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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且来读阿城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孙郁  2021年01月21日14:58
关键词:阿城 书写

汪曾祺当年谈到阿城的作品,觉得其知识结构与人不同,那内美也有自己不及的地方。类似的话,说了不止一次。这与其说是自谦,不如说是内心的共鸣(1)。他们都是我喜欢的作家,二人其实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杂家,懂得笔墨闲情。又敏感于文体,古中国文章的流脉,被他们继承了下来。在他们那里,也常常抵制道学的传统,五四后的意识形态腔调,在其小说中不易见到。用一种非时代流行的话语涂抹人生,让我们看到的是另外的风景。

说起八十年代的文学,不能不提阿城。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那个时代文坛的例外。他的那些学问,在作家里少见。汪曾祺看到了他内在的功夫,这恰是早就消失的传统。中国文学,与文章关系很大,但旧时的士大夫玩坏了文章,是世俗小说解放了文体,将辞章救活了。懂此理者不是很多,王国维就从宋元戏曲里看到了艺术的生气,可是新文学家不幸放弃了这个传统,乃至载道甚多,书写的路子越发狭窄。而提倡大众化的人,拒绝了智性,其实被大众所化,文字后的历史也没了。

1981年,汪曾祺从京派的路子里走来,文字像被水洗了一般的清澈。他的作品让我们想起废名、沈从文,自然还有明清的笔记小说。阿城则不太一样,他是京派之外的人,很少书斋气。京派是现代教育的产物,阿城乃野性生长出来的,学问与辞章,没有象牙塔的规范,而带着更遥远的汉字的真气而来。绕开五四的调子,直逼先秦血脉,又得宋元明的笔意,写出的是灵动、清冷之作。而这又非遗老的旧音,也含有现代性的温度,这是五四以来很少有过的类型,他在精神领域里,走得比汪曾祺其实更远。

《棋王》一问世,便惊倒众人,一种回归传统小说的笔意直逼人心,像清新的风让人愉悦。《树王》对知青生活混沌无知的揭示,超出一般的模式,其实有对近代以来的社会选择的反讽。《孩子王》通篇是荒诞的描述,但荒诞中的荒诞,则让人看到存在的不可理喻性,另类之所以是另类,有了一个动人的解释。

阿城在那时候以极为个性化的方式处理着人们共有的记忆,而风景完全不同。当人们只会用公共话语表达思想的时候,他却在不合时宜者那里看到个人化存在的可能性。《树王》描绘的失败的英雄,将那些外来的无知青年显得极为苍白。集体性的无智源自于盲从,造成的结果是自然的荒凉与人性的荒凉。

对于作者而言,写作的过程便是克服这种荒凉的过程。给他赢得广泛声誉的是《棋王》,小说写一个边缘的青年王一生在棋中得到的乐趣。阿城笔下的岁月,流出枯寂生活里的热流,但那不是流行的思想,不是走红的理论,而是游于艺的古老的思维运动。《棋王》叙述故事的方式,在现代小说里不算新奇,只是语态是老白话式的。这里写了几个知青的孤苦的生活,日子像沙漠般单调,但人的内心却有神异的智性闪烁。阿城觉得,在一个几乎无路可走的时代,人倘还能因技艺而进入审美的愉悦和精神的愉悦的层面,则精神庶几不得荒芜,自有救赎的地方。这是道家与禅林中的古风,悠然于乱世之中。精神之不倒,甚或有奇迹的闪动,则可以坦然无憾的。

