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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宏的人生信条——正直、谦逊、踏实、节欲
来源:《收获》 | 程小莹  2021年01月04日08:41
关键词:张文宏 抗疫

张文宏讲过很多话。大众耳熟能详。许多人因为他的话语而识得这个人物。一是因了他的语言高度的辨识度;二是他的语言独特背景——疫情爆发与全民战疫。这些形成张文宏的叙事语境,也是他与大众的共情力之所在。

作家本能对语言敏感。我感受张文宏的语言魅力,先是阅读几乎所有关于张文宏的访谈,他的演讲和视频连线讲座,特别是他在2020年1月18日北京CC讲坛的演讲视频《让流感不再肆虐,你必须知道的真相》。那时候,新冠肺炎尚未宣布“人传人”的爆发,但已经发现“不明肺炎”。张文宏开讲,站在台中央,手拿话筒。这种演讲既有口头语言,还有肢体语言。我看到他经常要踱步,类似走两步退三步的,在台上前后左右来回地走,一边说,与台下听者互动。张文宏后来诸多“金句”,此时初露端倪。只是,新冠病毒尚未被人真正认识,针对的病毒似乎只是流感。他的语言能力,确有其独特魅力——对病毒和抗疫做医学叙事,全部是日常生活化。

张文宏的这段演讲视频,让我对他的直观产生很大影响。后来我和他面对面,基本不会用正襟危坐的问答式,所有采访交流全程不拿手机拍照,不做笔记。我用眼睛看,耳朵听,心里记;我脑子里总是觉得和他在漫步,走两步退三步似的晃悠。那些专家组会议,查房,病例会诊……诸多现场,我都是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与张文宏的专业团队保持距离。我总觉得一个外人出现在这样的现场会有突兀之感,会不真实,影响原来应有的气氛。甚至有一次,华山感染科与其他科室的一个专家会诊,张文宏说,你想参加的话,我给你弄件白大褂穿上,你就坐在边上一起听听;但还是要跟院方打个招呼,因为涉及到病人隐私。

我觉得太麻烦他了。遂作罢。

所以,很多有意思有信息量的对话,都是和他在等电梯闲聊的时候;进办公室入座前忙着倒茶抹桌子开空调的时候;他开车我坐在边上的时候;吃饭点菜等着上菜的时候;在华山西院职工食堂面对面唏哩呼噜吃一碗面的时候……就是这样,张文宏的思路信马由缰,这样的跑马般的思路生就的语言,信手拈来,你不知道他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他说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话语间,他时有停顿,和缓中带一点节奏,一种裹在糅合中的犀利,让对话暗藏机锋。有一些和张文宏紧密度各不相同的断章、逸事,零星点滴,在他的叙述间满溢出来,也许就成了张文宏的历史。

还有他说的普通话,上海话。我觉着很动听。生动活泼。我们之间的聊天,普通话上海话交替。说到有意思,有趣味,好白相的地方,他经常会一个停顿,说“你说是吧。”或者“侬讲呢。”他那句“我对乡下人老好的。”便是典型的如此语境。他这样说,我哈哈大笑起来,由衷地赞赏。他说:“你讲是不啦。”问你,没有一点敷衍你的意思,而是眼睛看牢你的。非常认真。我后来在写作中,就经常这样进入他的语境,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地来一句“你说是吧”、“侬讲呢”。完全可以用他的口吻来叙述一件事体。比如,他的一段关于自己的独白:“那时候,内心其实是很焦虑的,又不好挂在面孔上。市领导、专家医生同仁、下面的小医生,还有老百姓,都看着你。你不好慌。你看我慌吗?我不慌的。香港有个专家讲,这一次,他真的有点害怕了。我很理解这个专家的心情,疫情的严重性,我们都晓得。慌也正常。人类大祸临头,来得又是莫名其妙,一点吃不准,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它;没有一个人讲得清爽。哪能不慌。但慌归慌,不会手忙脚乱。你说是吧。再说,光是慌,有啥用。人总归要想办法的呀。所以,忙是真的。但会有焦虑。所以我会经常出来讲几句。也是有人采访,要我讲。这样的讲话,对我自己的思路,是一次梳理,情绪上,也是一种宣泄。所以,我说话可能会带有点情绪,会有点火气,说话比较直,有时还会有点急;另外,我晓得,有些话,领导讲不一定有用,不一定有人要听,领导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动不动就出来讲。我来讲,人家要听,听得进。这一点,我是自信的。这是我的专业。”

