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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主义的孤岛》:孤岛孕育的现代性
来源:《收获》 | 王蓉  2021年02月02日09:07
关键词:孤岛 唐颖

《个人主义的孤岛》是上海作家唐颖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首发在《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中。

从展卷伊始,我就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渐渐走进一幅恢宏丰富,五色交错的历史画卷中。阅读的速度从谨慎探寻的迈步,过渡到慢跑,最后变成了飞奔。因为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恰好是自己定居的城市,思绪便止不住地穿梭在相识的街道建筑中。犹如魔法棒一般,文字一层一层地掀开了流年变迁的面纱,容许我“看见”它们最初的来路和轮廓。

“这是最早出现在上海的公寓楼,坐落在西区海格路,入口对着马路,四周无楼房,宛若孤岛”,这是在1930年代,年轻的单身母亲,饭店老板明玉的居所。现代的建筑形式,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四周荒芜的土地之上,这所具体而微的“孤岛”仿佛20世纪早期阶段上海在中国的位置。开篇的简短文字立即使人脑海里出现了一面巨大的背景墙,幕布拉开了。

不到30岁的明玉,眉目清秀,身着西式职业女装,站在中西融合风格的饭店角落,不露声色地指挥着中外雇员。她是已故国民党元老的遗孀,独自抚养着一双儿女。这样的中国妇女形象,就算放在21世纪的今天,也是现代独立女性的一种样板吧。所以,当我“目睹”这样的人物出现于近百年前的中国,心里忍不住要感叹一声“传奇”。

情不自禁地要追问:是什么样的特殊优裕的生活环境和历史机遇造就了这般超前现代的中国女性?然而,一部长卷中,目之所及,到处都布满了明玉生命中的斑斑血泪和巨大缺憾。

明玉生于破败的江南水乡,12岁时就面临被卖入火坑的厄运;幼小的生命不甘沦落,被迫出逃,在上海街头由戏班收留。在戏班主的皮鞭和斥骂下,纤纤的弱女子阅遍世间眼色,终于出落得声色婉转地立于戏台上,端起人生第一个饭碗。

生命就此开始转折。这株16岁的江南弱柳被命运之手连根拔起,放置在处于“大正民主”年代的东瀛;作为国民党元老赵某的姨太太,明玉从此有了社会地位和家庭保护。她被丈夫送进日本学校念书,丈夫成了明玉的天,她服侍丈夫,满怀感恩地服侍。直到有一天,明玉在男校友的目光中初次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尊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明玉的情感智识被现代文明启蒙:她和同学谈论明治维新,平等,民族独立;她看见文明有序,教育普及的日本现代社会;她切身经历着现代生活的方便美好;明玉渐渐变得丰满美丽。然而,丈夫的一顿拳脚立刻让青春的面容上重现屈辱标志,彼时明玉并没有走出家庭独立的能力和勇气,而且她不期然地当了母亲。

这个单薄的小灵魂,生于草根之中,不堪被玷污凌辱,一再挣脱系住她的命运锁链,最后还是陷入了当时上层社会中表面开明,内部专制暴虐的家庭枷锁里。明玉,本质上仍然还是一个“家奴”。回上海定居后,明玉的年轻明亮引得众人瞩目,却又因此被丈夫毒打到流产,这柔顺的女子终于现出了刚烈的本性,她选择割腕自杀,不再屈就于这个冷酷的世界。

然而,命运却又一次在近乎绝境的时刻开始转圜。

丈夫终于意识到在家庭生活中明玉是不可缺少的。明玉也因孝心,勤勉,管理家政的才干,获得了夫家的上下认可,被称为“贤内助”。无形的底气一点一点地在生命里聚集。

江南水乡的藏书楼中,粉色大朵的荷花无声无息地在秋天盛开了。青石板街上走来了一个有情人,个体生命明明白白地苏醒了,确认出自我的选择,理性伴随着情感一起开始抗争。

丈夫去世后,明玉迅速实施了深埋于心的个人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一双子女定居上海,以最快的速度开饭店,求得经济独立。她对自由独立的渴望,连同为母的责任感,化作强大的行动能力;而被现代文明启蒙的智识,由实际生活经验累积出的眼界和判断,则是她“胆敢”在乱世的“孤岛”灵活应变,蛰伏求存的心理凭籍。

1930年代的上海“孤岛”,正是容纳明玉追求个人独立的特殊社会环境,具备现代的社会制度,企业林立,市场经济发达,服务业娱乐业异常兴旺,文化上也海纳百川,中西兼容。可以说,从现代化的进程上讲,“孤岛”和同时代的中国内陆的差异至少是上百年。若将“孤岛”这个社会场域替换成陕西的“白鹿原”,我不禁自问“明玉”这样的人物将会怎样地存活下去?苦命的种子,又何其幸运地被抛进这“孤岛”!

