的写作背景之下,对岛屿的书写实际上是虚空坐标下的故乡想象。对于林森而言,海南是他从小生活的故乡,因此,在书写的过程中,他也对岛屿有着更为漫长的忧愁。

在他看来,这种孤岛情绪是遁离过程下的自我修复,他所构建的岛屿意象与部分城市文学中将岛屿书写成出走的目标是不同的,他的孤岛不仅是返乡冲动下精神乡愁的寄托,更是归属感异变的衍生拓宽。

小说将主线故事分为了两个支线,借助“我”这一角色串联起族群的衰落与个体的流亡。海边渔村的岛屿面临拆迁的难题,这座渔村的消失与“我”是息息相关的,“我”了解伯父是如何在小渔村实现他的创世理想的,而伯父先后失去弟弟、儿子,这样称得上凄苦的一生之后,即便到了城市中也仍然没有放弃他的创世理想。同时,“我”又遇到了吴志山,一个主动地把自己的生命与岛屿捆绑在一起的男人,他曾经来自海岛,在离开的愿望下去当了兵,之后又忍受了极致的冤屈,十年监狱生活之后,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什么也不剩。他在岛屿上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自我的“创世”,在鬼岛之上深陷生命的囚笼,即便怀揣着满腹委屈和冤枉,即便他不再有与人相处的能力,但他仍然在孤岛上用力生活。

小说所选取的几个人物实际上也是各具代表性的,首先以“我”来谈,尽管作者并没有对这个第一人称叙事的视角进行太多心理上的直观描绘,但在蛛丝马迹中,我们仍然能够窥探出些许属于主角的情感。幼年因为海难失去双亲,他对于海岛以及打渔这一事业有着复杂的情绪。一方面,这是他生活长大的地方,他深信这片土壤的力量,也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一自然的影响,形成了决然不同的性格。

伯父是这个日新月异时代下最坚守同时也最古老的人,他的所有思想都来自最原始的想法,即便是搬迁,他也要问过一贯信任的神灵。在他的辽阔世界中,一切都是可以创造的,事实上,这也是自然概念在中国人身上最本真的展示。小说用了一些笔墨来描写伯父求神问道的过程,这些仪式本身代表了一种强烈的对于自然的感恩。事实上,人们是否真的相信这些神佛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仪式本身仅仅在依照象征的美好意义而存在,所体悟的也是人们对自然的尊崇。而到了城市中,他的创世事实上我们可以将其归结于一种收复,土地被城市的浪潮裹挟了,因此他亦步亦趋,收复回属于自然的一切。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吴志山,他身上带有了强烈的悲剧色彩。他原本应该算是小农经济体制下最被认可和推崇的一类人物形象:正直、刚强、敢闯敢拼,同时有一点年轻人的血气。他是鲜活的、饱满的、立体的,因此他的被冤枉就显得更加令人扼腕。对于他的身份,小说也进行了极富有隐喻的书写,作为一个读过书的渔民,他想要走出海岛,不再靠海生存,但到最后,他兜兜转转,不仅回到了海边,甚至终生都居住在了一座荒岛上,不再同人联系,与这座岛屿共存。

而伯父的儿子,“我”的二堂哥,可以看作一个隐喻式的人物。相较于他的父亲,他显然更加深刻地受到海岛的影响,同时,对故乡有着更加疯魔化的执念。他的恋爱对象因为网恋而奔赴向了远方,他的哥哥也不肯回来,只有他一个人守在逐渐陌生的世界里。他对于拆迁的反抗,完全可以看作是对自身命运飘荡的反抗。面对新的生活,他有着诸多的不适应,他在他的故乡成为了一个被流放者,丧失了原本亲密且熟悉的一切,也正因为此,他关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扇门,跳进了河里。

很早以前,我们的作家就提出过“不要在世界之外写作”,在通向建筑的地理景观之外我们能够窥探到的是真实的生活景观,小说展示了这样一种被摧毁过后的坍塌与重建。同质化的场域之下,小说却呈现出了两种决然不同却又息息相关的表达,正如林森在创作谈中所表述的:“当然,鬼岛之外,又有了更小、更遥远的无名岛;‘我’作为另一个叙述者,环绕着更大的海南岛;海南岛之外,天地又是另一座岛屿。也就是说,我希望呈现的,是无线小又无限大的多重岛屿,它们环环相扣无际无边。”

于林森而言,他所生活的岛屿是他生命中永恒的写作资源,也正是因此,他对于岛屿的书写始终带有某种尘土气息,在疲惫的沟坎中仍然试图建构一个乌托邦庄园。尽管鬼岛带有阴暗色彩,尽管吴志山是在理想破灭之后被现实命运驱使着登上这座岛屿,但到故事的最后,他已然把岛屿看作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沉吟在生命的无边无际里,同时也不肯放弃生命的延续,始终有着坚韧的、不屈的生命动力。

