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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金时代》何以构成“传奇”?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叶桂杰  2021年02月01日15:54

那天从大观园里出来,凉风习习,走在北京宽阔的大街上,我们不知不觉聊到了中国当代文学。陈楫宝是经济专业出身,毕业后数十年,从事的要么是财经记者,要么是金融投资,要么是财经小说家,总之是“有钱”的活计,与“没钱”的纯文学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自2017年在鲁迅文学院深造一年后,陈楫宝似乎对“你们的”文学圈也有了些“我”的观察。这种观察并不很准确,甚至表述和措辞时常有些偏差,但每每能引起“你们”的反思。

陈楫宝说:“你们的‘纯文学’,就是写底层人物。”这种说法,我肯定是不认同的。当我想罗列一串作家作品来反驳他的时候,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们讨论的语境是中国当代文学。在当代文学的图景里,不得不承认,陈楫宝的判断确乎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正确。

“底层”是一种社会身份的标签,容易引起误会;实际上,我明白陈楫宝真正想说的是“庸常”。这种“庸常”,不仅表现在作品角色的普通,而且还表现在角色生活的普通。而那些偏离所谓寻常人物、寻常人生的“志怪”和“传奇”写作,日渐沦落为“旁门左道”。到了当下,“传奇”的写作几乎不在正统文学的评价系统之内。

“传奇”本义是指“传写新奇的故事”,古典的“传奇”,往往引入“巧合”的元素,造成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的突变,给人带来阅读的“震惊”感。这种“震惊”感是肉体和感官层面的,它停留在神经末梢的时间着实有限,事后回味起来,也不过如此,因而被认为是比较拙劣和毛糙的。真正具有灵魂震撼力的“传奇”,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宿命”氛围,是人性弱点造成的“必然”结果。

陈楫宝创作的《纸金时代》是一部财经小说,更是一部都市传奇。“财经”指的是故事的题材,“传奇”指的是艺术的风貌。就中国当下文学而言,财经领域的写作委实少见。即便有,也多以之为背景,而很少深入金融、资本、创业、股市的深层肌理,将之视为直面处理的对象。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种现象与当代中国作家的专业出身和职业身份有关。因此,仅以故事的题材而论,《纸金时代》就足以构成“传奇”。

但《纸金时代》的传奇显然不止于此,它的传奇之处,主要在于人物的命运遭际。《纸金时代》共29个章节、近44万字的篇幅,主要讲述的是一起彪悍的并购故事,展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金融界的“传奇”人物。从故事脉络来看,小说主要由两个历史阶段构成:第一阶段是张茂雨和贾阿毛的故事。张茂雨是贾阿毛的副手,素以阴狠贪婪著称。在对老板贾阿毛百亿资产近于“豪夺”的“巧取”过程中,张茂雨可谓毫不手软。但这种“巧取豪夺”的手段在金融资本界尚属低幼。小说通过贾阿毛慌不择路的“紧急求援”,带出了另一条“资本大鳄”——邬之畏。他的阴鸷与冷酷,远在张茂雨之上;他的冒险与激进,更是无人企及。他是一个时刻在刀锋上行走,但又同时不忘将人置于刀锋之下以实现其目的的人。就这样,从张茂雨到邬之畏,小说绕了两圈匝道,正式汇入了高速公路。

对于邬之畏的身世和背景,我们知之甚少。我们只知道,这个在中学时代就有“恶霸少年”之称的人,曾在创业阶段有过非常狼狈的人生经历。但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蓬勃的野心,以及常人所不及的狠辣手段,邬之畏从西南边陲之地一路杀进首善之区。这个资本界的“混世魔王”,在京城金融界再次掀起一场海啸。在金融的大海啸里,邬之畏通过威逼利诱、腐蚀曝光、跟踪封锁、栽赃陷害等等卑劣的手段,大踏步朝着他的目标靠拢——同时也朝着他命运的深渊逼近。

符浩,作为一个出身寒门的名校高材生,有着令邬之畏和黎朋都刮目相看的才华。毕业后短短数年,符浩凭着对资本市场异于常人的灵敏嗅觉,以及过人的胆略,一跃成为投资达人。然而,他毕竟还是年轻,难免栽跟头——他陷入困境后,不得不与“混世魔王”捆绑在一起。符浩一切行动的动机,都是企图解除这道紧箍咒。然而,随着与邬之畏的接触愈深,他发现紧箍咒缠得愈紧。他在邬之畏制造的资本和人性的黑洞里,是唯一一个厌倦了一切并认真思考过抽身的人。而这个人,又何尝不是邬之畏的另一种镜像呢?

