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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白鹭在冰面上站着》:一首古老世界的挽歌
来源:文学报 | 陈德丰  2021年01月08日09:23
关键词:散文 雷平阳

有彩云之南之称的西南大地,尽管自古以来资源丰饶,却在地理上与中原缺少足够的联通。得益于此,古老的文明依托着自然的屏障,在山川相隔之间贪婪地汲取养分,肆恣生长,诞生了自成一脉,得天独厚的人情风物。云南的文明倔强顽强,它的独特与神秘相伴而生,它的美感也源自于此,不可剥夺也不可改变,这或许也是它被雷平阳当作桃花源和乌有乡的原因之一。

身为土生土长的云南人,在雷平阳现今出版的著作里,云南自然而然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篇幅,《白鹭在冰面上站着》也不例外。

置身自然之间,以心眼观物,以至情入文而不落流俗,最见功力。因为那不仅要求作者有着丰沛热忱的情感,更需要在尺寸拿捏上见真章。情感的把握,增之一分则雕琢痕迹过重,显得矫揉造作且匠气十足,减之一分则火候不足,令阅者难免眉头一皱,如鲠在喉。

序言中说雷平阳的以他独特的叙事风格,将其抒情性潜藏在汹涌湍急的行文之下,且保有着巨大的情感吞吐量。事实上,诗人出身的雷平阳,在散文里更是将自己奇伟瑰丽的想象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大段出乎意料的文字,凭空而来且应接不暇。普通人眼中稀松平常的物事,经他之手,竟能峰回路转地勾勒出别样景致,让人不禁拍案叫绝:如《椰子树》里,仅仅凭借和水手的一面之缘,通体五感便仿佛随之出海。之后的旅行,“我一再地动用了自己的幻觉与幻听”,奇妙的通感,让人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假象中的椰树林真实地存在着。非惟如此,得益于长期的诗歌创作,雷平阳散文中的人与自然的场景虚实结合,打破白纸黑字的禁锢,从纸背下透生出色彩繁复的画面,让情感有了具象的载体,最终呈现在读者的脑海中,直击心灵。

他的散文里充盈着十足的原始崇拜,这从那些伴随着浪漫主义的鬼神之说里可见一斑。全书不止一次出现了坟墓,白骨这类鬼气森森的意象,灵魂出窍亦是常有之事:架士寨里的香堂人向导、野马山丘里长途行走的采药老人、在荒坟里捕捉蟋蟀而忽然神智失常的远房叔叔,他们都在各自的故事里弄丢了魂魄。巫师、野河山以及传说中的褐煤层里的动物化石成了他们各自的解药,告慰或解脱了他们的魂灵。

雷平阳用文字描绘出真假难辨的超自然现象,其真正想表述的是传统而古老的文明正遭受着现代文明的冲击。“今夕何夕?非唐非宋,人们脱缰的灵魂比肉体还迷恋物质享受。”时至今日,曾经磅礴的自然力量,不可避免地与充斥着钢筋水泥和信息爆炸的现实世界无奈碰撞。这些世俗的,古老的,腐朽的,质朴的气息,在社会的快速演化迭代中跌入了尘埃。鬼神的辖区也在不知不觉间遭受着倾轧,日渐萎靡。连原本南糯山上的 尼人在每年九月举行的驱鬼仪式,也已经逐渐变为了一种文化象征。

《回乡记》里形形色色面目模糊的故人,和旧日里的景致,无不人物皆非。连试图终结自己生命的可怜人,也不再愿意选择门前充斥废弃物品的肮脏河流作为自己的魂栖之所。年轻时风光一时的老木匠,因为时过境迁而无人问津的手艺,被时代和子女狠狠地抛弃,临死之时却仍不忘褪去衣物,赤条条地赴死。置身红尘易,返璞归真难,雷平阳想传达给我们的不是酸涩苦楚的乡愁,而是对这种变革的无奈,以及对自然和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雷平阳知道它们终将消散,于是用他真假难辨的隐喻架起了文字的滤镜和桥梁,连通起了现实与他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别样世界,好让它们的落幕不至悄无声息,而显得掷地有声。

《白鹭在冰面上站着》实际上只是全书其中一篇散文的标题。文章讲述了生产队的老队长利用职务之便,长期霸占自己觊觎已久的姑娘,直至其诞下男婴。姑娘的仰慕者用自己的方式行使了迟到的正义,却也付出代价身陷囹圄。姑娘则嫁给了另一名男子。男婴日渐长大,他的身世带来的原罪,伴随着落后乡村里陈腐的观念和贫瘠的生存环境,令他饱受欺凌与世界的恶意。下雪天里,男孩在遭受一次次的欺侮之后,总能在冰面上看见一只伸长脖子静静站立的白鹭。只有在这个片段里,所有的纷争和疼痛都在它的凝望下得以被短暂忘却。

当所有的一切归于寂静,我们兴许更加精确地懂得,现代文明对原始力量摧枯拉朽的冲击无法终止,我们也终究也同样无能为力。《白鹭在冰面上站着》全书是对古老世界的一首挽歌,雷平阳并不奢求所有的阅读者都是上帝的特选子民,能够透彻地体悟他从遥远的洞窟中发出的声音,只是他对这片土壤的爱早已融入骨髓,本能而发罢了。

尽管这首挽歌如同那只站在冰面上旁观的白鹭,纵有千般思索乃至留恋,却终将振翅而去。

来自彩云之南深处魂灵的呐喊不会停歇,这首挽歌,也许会像褐煤层里的龙骨,在土壤里镌刻下隽永的记忆,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