世界飞速变化的过程中,执着于故土书写的作家们不断地在色块中沉浮,他们所记录的现实并不同步,但却代表了漫无边际的命运深渊,他们所抱持的理想态度实际上是生活一地鸡毛过后的真相美化,无论最后的岛屿被翻新或是被建构,人群都终将靠岸。

 

小说选读

第一章 掷杯

有谁见过夜色苍茫中,从海上漂浮而起的鬼火吗?咸湿凛冽的海风之中,它们好像在水面上燃烧,又像要朝你飘过来,当你准备细看,它一闪而逝。有谁见过怪石交错的尽头那木麻黄林里,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吗?他身子弯成一只虾,脸上尽是岁月和海风刻下的深痕,那双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闪亮——那些漂浮的鬼火,好像受他眼睛的控制,他望向哪,鬼火就飘向哪。他的目光总是先于鬼火抵达一片沙地、一块碎石、一堆麒麟菜,并在那里消逝。——若不是我准备驾车沿着海南岛的海岸线环绕一周,若不是我心如死灰地登上了这个火山岩密布的小岛,我恐怕永远不会遇到那个几乎是从海水中浮现上来的影子,永远不会遇上这个活在人间的死人,更不会在后来,见证一座海岛的陷没。

驾车环绕海南岛——并非我自己想出来的点子,而是伯父,他几乎是拳打脚踢把我从那间黑压压的房子里面赶出来的。他让我赶紧上车,开到哪儿算哪儿。我的颓废,让他忍无可忍。早些年,伯父还为我整日无所事事吵过好几回,这些年他倒看开了,若我有一阵专注于什么事,无暇花天酒地,他反而问:“你没什么事吧?”“你最近吃坏脑子了吗?”……很显然,我在他眼中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人设,我偶尔的认真,会让他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我只好放弃努力,变回符合伯父想象的“定位”,泡在酒气烟雾之中,让他的心跳和血压回归正常。在伯父眼中,只要我脸上有了一点点的严肃、有了些许的正经,他便觉得某些坏事情,正快马加鞭地赶来,落到他的侄子头上。

——在伯父眼中,我比他的儿子还让他挂心。

当年父亲出海未归,一船人葬身鱼腹,母亲情绪失控了好久,在我上初中的第二年,她在一场病中过世了,我的少年结束了——我的一切都结束了。我记得埋下她之后,我也离开了学校,这些年一直在社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什么事情都做,也什么事情都不做。后来,是伯父把我当作他最小的儿子——他一直喊我“老五”“老五”,而我清楚得很,我并非老五,伯父就是伯父,不是父亲。

老实讲,伯父是有些眼光的人,早些年出海捞鱼赚到了一些钱,也做点小生意,在海南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房地产泡沫破灭之后,他在省城买了一些房子,分配到他几个“儿子”头上,我作为他的“老五”,还有先选权。在很多年里,伯父对我不敢大声言语,怕一句话不顺,我便去寻找“消失”的父母。有一回,在一场族人的喜酒上,伯父借着酒意跟我聊过一回,洒下了不少眼泪。他的眼泪,让我知道他一直想代替他的弟弟对我尽到“父亲”的责任。之后不久,我结了婚。婚后,伯父不再多过问我的事。妻子把所有的精力都在儿子、女儿身上,甚至把我也养成了她的第三个小孩。有时半夜一个侧身,看到她平静昏睡的脸,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我心中涌起愧疚,告诫自己要收敛收敛出息出息。可这样的暗中发誓好像就是用来违背的,我没法从童年时的遭遇里走出,我永远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们在省城生活,但有时在周末驱车回到渔村老家,让儿子和女儿在沙滩上跑一跑,让他们在木麻黄林里捡点枝叶、抓只小虫、玩把沙子,为一只虾或几只螃蟹尖叫。可现在,不行了,渔村快没了,木麻黄东倒西歪。城市发展的铁骑横扫千军,在某些人的想象中,渔村将在摧毁之后,竖立起高楼、荡漾着泳池、潜藏着停车场,这里得入住顶级富商、当红明星和身份暧昧的“闲人”,这里得建成海南这座宝岛上最气派的大型小区。海涯村的未来,早已经被一张规划图抢走,这里将诞生一座梦幻之城。要怪只能怪多年前祖先们安营扎寨的时候,没有往其他地方偏移一点,以致千年之后,成为被拆迁的对象。

——我们,在这几个月内,眼睁睁看着海涯村消失,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