阿城成长的年代是特殊的年代,文学追求纯粹的美,要高大完美。但他偏写不高大不完美的人生。他知道那些远离人间的假的文学,不是生命的本然。只有日常里才能见到真意,精神的伟力也恰可于世俗中得之。《棋王》有几个场景让人难忘,一是写吃,香气袭袭,平实里的玄奥颇为得体,大有《红楼梦》遗风。那种对食欲的审美化的展示,是一种东方生命观的凝视,只有旧式笔记小说里偶有这类片断,但就传神而言,阿城不亚于古人。二是写下棋时的境界,完全忘我的幽思,内中吞吐日月,包含天地之气,朗朗乾坤,茫茫宇宙尽在腕下旋转。小说通篇大俗的笔韵之下,乃尘世凡音流转,平凡得不再平凡。但雅处则渺乎如仙境之语,有天神般的庄重,妙态极焉。三是写人的超凡之味,颇为神秘,比如捡烂纸的老头,仿佛一个隐士,是藏着诡秘的气息的。这些都是边缘人,是被人轻视的存在,但越是边缘,就越有一点深切的思想,这大概就是庄子所云的无用之用吧。

但小说最引人者,不是写凡人的圣化,而是那神圣背后的悲凉。王一生在棋盘上大放光彩之后,却神伤而泣,俗身依然在尘网里,大家还在可怜的人间。收笔于此,不禁大吸一口冷气,天地的不幸照例挥之不去,那种悲凉之思,我们岂能忘记?小说的结尾,颇值深思,有不尽的隐含在。汪曾祺看了这篇小说,赞叹不已,但一面也说有些败笔,言外是不要把玄机都露出,反而有些可惜。但我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小说这样写,就又回到俗世,把自己的目光拉下来。“文革”文学就是把人物拉高,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就高处不胜寒了。阿城要的,大概是这样的结果。

欣赏阿城的人会发现,他的文章不长,作品也多为短篇。随笔也都是点到为止,不做渲染状。在创作中,往往以片段和掠影,记录自己的经验。《遍地风流》写早年记忆,就另辟蹊径,是人间的扫描。这些系列作品,说是风俗图也并非夸大,无论是帝都片影,还是乡下民生,都栩栩如生展示出来。不过,写这类文字,不像汪曾祺那样沉在谣俗的趣味里,他在作品中埋了很深的批判精神,恰是五四遗风的一种。只不过是以非五四的方式重叠了五四的某些遗存。所以说,这里有不是五四的五四,说是对于遗忘的历史的记录,也是对的。

他的小说《彼时正年轻》《杂色》多为小人物的记录,手艺人、书铺人、跑堂的、猎人、右派、知青、士兵等等,各自有着不同的苦路。这些人在五六十年代如何生活,官方记载甚少,革命文艺对于他们也是漠视的。如今要了解那个时代的人与事,阿城提供的素材,都十分的珍贵。作品有时候仿佛是传奇,也似录异之作,各类人等,悉入笔端。有些故事,惊心动魄,有的则是反讽之图,阅之不禁生叹。他对于人间的恶,有敏锐的认识。但写这些人与事,不是诉苦,而是自然的坦露,告诉读者生活的本样。一些思想,也埋得很深。在故事暗喻了人间的苦乐,对于事态的理解,有着鲁迅的某些遗风,只是显得更为含蓄罢了。

虽是经历了革命,而人间的奴性未减,苦态越发深了起来。那些在底层劳作的人,常有意外之灾,精神趴在地下,不能飞将起来。在小人物的系列里,他嘲讽失调的人间变态的思想,刀刀见血,内含弦外之音。阿城善于写畸形人,或者畸形生活里的苦人。《噩梦》中的老俞爱笑,在单位不该笑的时候也笑,大家觉得颇不严肃。原来他一直做噩梦,笑了才能好一点。《旧书》中的吴庆祥,是古书铺里的送书人,在民国时代有自己特有的生活,但到了1950年,却自杀身亡。何以如此,作者没有交代,却让人思之再思。《回忆》写一个战士“文革”的经验,有多重的隐含,令人发笑的地方,恰是最为沉重之处,余音缭绕里,看出岁月的荒诞。在世间一种颜色的时代,他看到了多色之景,不同人等的选择,也是无奈里挣扎,更多是木然的人们。不过,期间也有特别之人,比如《平反》中的老毌,就是另一番精神,组织上要为其平反,她却坚持自己的定性,精神是硬朗的。阿城的小说不像张爱玲那么拘于男女恩怨,有更为广阔、复杂的人生,也非汪曾祺那么温和,在日常性里认同儒家的遗风。他像是世间的审问者,在世俗社会看到了古老的幽魂里的可怖,要还原这些遗存,而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中。这些故事背后,站着叙述者“我”,于祥和中看见不安,在笑态里露出苦意。扭曲的时空里人间的一切原形毕露。

