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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洗过的声音穿透喧嚣
来源:文艺报 | 刘立云  2021年01月08日09:47
关键词:梁书正

写这篇序言之前我还不认识梁书正,两人从未谋面。但我知道他,读过他许多诗歌。几年前我在草根诗人研讨会上初次见到梁书正的名字,1985年生在湘西花垣古苗河下游一个名叫黄连沟的村子里,是贫困苗寨的一个苦孩子。或许说出来怕人们联想到穷山恶水,几年后他在诗里改为洲上坪的故乡,贫穷、落后、偏僻,像一匹疲惫的看家狗瘦骨伶仃地蹲伏在峰峦如聚的山冈上。古苗河在低低的山脚下流过。靠天吃饭的土地只能用来种植包谷等旱地作物。落入俗套的家庭背景是父亲多病,母亲失聪,几间烟熏火燎的屋子在风雨中飘摇,五亩薄地只够一家用来苦度岁月。他的童年,是开春了还裹着棉袄,寒冬腊月仍穿着薄薄的单衣那种,上学的路上无论多么冷或多么热,都噼啪噼啪地光着两只脚。但他像所有后来有出息的孩子一样,小时候非常懂事,放牛、砍柴、拾粪、挑水、煮饭、带小妹妹。父母见他如此听话,除了读书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咬着牙一年一年供他。他呢,渐渐地书读多了,也渐渐地有了心事,发呆的时候总是痴痴地望着远方,在心里默默地把贫穷、落后、苦难、悲伤这样的一些词,咀嚼了又咀嚼,掂量过又掂量,淡淡苦涩总也挥之不去。想不到十几年后得益于精准扶贫,他故乡那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村子终于被时光想起来了,进而通路、通水、通电,光芒漫涌,而他当年最大的愿望,就是从村子里走出去,远远地走出去。

2008年在省城长沙读完大学,这在湘西,在他们穷乡僻壤的黄连沟村,已是凤毛麟角了。但当他把行李背回家,准备全力温习课程,拼命报考公务员,忽然看见室内空空,家徒四壁,墙上糊着的纸被风掀开一角,在那儿记着父母为供他读书而欠下的一笔笔债。正值中年的父母腰已弯,背已驼,两眼枯涩,记忆中的乌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莽莽苍苍,像山顶上覆盖的积雪。那一刻他泪如泉涌。哭过后,他不悲天悯人,也不枉自菲薄,对父母说他不考公务员了,他要去南方打工,先帮家里把债还上,过上像样一点的日子。然后,他背上还未打开的行囊,踏着村前芳草萋萋的小路,走了。而且一去就是8年,相当于打了一场抗日战争。

梁书正8年的打工生涯是先后在广州、东莞、深圳、惠州等地度过的。8年来在南方晴朗但闷热的天空下,他四处奔波,数度辗转,饱受生命的颠荡和生活的煎熬。因为从湖南科技职业学院毕业,有大学学历,他被最早接受他的那家企业列为储备干部。但他是看着报纸上登出的广告自愿去求职的,照样被安排在8个人一间的屋子里,同普通农民工一样加班加点;照样扛货、开机、跟机床师傅们一起三班倒。他知道自己必须入乡随俗,必须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对冰冷的现实只能接受而不可逃避。但拐弯的地方是太阳,只要能挺住,咬紧牙关朝前奔,就能获得回报。许多年后回顾这段经历,他不无庆幸地说:我的梦想不仅是打工。当才华不能支持梦想的时候,只有不断地去学、去做。

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萌动诗情。在异地他乡耿耿难眠中写下的第一首诗,题目叫《在异乡麦地》。接着是《铁架床上的青春》,是《心疼》《乡愁》,是车间闷热,机器轰鸣,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指才不至于被齿轮咬掉;是分离的无奈和苦,与家相隔千山万水的孤独和寂寞;或者农民脚上的泥巴,父母和妻子的望眼欲穿,还有土地、庄稼、群山、河流、村落、炊烟、寺庙、菩萨等等。总而言之,离不开底层和苦难,离不开辛酸、冷落、焦虑、奋力挣扎。渐渐的,他被文学刊物注意上了,开始一组组发表作品,为此,他自撰的简介也带着淡淡的苦味:“梁书正,湖南湘西人,苗族。打工。写诗,喜欢骑车、行走。孤独的时候就写诗。”

我带着先入为主的心理读梁书正的这本诗集。我从头读到尾,用颇具挑剔的眼光读作品,也读写作日期。分四辑共170首的一本诗集,当我从第一首读到最后一首,不禁暗吃一惊:曾经以草根诗人名世的梁书正奉献给我们的这本诗歌,就像精心打扫过一样,完全刷新了一样,竟没有一首写他熟悉的打工生活,也没有一首是他曾经发出过叹息和悲鸣的草根诗!

2017年写下的《秋日回乡》,我认为是他为新阶段竖起的零号里程碑:岸边,是俯身收割的人/河中,是弯腰掬水的人/阳光懒洋洋照耀,秋风欢快吹拂/我从城市归来,一路风尘仆仆/加入他们之前,我是一粒尘土/加入他们之后,我是山水画中的一笔。

心志表达得多么明确!“我”现在从城市归来,正式加入他们的行列,认领本该属于自己的这片土地。而在这之前,我是一粒尘土漂泊在外,无着无落,自然是卑微的、贫贱的,是社会底层的草根;加入他们后,我就是故土湘西这幅山水画里的一枝一叶了,在母亲的怀抱里自由生活和生长。我为正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骄傲。但“他们”是谁?他们是在岸边俯身收割的人,在河中弯腰掬水的人,一句话,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大地和天空,我灵魂的停泊地与憩息地。

就是这样,诗人从此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归宿感和命运认同感。他觉得都市虽然好,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那是别人的。它允许你走进去,在那里流血流汗,赚回理所应得的血汗钱,但你毕竟是外省人,是从贫穷荒凉的地方来的,与当地非亲非故,因此,你多么卖力,多么能干,都不可能收留和安慰你的灵魂。只有湘西的大地,湘西心心念念的父母,还有从小哺育自己长大的洲上坪,才会冷暖相知地惦记他,牵挂他,盼他回家。当他从城市回来,心如止水,“所有还未得到的不再期待/已失去的不再挂怀”。(《你我正年轻》)故乡一如从前,扑上来继续用它淳厚的情感、深情的水土和粗糙的谷物拥抱他、抚慰他,为他洗去伤痕和疲惫。因而,当他重新面对故乡,重新面对洲上坪,轻车熟路,很容易就“在草木中找到自己的身份,从泥土中寻出自己的来历”。(《归田园居》)也很容易抛却草根书写时的彷徨、焦虑、悲伤、孤独、寂寞、自卑,如同鸟回到蓝天,水回到河流。此时他想告诉人们,他回到的湘西是世上最美的湘西;他拥抱的山水,是人间最好的山水。当他“俯身田野,庄稼就长了出来;俯身寺庙,心就亮了起来”;(《俯身乡间》)而“我那在柴房煮饭的老妈妈,是菩萨最新的一次转世”。(《和尚山写意》)从心里奔逸而出的诗歌,变得华美、亮丽、简约、明朗、干净、节制,具备中国少数民族诗人罕见的一种质地。他自己的评价是,“有微微倾伏之美”。(《在古苗河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