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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诗学:自我批评、多重视野与诗的新征程
来源:文艺报 | 马骥文(回族)  2021年01月08日09:20
关键词:而立诗学

2020年必定会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迹。在这一年里,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不断蔓延,持久而深远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在中国社会中被统称为“90后”的一代人自此也正式迈入“三十而立”的人生阶段。作为这一群体中不论情愿还是不情愿都最先体验这份年龄“时感”的青年诗人,如何看待这一生命时段的意义以及它与个人生活和诗歌写作之间的关系,就成为我以及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曾经历和要经历此年龄的诗歌同行在文字或心灵上都势必要面对和思考的一个问题。对于并非时间感伤主义者的我,身处“而立之年”,尽管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大声宣扬的事情,但它却提供了一个使我暂时停顿、整理自我、反思总结的珍贵契机。

“三十而立”出自《论语·为政》,其意宽泛点来说是指人在30岁时,应该要有所成就,可以自立。尽管存在古今历史情境的差异,但将此说法挪用到今天的诗学领域,我认为它也有部分的合理性,即一个诗人跨入30岁,其诗歌的观念、方法、眼界、心智、技艺和写作状态等等都应该开始成熟并且能够自立。当然这只就一般情形而言,其中必然包括一些例外状况。

诗歌写作上的自立,首先与“自我批评”意识的确立相关。自我批评不仅意味着一位30岁及以上的诗人要在个人写作中开始保持警醒以及有益的自我修正的态度,同时,它也意味着有能力对我们所处的诗歌场域、人的境况、社会现实、历史肌理和世界景象做出深邃和宽阔的批判性解释。如果对诗歌写作有更高的抱负和志向,一位在技术层面已经有所心得并且可以自立的青年诗人,到了30岁时就不应该仅止步于此,而应该将自身所不熟悉或与自身针锋相对的事物纳入到自我及其诗歌的写作之中,应该走出“闺阁”,摒弃一些沉溺而不自觉的舒适维度,带着问题在更广阔世界的“冒险”历程中去锤炼诗的心智和技艺。我一直认为,所谓对诗歌“技艺”的更高追求和对诗歌的深刻理解不是一项单纯的书案事业,而是与我们的生活经验、世界认知和人类意识等因素紧密相关。当我们只关注单纯的诗歌技艺、诗歌问题,会显示出诗歌意识的单薄,以及自我批评意识的缺乏。然而,在今天的汉语新诗从业者中,大部分人的自我批评意识是不足或缺乏的,这直接造成诗歌批评和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十分不够,也影响到从生产到接受的整个诗歌生态的良性循环。

自我批评是一项综合的诗歌能力,它与一位诗人的写作、思考、行动等方面有着直接的联系。自我批评不是对自我的反叛,恰恰相反,它是对自我更为有机的忠实,因为只有通过这种能力的召唤和练习,诗人才有可能不断完善和修正自我,不至于在虚幻和催眠的迷雾中沉眠甚至被淹没。自我批评是诗人和诗歌主体性确立的基础。它所带来的积极面向不是让诗人成为庸俗的趣味主义者和具体圈层价值及利益的盲目拥护者,而是成为诗歌及其内外诸种问题的真诚直面者和开放思考者,并且能够对诸多诗学问题提供令人信服解释的人。自我批评的目的就是要时时消解和清除阻挡在我们与诗歌和世界之间的迷障,从而可以使我们能够直接与之对话,并进而直抵其实质地界。在中国新诗面临各种问题时,这种能力因其极度缺乏而更显珍贵。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当前的汉语新诗领域大概是属于繁荣时期,可是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我们对诗歌真正有深度的思考却明显匮乏。诗歌及其批评、译介正在日益成为某些庸俗事物的注脚。因此,那些想要逃离温暖巢穴进而“走异路、逃异地”的诗人就需要十足的勇气,因为当一种欠缺自我批评能力的时尚潮流固化成为某种标准和尺度时,其强烈的排斥性和自我封闭的弊病就会显露出来。所以在今天,重提自我批评不是一种道德修饰,而是对一种方法论的重新强调。它或许对我们自身及所处的诗歌场域具有某种辨伪和矫正的效用。

此外,诗歌的自立也与一种多重视野的形成密切相关。在构成诗人素养的诸多要素中,多重视野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一项。不论在时间纵向和横向的维度上,这种多重视野的培育和养成直接关系到我们对于诗歌能否进行深入的理解,以及在诗歌写作的道路上可否走得更为深远。在今天这个时代,多重视野不仅要求我们超越自身,将眼界时时投向他者,同时,它也要求我们承认自身本来就具有的多重性实质。当前的诗歌场域,单一的诗歌视角或观念已经很难而且也没有必要再被我们奉若圭臬。在对诗歌创作的有益探索中,多重视野总会因其充分的潜力和未来性为我们带来新的方法和内容。多重视野的主旨,与其说是让我们身处于若干诗歌传统的阴影下,倒不如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思考和理解诗歌的方法。它使我们在面对诸种诗歌文本时,可以窥见并理解其背后的脉络和源流,而不至于从一元化的自身出发做出粗简评判。个人趣味主义者往往由于缺乏这种多重视野的方法而容易陷入肤浅和盲视。真正能够从诗歌文本的表面看到其背后整个时代诗歌诸种症候的深邃目光总是显得稀少,而在今天,我们最需要的却恰恰是这种力透纸背的目光。

多重视野与“见一个喜欢的诗人就赶紧模仿的情形”有着根本的区别。如果说,模仿是让我们写成什么的话,那么,多重视野就是让我们不要写成什么。只有在真正找寻到自身声音的前提下,多重视野才会在诗人那里成立并且发挥其潜力和作用。它不仅仅是将各种资源拿来作为我们借鉴、参考、化用和援引的对象那么简单,而是让我们从自身中彻底拔出,站立在多重的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来写作。在此意义上,已经被固化的诗歌观念会被打破,进而以一种新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诗歌写作也会迎来不同以往的自由度和创造力。多重视野需要我们在成为一个好的诗人之前,要先成为一个好的阅读者。这里的“好”不是指内容方面,而是从方法层面来说的。在读诗的问题上,没有“懂”和“不懂”这种区分,但却有“会”和“不会”的差异。会读诗的人,不只是以一种方式来读,而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读。多重视野的意义就在于,它一方面可以为我们的写作提供新的方法和角度,而且也会为我们的诗歌阅读提供积极的帮助,使我们在面对各种诗歌文本时不至于非此即彼或简单地一刀切,而是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真正从诗歌的阅读中找到比较高级的文本体验。

在诗歌自立的过程中,自我批评与多重视野其实是紧密相关并且互为前提。在今天这样一个历史情境中,坚持继续写诗,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而如果我们想要在此后的诗歌新征程中做出更为有益的探索和创造,我个人认为对这两方面进行有意的思考和练习是有必要的。上述看法仅是用来供我自勉的,如果它也在有心人那里产生共勉,那将是一件令人荣幸和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