关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生活,现在的青年知之甚少,那些被道德话语覆盖的领域的本真,倒是他以另类的笔触刻在时光里。人如何在不由己的环境里存活,底层百姓的一切,都非时代的大词可以描述。他却以一种陌生化的词语,记载了那些非常态的人生。《唱片》里的赵衡在动荡年月听唱片,那些精美的艺术音符,跳动在无聊岁月,无意间给普通百姓带来心的慰藉。《纵火》写集邮爱好者在批四旧时的恐惧,艺术品毁于火中,连同人的梦。《被子》中的主人公张武常的死,在先前的作品亦未曾见过。这些互不关联的作品,是串起来的立体的人间画卷,彼此是在一个链条里的。这是报刊不记录的片影,也非时髦诗人歌咏的意象。阿城在“立此存照”中,给特殊年月的生活,留下了社会学家要寻找的影像。

我以为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书写。虽然作者并不看重那时候的文字,但比起那些逃逸记忆的人,其笔下的一切都有不可小视的价值。京派文人忆旧之作,多有一种身份之感,或专业的积习的流露,或门户里的情思,精神常常束缚在知识论的话语里。阿城没有这些痕迹,因此关于民间文化的描述和儒雅的文人不同,是有田野之气,和山林之色的。他有意抵挡着知识群落的积习,外在于学院派和作家团体的调子,于是都市与乡村的风景是露在风雨里的。但又不似乡土作家的惆怅的渲染,与对象世界拉开了距离。仿佛是我们时代的外来人,又那么贴近地面的生命。那些呼吸、笑声、颜色,都逼真地与我们面对着。而在他的镜子里,我们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谈到自己的小说时,他坦言自己受到《史记》的影响很深。作品短小精悍,以形传神的本领,其实都与汉代的遗风有关。汉语记人、写史,司马迁达到极致。后人虽有进步,但都在枝叶上延伸,骨干与气韵长进不多。司马迁简朴的文字,方寸之间有广远之气,这也是阿城走的路。从章法看,点线清晰而刻印深深,有“骨力”而无“媚趣”,多“古质”而少“今妍”。新文学的作家,“媚趣”“今妍”多了,失去的往往是古风。五四以后的京派文人,多以六朝为起点运笔使墨,佛家的风致隐约闪动。但阿城欣赏的是周秦汉的风度,方直之迹,不刻而工。这也就使他远离了柔软之调,在点滴之间折射思想,暗喻历史,传神、生动、有趣,也别于翻译腔调中的各类表达。

因了古风的熏染,他的文字是克制的,收放自如,多留空白。有时又有远思的流淌。在审美的深层领域,也带出狂放之风,仿佛汉代石刻里的人神之舞,精神是蒸腾的。他写边地的山与荒蛮之地的雄鹰,苍冷里有热流涌动,天地茫然之色里,荡然之气喷吐,大有英雄情怀。威发于麒麟,气成于龙虎。且看《溜索》写得何等奇险、雄肆:

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首领也不多说,用小腿磕一下马。马却更觉迟疑,牛们也慢下来。

一只大鹰旋了半圈,忽然一弯身,扎进山那侧的声音里。马帮像是得到信号,都止住了。汉子们全不说话,纷纷翻下马来,走到牛队的前后,猛发一声喊,连珠脆骂,拳打脚踢。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

一个钟头之前就感闻到这隐隐闷雷,初不在意,只当是百里之外天公浇地。雷总不停,才渐渐生疑,懒懒问了一句。首领也只懒懒说是怒江,要过溜索了。

山不高,口极狭,仅容得一个半牛过去。不由得紧了心,准备一睹气贯滇西的那江,却不料转出山口,依然是闷闷的雷。心下大惑,见前边牛们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边,抽一口气,腿子抖起来,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动半步。