这段话的意思,他分别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场合跟我说过。写作中有一阵几乎完全进入到张文宏的语境,寻到与他一样的语言节奏,写起来很舒服。

张文宏极忙。这种忙,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但你完全可以理解,疫情紧迫,国难当头,生死攸关。为一些写作上的事情去打搅他,不忍。

张文宏也不愿意多谈他个人的事情。你问他有关疫情和防控方面的问题,他可以有问必答。但没有什么人可以进入到他的个人生活。他认为这个和他做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在全篇“开场白”的第一句话就是“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

在一部以人物为中心的采访写作中,这是一个障碍。接受这个写作任务以后,在有关方面的安排下,4月下旬先有过一次与张文宏见面,此后有将近两个多月,实际采访陷于停顿。

等待机会。张文宏忙,但还是会回复我的联系,一条白天给他发的短信,他会在深夜给你回复。老正常的。而且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很诚恳。需要有个与张文宏面对面的机会。我作为一个写作者,首先需要与人物建立某种情感联系。

直至六月,疫情趋于缓和,张文宏已经恢复自己的专家门诊。张文宏愿意开聊了。我们相约于华山医院感染科张文宏的工作处。张文宏把时间安排在周六,办公处相对人少。“侬过来,上午我正好要查房,是我们专家组集中给新冠病人会诊查房。顺便还好看看我的工作环境。然后还有一个与境外的视频连线,中午我们一起到外面吃个饭。我们好好聊聊。下午……再讲了。我是这样安排的。侬讲呢。”

那是2020年7月18日。我先于张文宏到华山医院感染科小红楼。张文宏在电话里关照,你自己上去也可以,在电梯口等我也可以。我就自己先上了五楼,他的华山感染科工作区,甚至叫开了门禁进入到“半感染区”。找不到张文宏的办公室,一个人在里面晃悠一阵,还是退出来了,回到电梯口等他。见面后,他引我进办公室。一面说——事体总归要做的。侬讲呢。程老师,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不是那种虚头虚脑的,欢喜张扬来兮的那种人。真的,我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什么样子的人,一看也就有数的。你讲是伐。

张文宏说的是老实话。他认可老实人,并愿意跟一个老实人一起来做一桩事体。想想他说的——不要欺负老实人。这是我与张文宏建立起来的最初的情感联系。有了这样的情感联系,可以越过所有的障碍。

那天,我们聊天,我看他在这个工作环境里的生存状态。他工作的时候,我不响,看着他。还打量他的办公室,他的奖状奖牌,他的脚踏车,他放在地上的一大包泡面饼,他的咖啡机,饮水机,他下面条的小锅,他的视频连线时候用的灯架……

那天中午,他带我到外面吃饭。乌鲁木齐路长乐路口的那家西式餐馆,乱贵,一份牛排套餐要二三百块;他帮我点牛排,自己点鸡肉。他付账。令我心里一直不安。太贵了。本来他自己在办公室里,一碗泡面就可以对付了。“我们难得这样坐下来吃个饭,聊聊。你专门为我过来。我也要谢谢你的。你说是吧。”

我说起他到安义路夜市,当场上了义务献血车上献血。我直觉,我们彼此应该住得不远。是的。所以,我们后来约了下一次一起去金山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张文宏说他开自己的车去,可以来我住的小区接我。我不好意思,哪能可以叫侬来接,我过来吧。但我想他一定不想让一个外人跑到他家门口等他。我说这样吧,我在昌平路静安工人体育场门口等你。他说好。就这样。

