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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小说的万花筒
来源:《小说月报》 | 郑小驴  2021年01月07日09:33
关键词:小说 郑小驴

2006年永远过去了,我很怀念它。那一年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我一件都记不住了。我只知道那一年的冬天,南昌很冷。我终日穿着一件红色旧外套,在许多个周末下午,带着稿纸和笔,匆匆赶往图书馆。周末的阅览室空空荡荡,我通常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摊开稿子,开始写小说。是的没错,我最先的小说都是手写的。用的是学校超市最廉价的稿纸,红色条纹,纸质粗糙,一块钱一沓。我就在这样的稿子上写小说。廉价的稿纸让我写起来没有心理负担。灵感降临的时候,我能一口气在稿子上写上五千字。那个冬天的阅览室,对我而言,如同秘密的树洞。我最充实的一段时间都是在那儿度过的。再次回首那段日子,我对这个阅览室总是心怀感激,我没有白白荒废那段时光。在那儿,我可以做一些无人管束的事情。比方阅读,写作,旷课。如有可能,我还想谈场恋爱。

2006年冬天,我尝试过给班上一个暗恋的女生写信。我发誓要给她写一百封信,直到感动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为止。我当然没有写一百封信,事实上,写完第一封我就后悔了。我将写剩余99封信的热情投入写小说当中。事后证明,这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我要感谢她的冷淡,使我的满腔热情全都投入写作。《天花乱坠》是我开始尝试写小说的第四篇小说。之前,我从没写过这么长篇幅的作品。当我写完整整一本稿子时,依然感到意犹未尽。我觉得如果继续写下去,我能写成一部长篇。我为自己的雄心壮志感到些许幸福的眩晕。我第一次体验到了现实经验的反哺带来的创作愉悦。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数是我熟悉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小说中进入“熟人社会”,我想描绘一幅万花筒式的乡村图景。我雄心勃勃,发誓要在小说中让这个叫“水车”的村庄扬名立万,并取了个响亮的题目叫《论我们村在世界的使命》。

那段日子,称得上是写作的狂欢。我大概只花了两三个星期就写完了初稿。异常地顺畅。左右逢源。它激活了我对这个村庄的全部想象,它既是当下,又是过去,既是写实,又很魔幻。也让我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奶奶,想起当道士的爷爷,想起信奉基督却一生都未曾见过十字架和教堂的外祖父。在小说中,我一次次回到小时候,回到尚未通电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乡村生活,回到本雅明“讲故事的人”的年代,在一个个寒冬深夜,大家围坐在火堆旁,每个人轮流分享故事。屋外寒风肆虐,或大雪纷飞,屋檐下挂着长溜的冰凌,远处偶尔传来积雪压断竹子发出清脆的暴裂声。鸡早已进埘,狗偎倚脚下,熊熊的火苗舔舐着黑夜,我屏息凝神,每个故事都听得如痴如醉。换我妈的话说,“耳朵都听得竖起来了”。

这些生活,都是最初小说的灵感来源。在我生活的湘西南地区,属于梅山文化的核心区域,是蚩尤故里,楚文化最烂漫的地方。在写《天花乱坠》时,这些故事纷纷从我记忆中复活,难产鬼、倒路鬼、砍掉脑袋还能复活的革命党人、六合彩······我从没考虑过小说的文体能不能包容这些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的素材。管它呢,初生牛犊不怕虎,先写过瘾再说。小说写得肆意妄为,毫无章法,凌乱,粗粝,狂野,张扬,如蓬勃的野草,就那么随心所欲地野蛮生长。可以说,它是一次任性的写作,现在看来,是对我写作美学的一次背叛。

初稿告成,当我把小说录入电脑,新的眩晕感很快袭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算小说吗?我拿不定主意。身边没有一个文学青年,也不认识作家、编辑。我两眼一抹黑,心想,也许是杰作,也许是狗屎。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坐在寝室的旧电脑前,抽着四块钱一包的红梅牌香烟,一边喝着红星牌二锅头,眉头紧皱。那是一台哥哥大学淘汰下来的电脑,闪烁的屏幕照得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取名为废稿,顺手将这篇小说拖进去,一拖就是十几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打开文档。我不知道害怕什么,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十五年,经历了很多事,辗转几座城市生活,也换过几台电脑,但这篇小说始终安静地躺在文档里,它不声不响,不卑不亢地沉默着。于是也在我心里牢牢占据一角。看上去,这更像一场苦涩的初恋,没有结果,没有未来,但始终无法忘怀。每当我想起曾经写过这么一篇稚嫩的小说,心里总是莫名地柔软。

2006年永远过去了。如果不是因为这篇小说,这一年和别的一年没有什么不同。正因为它的存在,让我对2006年有着不一样的理解。我怀念那时的稚嫩、任性和粗粝。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每一步都摇晃跌撞,磕磕碰碰,但每一步都那么新鲜,对眼前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希望能走得更远一些。感谢《清明》杂志赵宏兴主编,正是他的信任,这篇六万字篇幅的少作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面世;感谢《小说月报》,花这么大篇幅选载这篇小说,对我来说,这是对2006年的冬天一份“迟到”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