万丈绝壁飞快垂下去,马帮原来就在这绝壁顶上。转了多半日,总觉山低风冷,却不料一直是在万丈之处盘桓。(2)

这都是刀刻般的文字,不像一般文学家那么铺陈,然而只言片语之中,气象已出。当代作家写奇山险河,多受了西洋艺术的影响,张承志笔下的牧场,是列宾式的油画,色彩炫目;王蒙写新疆的风雨,有柴可夫斯基式的行板;而阿城之作则像汉代造像般,简约之中带出雄奇之气,他写自然之景,“象”中带“意”,描摹人的心绪,“意”里多“象”。这都是古中国的诗文里才有的滋味。

领略到此点,我们才恍然发现,没有绘画的修养,大概不会如此吧。阿城是画家,文章里有画风,这弥补了词语传达意象的不足。他的随笔、散记,除了画面功夫,也有学养的闪动。陈丹青对于其感悟力,就大为赞佩,觉得文字间多是妙悟。我当年读他的《威尼斯日记》,叹其笔致多样,历史遗物,一个个活了起来,像电影似地展示着时光里的林林总总。他知道汉语的短长,行文放得开,又能止于恰当之所。域外楼台中,处处是历史的镜子,照出故乡的形影,还有风尘里的秘密。这个时候,我们的作者是画家、摄影家,也是考古者。但隐没的片刻,又觉得他是诗人,吟哦中已得古人之趣,天宽地阔,人惬意其间,远去的幽魂也被一点点召唤回来。

吸引阿城的是人类遗迹里的温度。我们何以如此,路在何方,要去什么地方去,便有了追问。《威尼斯日记》看似写意大利的今昔,实则是认识中国史的心得。在遥远的地方读中国,读得天地通透,明暗互转。比如唐诗发达,可能与西亚音乐有关,描述之间,不觉夸张,确然的地方很多。再如,谈论犹太人在中国的历史,资料翔实,俨然带考据家的样子,沧桑之色里是人间苦味。那篇威尼斯与扬州对比的日记,关于《扬州画舫录》的解读,非史学家不能为之,但又不生硬,有色彩的飘动,这可能是作者有笔墨经验的缘故吧。阿城谈风景,有学识,有趣味,还多了哲学式的感觉,那是卡夫卡、萨特才有的灵思。有一天,他的日记写道:

在一座桥边看到墙上的一块石碑上刻着莫扎特曾在此住过,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那座桥了。(3)

时空里的遗迹,在此动了起来,且模糊、转动,须臾离去,有多种意象的叠加。木心也善于写这类感觉,但他过滤得太净,修辞的痕迹略重。而阿城则不动声色,历史的锈色和泥土气还残留在辞章的深处,妙思散出,引人驻足观望,好似博物馆里的旧物,被镶嵌在橱窗里。

我喜欢他谈天的文字,一面叙述,一面议论,风景、学养、见识都在其间飘动,他的才华,在这类文体里表现无余。《威尼斯日记》很短,但精神的本色几乎都在这里了。电影的元素,绘画的元素,学者的元素不经意地闪烁其间。短的篇幅,却延续了漫长的历史之径,这是古人才有的笔致。有时候这种吝啬的笔墨,让人觉得与人有点疏远,写作的时候,不是俯就读者,而是一路走去,不管你跟得上否。片刻之中,他在岸的那边,我们在岸的这边。

五四之后,文人要另起炉灶,建立现代人的语体文,而成功者寥寥。汪曾祺、阿城都不喜欢五四腔,他们觉得胡适等人把古老的文脉破坏掉了。汪曾祺希望恢复辞章的韵律,注意句子与句子、词与词的搭配。古语、方言、书面语悉入笔端。与汪曾祺略微不同,阿城不喜软性的表述,而是顿挫之间,气爽文酣。他觉得先秦思想者都有文气,可惜后来的读书人衔接不了那些遗存,调子不对了。但民间的表述,有这个东西。他在汉代造像、器皿里,感受到了这种遗绪。台阁间的美物,最初还在民间,是有品位的。后来不接地气,遂落得孤寂之状,那是文化的悲哀。