那天一大早,我刚到静安工人体育场门口,张文宏电话来了,要我过来一点,在延平路等他,这样一拐弯,就可以直接往内环方向了。我就往前走了近百米,他的车到了。我上车,他已经将自己的双肩包挪到后座。

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并且,很会为别人着想。

他在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指挥部大楼里,有间单人宿舍。他从2020年2月间“入驻这里”,前后共住了两个多月。

这是一件小单间,类似标准客房。单人床,床头柜;边上多一张电动按摩椅。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张文宏进房,习惯将双肩包掼在桌上,立马拿出电脑、手机,一股脑儿的连接线。上网。

2020年7月29日。我和张文宏一起来到这里。按惯例,这天是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专家会诊,我们早上从上海家中驱车出发,出门早了点,早到了。他带着我,驾车在方圆几里的“中心”兜了一圈,让我近距离看看这个上海新冠疫情治疗的“堡垒”。他慢慢开车,一边介绍——我先住在这里,后来换到那里,这里当初怎么这么……车停在指挥部大楼前。便先到他的单人宿舍落脚,坐一歇。

“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忘不了。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上网。处理一些白天拖下来的微信短信回复之类,有时也会有一些简短的连线。全部事体处理完,大概也是半夜里了。冲个澡,睏觉。”

简陋的卫生间,冲淋房,一次性洗漱洁具。全部是几个月前的样子,张文宏随时可以“入驻”。“每天有个阿姨会来帮忙打扫一下。不过,现在我不大住在这里。所以也不大来打扫了。有点乱。”

离专家会诊大概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他要抓紧忙一些事情,说,你自己坐一会,随便看看。

张文宏适时地给了我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让我可以一个人走到窗前,看外面绿色的树;忽然想到的是,几个月前,中国最冷的日子,上海最冷的日子,在武汉,在上海。阴晦的天气,街头空旷,救护车呼啸而过。所有人心存压力,可以感受到阴云密布,暗流涌动。那种肃杀之气,若隐若现,由远及近;多有悲壮,几近惨烈。身着防护服的白衣战士的身影,成为最生动的记忆,那些戴着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双双眼睛。他们照亮生活。而此时,我的身后,就坐着一个白衣战士里最典型、也是最特别的一个。他正面对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个人咕咕嘟嘟,在说些什么。他就这样忙着做他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你知道,他在忙跟外面每个人生命有关的事情。

我就一直看着窗外,回想一个上海乃至全国抗疫的大背景下,初春,一段中国人艰涩的时光,晦暗,阴沉。便有一个医生的日常医学叙事,令国人看到希望。“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我忽然想到美国老政客基辛格说中国人的这句话,禁不住热泪盈眶。

阿拉好过去了。辰光差不多了。张文宏在唤我。一面收拾起自己的双肩包。我平复心情,说,外面的树,长得真好。

他说:“当初的两个月,刚来的时候,是最冷的日子,开空调制热,到开春离开。现在已经是大热天了。空调开制冷了。原来窗外有这么好看的树,碧绿生青。”

这房间里,还留有些吃的——方便面;各种瓶装、罐装的饮用水。

侬带瓶水去。张文宏说。他会对几种饮用水做出评价——这种比较好,这种还可以。这个人行事细致,做什么都要说出个道道,事无巨细,给人以关照,“喝水很重要的。我一直讲,与人的健康密切相关的,一是营养,也就是提高免疫力;再是喝的水要好,起码要干净。你记牢我的话。”

