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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蕴丰富且充满张力的小说 ——读了一容短篇《老实人》
来源:文艺报 | 白 草  2021年02月03日08:52
关键词:《老实人》

在小说集《红山羊》后记中,了一容说道,他的小说关注人性变化,特别是人所能达到的某种极限。因而在他早期的小说中,背景设置也多为极限境遇,藉此来考验、探测人性。短篇小说《命途》即为典型一例:深山老林中,当同行的年长者举起石块时,他看到了那年轻人俯身饮水时单纯、明净的面孔,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深切感触,化为强大的力量,阻截了其内心的“幽灵”,善终于战胜了恶。叙事风格上也相应显示出掩抑不住的激情,从始至终,未有停歇。读了一容的小说,实为心灵经受激荡的过程,至篇末终了时,那种不安情绪方渐次平复下来。

人性中善与恶较量、美与丑角力,终则以善和美居于上风,这是了一容多数小说表现的主题;质地刚硬,激情四溢如烈焰突闪,则差可显示出了一容小说基本叙事风格。

了一容近期小说创作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恰如绚烂之极终归于平淡,表面上那种灼烤般的激情看似消失了,叙事语调、节奏显得从容、平和。实际上,有如水面平静了,水下极深处却暗潮起伏涌动。这当然是一种功夫——节制的功夫。

了一容短篇《老实人》(原载《天津文学》2019年第10期)颇能表现出这种变化。情节发展至高峰状态,仍然延续了过去那种模式——将人物放在极限境地中,让他们自省,把人性中诸种杂质自我过滤掉。水坝上堆满了从洪水中捞上来的有用或无用之物,而水坝将于瞬间崩塌。间不容发之际,此中人出于本能须做出选择,要物乎,保命乎?这是一道选择题,于日常无事之时,真的是万难抉择。可当此非常之时,竟变得无比简单:智浅者,庆幸保住了一条命;想得深一点的,则应由此反观自身,感性地虑及道德、生命等等。至少会明确地向自己发问:人为贪欲所役使,对吗?

这只是小说主题之一,大有可说之处。视之为一种喻意丰富的寓言,亦无不可。大坝快要塌陷了,大坝上的人还在纷纷然争抢上游冲下来的弃物,这让人立刻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生活之路》中写的一则寓言故事:一个人被老虎追赶,幸好抓住了悬崖上的树藤,身子悬在半空中。眼前一颗鲜艳的草莓吸引了此人注意力,竟忘了下面还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等待着,而一只老鼠正于此时啃咬树藤。

《老实人》的寓言则基于写实的基础,系从捞“浪渣”这一情节描写中推导出来。“浪渣”,这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词语,今人倘不了解当代史,则殊觉陌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到了80年代,西北地区一些比较贫困落后的乡村,物质匮乏,燃料亦然,多从山野捡拾枯草败枝以及牛马驴羊等畜粪便。夏季时,遇有山洪,从上游遭灾村庄冲毁下来的诸物,下游村庄便如节日般全体出动,从洪水中捞取弃物,胆大者多取,胆小者少取。财产观念,这个术语还要等几十年后,才慢慢地进入乡村生活。《老实人》以相当的篇幅详细描写了村民捞取“浪渣”的场景,热闹非凡,紧张欢乐,为过往历史“留此存照”。

《老实人》的内涵要远为丰盈,捞“浪渣”仅为其子题之一。大体而言,这个短篇无论在结构设置,还是主旨、寓意方面,均体现出一种张力。

小说中的“老实人”已成了一种类型:老实人好欺负,老实人吃亏上当,老实人出力不讨好,等等。了一容笔下的“老实人”则多少有些不同,这个老实人所表现出的行为,与他内心所感所想的,或曰与他所真实渴望的,总是错位。他当然老实,否则,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中哪有人看不出来的。同时,他也“不老实”。老实人“不老实”的一面,在于他不满足于自己处境。在一般人心目中,老实人只要有吃有穿,生活还算过得下去,不会再有过高期望。村民眼中的这个老实人,何尝不如是。一个人的形象,他的公共形象,除了自身平日所表现出的一面,固化为他本人的一种类型;还有他人塑造出来的形象,合起来即为一人的全副形象。老实人力求表现得符合众人心目中的那个自我形象,必然会压抑他的另一面。小说对此有充分的描写——他的家破破烂烂,野狗可以随时进入,尤当男主人不在家,只剩女人一人时,成群的野狗肆意进入,如入无人之境。老实人公之于众的想法和观点是,一所房子,只要能遮风蔽雨即可,何必建造得像模像样;肚子吃饱也就行了;盖房子,等将来有能力再说。这似乎是一种颇能吸引人的生活哲学。不过,小说也写道,老实人真正的想法为他人所不知,除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一个梦,梦中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崭新房屋:

但努总是常常会在梦中梦见自己盖新房子,醒来之后却是一场空。而妻子总是鼓励他,将来一定要盖一栋新房子,搬迁到更好的地方。他听说村子里有些人通过生态移民搬迁出去之后,打工赚钱,盖上了新房子,就也想移民搬迁出去,可总是挨不上他。另外,有件事说来也蹊跷:每当努在家的时节,野狗一只也不来,它们似乎担心激怒这个从来也没有脾气,而一旦真的生起气来大约会奋不顾身的人。

至此,可以大致明白小说所塑造的这个人物形象,非扁平型,非单一型,其形象要更复杂一些。一个老实人,他本不该为了维持一种公众形象,有意苫盖住真实的一面。生活中,他应该能够做得更好,可为了向公众显示老实相,他消极无为。对他人显示不老实,不应称为不老实;对自己不老实,才是真正的不老实。不忠实于自己内心诉求,无怪乎要受到生活的惩罚。

“老实人”受到惩罚、受到教育,令其成为一个表里如一、忠于内心和自我的人,一个真正的老实人,这也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

《老实人》是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短篇小说,这种喜剧色彩端赖贯穿文本的张力和反讽。它让人笑,但它有刺。它更是一种针砭,对准了人性深处的暗角。

不能说了一容的小说改写了小说中常见的老实人形象;但可以说,了一容的短篇塑造了一个与人所熟知的老实人类型全然不同的形象:对自己不老实的人,不能称为老实人;唯有忠实于自我本性的人,表里如一,内外相符,才称得上老实人。结尾那喧嚣不已的洪水声,伴和着人群中吵闹不休的声音,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反讽图画:老实人终于消融在人群中;如此扰嚷人世,老实人其实属罕见生物。

或许,那个躲在文本深处的叙事者,正清醒着,发出沮丧的叹息声,他才是真正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