这是一座信奉“个人主义”的“岛屿”,它岂止是包容了向往现代文明的中国内地人,因缘际会中,它也庇护了世界上流离失所的各民族的难民,从来自中东,欧洲的犹太人群,到来自旧俄罗斯的白俄;“岛屿”上汇聚着叱咤风云的西欧冒险家和商人们,还有对中国虎视眈眈的日本人。“孤岛”是一座社会大熔炉,虽然危机四伏,但在现代文明的大秩序中,多民族的人群在这里融合,碰撞,互动,从而相互理解,和平共处并相互依存。

在这部小说的阅读过程中,最令我惊喜的收获是,我读到了1930年代白俄难民辗转来沪的历史过程,侨居的白俄对于上海经济文化生活的影响,还有极其生动饱满的白俄在沪生活的细节。灯火零星的白俄难民船只停泊在黄浦江上,从船上发出的病饿交加的哭声;1930年代的上海霞飞路,布满了白俄开的咖啡馆,珠宝店,皮草店,一派欧陆风情;钢琴声音,小提琴声音在环龙路的弄堂各处响起来;周末俄国侨民的喧闹派对,总是以酗酒开始,以打架结束;漂亮的白俄姑娘当了舞女,嗜酒的白俄男人们有“腔调”地靠在弄堂糟房柜台上喝着劣质的白酒,一不留神,他们就偷拿老板晾晒的萝卜干来下酒;回到家里,白俄邻居的手悄悄伸进了你家的烧菜锅里拿肉吃……

这部小说以个人命运为线索,贯穿着历史维度,经纬交错,密密织就,再现了上海90年前形态各异,散发着声响和温度的立体生活图景。我似乎瞧见了上海城市文化基因内相互缠绕的前世图谱:中国传统的江南,西欧,东欧,犹太,日本;旧封建专制和共和国,古代和现代,科学民主文明和愚昧黑暗暴力……

丰满生动的细节再塑了历史的真实,消逝在过往时光中的一切又重新被打捞出来,再现于我的脑海里;时间河流中的种种人间景象令人流泪,扼腕,紧张,微笑,动心。

在“孤岛”中努力寻求个人生存的中国女性其实是一组群像,除了明玉,还有金玉,阿小,广慈医院的女医生,美玉,属于后起之辈的心莲,朵朵。她们在世界万花筒中共时存在,各自求生;她们站在各自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和多元的社会相处互动;也以不同的路径,和明玉的生命相互牵连。“孤岛”中包含着大千世界,这样的镜像,也映射到人们的生活中。“孤岛”见证了大约一个世纪前中国女性个体的生存努力,摆脱封建,性别,经济压迫,实现向现代性转变的历程。

尽管身处十里洋场,中国传统女性身上仍旧具备一个突出的文化特点:知恩图报。这种“感恩报恩”的心理特征在明玉的人格中非常强烈地存在着,在阿小的行为上也非常强烈地显现着。她们在艰难的生活中相互照应,彼此温暖,伴生依存;即使是死亡,也割不断人和人之间的牵念。作家唐颖正是基于对这种典型心理底色的了解,出人意料地借助魔幻现实笔法,详细描述了明玉的心理世界和行为动机,铺设了贯穿全篇的另一条隐形的叙事线索,也正是凭借这条线索,小说掀开了“孤岛”中至为黑暗混乱的一面,深度地涉及了生与死,个人和他人,过去和当下,以及不同民族之间无法回避的相互交缠和依托。这种魔幻现实的手法,双线叙事的故事结构,富于强烈隐喻性的场景描写,造成了很强的悬念感,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中国传统女性向现代性的转变,集中体现在女性对家庭生活的管理,对子女的教育,对家庭发展方向的筹划上。中国传统女性身上的吃苦耐劳,知恩图报,慈孝一身的生命特征,决定了她们的现代性实践不会是娜拉的出走方式,也不会是包法利夫人放飞自我的风格。知己家祥的意外身故,使得明玉超前地意识到巨大的风险已经降临,作为家庭领路人,她必须要为整个家庭筹划未来的出路,最终明玉带领子女走入了安定的新大陆。这真是现代版的“孟母三迁”。

读罢这部长篇小说,掩卷思忖,明玉生命中的巨大遗憾仍在我心中萦绕,那就是对于情深意重的家祥,深具感恩情结的明玉再也无从回报,我和书中的明玉一样,感叹: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