无论小说还是随笔,他都靠物来说话,自己的词语是节制的。那些人与物,在自然的打开中各显其意。这套本领,不是人人皆有,古中国的淳朴之气,就这样徐徐流来,沐浴着苍白的我们。阿城认为中国的小说最有生命的地方是世俗性,从明清小说到张爱玲作品,都是这样。但他眼里的世俗性,不是粗鄙的存在,乃有生命力的风景。如果说《红楼梦》在世俗里多了诗魂,张爱玲在繁花里窥见了冷意,那么阿城则在芸芸众生的再现里,多了智性。他的文本的背后不是唐人的歌赋,也非明人的散章,而是知识与学理的辐射。小说家有学问的不多,当代作者,惟金庸、汪曾祺少数人等有此本领。阿城的学问,杂而深,他的历史学、文学、社会学、美学的修养,在七十年间的文坛,我们见到的不多。

文学中的古今问题,百年间一直是个难题。五四那代人似乎觉得自己解决了此难题,其实不那么简单。这让人想起章太炎的遗产,太炎先生在晚清的学术精神之一,便是引文学到复古的路,这复古不是回到单一的儒家秩序,而是觅出汉文明的遗珠。古人的智慧被功利主义覆盖后,剩下的多为萎缩、低矮的存在。在《论式》一文,章太炎说:

晚周之论,内发膏肓,外见文采,其语不可增损。汉世之论,自贾谊已繁穰,其次渐与辞赋同流,千言之论,略其意不过百名······

······汉世独有石渠奏议,文质相称,语无旁溢,尤可为论宗。后汉诸子渐兴,讫魏初几百种。然其深达理要者,辨事不过《论衡》,议政不过《昌言》,方人不过《人物志》。此三家差可以攀晚周。其余虽娴雅,悉腐谈也。(4)

阿城对于先秦文字也是推崇的,他说:

讲哲学,庄子用散文,老子用韵文,孔子是对话体,两千年来,汉语里再也没有类似他们那样既讲形而上也讲形而下的好文章了。现在是不管有道理没道理,都叙述得令人昏昏欲睡。间或有三两篇好的,就一读再读,好像多读就会多出几篇来。(5)

从这个角度看,阿城是看重古风的,越远古的风气,越有率性的表达。汉代以后腐儒不知道这个道理,以时文为要,萎靡之音渐生,不复有骨气和真意了。章太炎曾写信给钱玄同,就讥讽当时流行的文风,认为梁启超、林纾的文体,害了读者,因为有做作的痕迹。而在他看来,六朝以前的文章才好,因为有心中的期盼和焦虑,并非装腔作势的表白。这个看法,给钱玄同那代人不小的启示。章门弟子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话语方式,就多从《訄书》那里来,显得奇异而有趣。鲁迅后来的成功,就是避开了那个时代的话语,连思维也变了。这个规律,在汪曾祺、阿城那里也有体现。他们的心心相通,实在也是必然的。

存有元气的艺术,在桐城派的文章里不易看到,清代学人对于古人的认识,也不免有皮毛的一面。文章学里的套路,易成为八股的一部分。故有灵性的人,不会上腐儒的当。中国的语言,是特别的存在,汉字本身的表意功能,决定了辞章的多变性。而这变化中的美,非辞藻的堆砌,实在也有神异的章法在。原始的表达,没有外在的东西,阿城喜欢谈萨满教、傩,都与初始的力之美有关。他研究苗族的图腾,也看到了这些存在,搞考古研究,未尝不是寻那生猛的气韵。而文章表达,带一点拙、土、笨的句子也非坏事,因为更接近人的本态。阿城说: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6)

这也解释了他何以把自己的文字叫作“脱腔”,因为在一个腔调化的世界里,个人的特异的声音是多么重要。他谈天的时候,也是这样,慢条斯理,有时思维跳跃,收放之间,多为闲话。漫不经心的表述里偶冒出奇句,成了点睛之笔。你有时会想,那些话仿佛不针对读者而言,而是对天地说的。