张茂雨、贾阿毛、邬之畏、符浩、戴志高、黎朋、王国栋、牛老师、干振民……作为一部都市传奇,《纸金时代》以迅捷的叙事速度,跳荡的叙事节奏,把金融界里一个个传奇人物和传奇故事席卷进来,却未给人以凌乱和呆板之感;这是因为《纸金时代》看似写了很多人,其实只写了一个人;看似只围绕一个人来写,其实写的是一个人在不同欲望场域下的不同面孔。“纸金时代”就是一只万花筒,借助资本和欲望的强光,折射出人性的繁复与迷离。

《纸金时代》是一部都市传奇,而推动这个传奇得以运行的马达则是“强烈的欲望”。这种色彩浓烈的欲望叙事,在以低欲望社会为基本逻辑前提的当代文学叙事里,显得格格不入。这种叙事对庸常人生的启迪意义来得并不那么直截了当——但,谁又能说它没有意义呢?《纸金时代》的欲望是在金融和资本的酒缸里浸泡过的。“金融和资本”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欲望叙事;对“金融和资本”的叙事,当然是一场双倍盛大的欲望叙事。从张茂雨对贾阿毛的掠夺,到邬之畏对张茂雨的追杀,到符浩与张茂雨的秘密联手,到黎朋对邬之畏的反制,忠诚与背叛,悔恨与迷失,幸运与落魄,挣扎与逃离……这场双倍盛大的欲望叙事,是原始的、泥泞的,像风暴一样,从庸常疲态的当代文学的“小时代”叙事里突起。

张爱玲创作的秘诀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陈楫宝对“纸金时代”这个亦真亦幻的资本世界的设定是“传奇”的,但“纸金时代”只是一个叙事装置,里面装满了他对资本、对欲望、对代际区隔、对人生何为的深透思考。“其实人活到这把岁数,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财富,不是地位,而是充足的睡眠和幸福的家庭。”(黎朋)“不敢想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的,瞻前顾后的这类人,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有出息。”(邬之畏)……若说小说的语言,实在平实无奇;其中的道理,也并非警世恒言;但反复咂摸这些语句,然后想见文字背后作者在深夜的喟叹,我们竟会产生深刻的共鸣,同时感受到来自生命深处的战栗。

“当我站在这儿的时候,心很软很软,有要哭的冲动。当我回到城市,心就一下子变得很硬。”——这是符浩陪同戴志高回到他那落后贫瘠的故乡时听到的。戴志高是邬之畏的副手,曾在邬之畏陷入绝境的时候,仅仅因为递了一个苹果而被重用,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相比于贾阿毛的副手张茂雨,戴志高实在是一个有着柔软心地的人。这也完全符合他曾经作为一个小物流公司司机的出身。就是这样一个在邬之畏身边看似“很硬很硬”的人,在那次“衣锦还乡”的过程中,终于忍不住变得“很软很软”。某种意义上,戴志高的抒情和感怀,是作者陈楫宝多年来在紧锣密鼓的商业竞技场中被压抑的那部分柔软情感的象征。

这句抒情在《纸金时代》这部像大型气垫蹦床的都市传奇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来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它那异常鲜明的感伤基调,让我们想到“纸金时代”也并非从来都是鼓鼓囊囊、乒乒乓乓的;在某些我们看不到的深夜里,只要主人将空气压缩机的电源一拔,它就会耷拉下来,匍匐在地上,把无数个岁月的褶皱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