近距离与一个医生对话,被关照“你记牢我的话”。此时,文宏的这句话,让我开始确信关于这次写作的情感调动——我可以写了。

这天,我们离开金山后,到了华山西院,跟张文宏查病房,会诊。一路上多有攀谈。我说我这次采访后要准备写了。文宏说,先写起来再说。事体总归先要做起来看的呀。

作品中提及一份采访提纲,其实是我本人在跟张文宏见面前做的。后来打印出来给他,还直接发到他的邮箱。对于那些提问,张文宏曾表示一定会好好“交卷”,一一作答。但后来,张文宏一直没有“交卷”。现在看此“提纲”,显然,当时我犯了一个很低级错误——拟采访提纲时,想当然地以为,张文宏去过武汉援鄂一线,冲锋陷阵;张文宏没有去过武汉。提纲里有关一线援鄂的问题,一定令张文宏无语。

张文宏尽管没有对此提纲的问题一一作答。但是,我很看重这份提纲,因为这是我写作的一个纲要,所有写作上的动因和思路,最终要达成的写作目标,都在这份提纲中显现。后来,我通过与文宏的交流,在写作中对文宏的描述,和他本人的个性表达中,所有问题几乎都找到了答案。也算称心如意了。

作品以“开场白”起始,三章主体,分别就上海战疫、“上海方案”、上海公共卫生体系的坚强堡垒作用;华山医院感染科的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足迹、华山感染三代人的奋斗经历和精神传承;张文宏个人经历和性格特征,语言魅力,内心精神与思想境界;最后的“留白”,至中国抗疫取得重大战略成果,彰显伟大的中国抗疫精神。张文宏是其中一个令人难忘的身影。

张文宏冲锋在前,没有陷阵;张文宏更像个号手,他吹冲锋号,也吹集结号,吹熄灯号,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上课号……

他的行事风格,话语特色;一个生动的医生形象,得到大众瞻目,红极一时;这里面的故事。这也意味着,读者都认识这个人物——张文宏。许多人也许比我更了解这个人,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那一个“张文宏”;大家都很清楚地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在中国上海,2020年里,有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张文宏。每一个人有自己的社会背景,有自己的性格,做出自己的选择——而最为考验写作的是——这是一个“非虚构”的故事。

这是个真实的讲述。甚至许多是口述实录,以及大量的真实话语背景。张文宏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的语境,为人熟悉;他的精神与文脉,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全书以这样的语境,真实地还原一个人。

9月底,初稿完成。十一长假起始,我将初稿发给张文宏,请他审阅。长假最后一天,他发了邮件,附带短信——“程老师,写的很好。”

他提出一些需要补充的内容,并让我直接与他的助手联系落实。另外一个附件,是文稿修订本。打开附件——14万字的稿件,他逐字逐句做了审定,修改,甚至标点符号,几处重复的叙述,他都一一修正,删改。修改标识清晰明了。

每一个战斗着的人同样不只是一个名字。那些被历史铭记或淡忘的,同样都是真正的人。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故事,或者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张文宏与所有中国抗疫战士一样,不仅仅是“伟大的”,也并不总是无畏的;他们付出和努力,使得这个故事和它的主人公一样——可爱,但也日常;我没有人为的去增加或放大“光圈”;他自有光辉,富有感染力。

有许多人对张文宏的“意外走红”毫不惊讶。“张爸”本来就是这样的啊。他的学生,他的同事都会这样说:文宏的专业学识和道德情操一如既往,用自己一言一行践行着为师者、为医者的初心和使命。

在医学院,听过张老师的课或者讲座的同学,都会记住他。很多人纳闷,我也一直不解,文宏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连轴转。机器也有劳损的时候。

有一次,科室晚上的组会,文宏被白日连轴的会议和专家门诊消耗了过多的精力,这一次,撑不住了。几位学生发言,还没完,忽然发现张文宏睡着了,有人不禁笑起来。有一个坐在文宏医生旁边的学生,却没有笑。这个学生无意中注意到,张文宏面前的电脑,开着,进入屏幕保护状态,电脑屏保画面,不是华丽的景色和动感的光影,黑色背景下,几个鲜明的大字:正直、谦逊、踏实、节欲。

张文宏将这八个字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我稍微想了想——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