当代作家有文化自觉的人甚少,故文字背后的元素亦稀。阿城说自己看重的是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这是有眼光的。在主流的思维里,看不到世间另外一隅,那些被放弃的世界,可能才保留了文明中闪光的东西。作家多一点杂学,用处很大。阿城幼时出没于琉璃厂,在古董间度过时光,有了亲近历史的慧眼。八十年代以来,一般人走出新的路子,只是一两步:回到十七年,回到五四。他却回到明代以及明代之前,对建筑、家具、绘画、诗文多有研究。近来出版的《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则把目光投入上古文明中。他在人类学、考古学视野里思考艺术问题,就显出思想的格局来。遥想陈梦家由诗歌写作进入考古领域,沈从文沉浸于服饰史的世界,都有深的情怀吧。逃离于闹市的文人,比我们这些俗者要精明许多,他们有通天之眼,看出存在的有限与无限。今天的象牙塔中人,多已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有一年,我与朋友邀请阿城来中国人民大学讲演,他就谈及了汉代民俗,以及那乡野的艺术,看得出他的审美趣味。在楚文化的谣俗里,有出奇的想象力,这是他很心仪的存在。他特别言及传统与先锋的问题,其实看出远离时风时的心境,在看似复古的路上,也是有先锋意识的。格非就曾说,在八十年代,汪曾祺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先锋,此语移于阿城那里,也颇为恰当。遥想尼采从古希腊、古印度的遗产里获得灵感,改变了德语的格局,都证明在思想史与艺术史上,打捞遗失的精神因子,反而更能催生出新的艺术。

我想,阿城在晚年醉心考古学、人类学,或许是为了保持精神里的元气。看他晚年的讲演与文章,就感到寻觅古风的努力从未中断过。作家介入考古学,自民初已经开始。有的由金石学进入此领域,有的属于藏书家趣味的转移。郑振铎介绍域外考古思想,也是其文学写作活跃时期;鲁迅对于1927年西北田野调查的介入,也都是有趣的佳话。至于鲁夫子对于秦汉瓦当、汉代造像的搜集研究,以及日本考古报告的搜集,都与其写作有关,其文化观里活跃的元素,一部分来自于此。阿城后来文学作品稀少,考古的趣味增多,说是审美的位移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于文化的认识,仅仅以文字为限,可能有些问题,绘画、建筑、音乐都可以获得精神的愉悦。不过,这些智性的元素,没有在他小说里继续延伸下来,在我看来也是一个憾事。过于冷静的时候,诗意便减,多了学术理念的阿城,抑制了小说家的才华,对于读者也未尝不是损失。

不过,我们对于他的期冀,也许恰是他不看重的部分。在泛道德化的文化语境里,无法接近阿城。他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与时风距离最远的人之一。细细一想,阿城并不在意作家的身份,因为标签会使人同化在无趣的词语里。认识阿城应当看其文化理念的整体性,只有把小说、随笔、电影、绘画等置于一个空间来看,大约才会发现其全貌。这里有他的宇宙观,在不同门类艺术的探索中,他的抱负我们未必感到。中国一直存在着一个世俗的民间社会,文化的本然的元素多隐含在其间,但在伪态的语境里发现不了它,倒是以古人的目光可以映照一二。他在陌生的荒原里,找到了那些参照。那有着一种元气,它属于远古,也当属于觅路的今人。阿城在意世俗的民间,但不属于它们。这复杂的纠葛,碰撞出有意味的审美之光,那明亮的所在,也是今人可自新的地方。

2020年7月9日

 

注释:

1 汪曾祺:《人之所以为人——读<棋王>》,《独坐小品》,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87页。

2 阿城:《溜索》,《阿城文集(之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3 阿城:《威尼斯日记》,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页。

4 章太炎:《论式》,《国故论衡》,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17页。

5 阿城:《威尼斯日记》,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6 阿城:《威尼斯日记》,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