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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燕:先锋续航的三种面向
来源:《长江文艺》 | 吴佳燕  2021年01月03日09:29
关键词:先锋 文学

“吾道不孤,先锋不会落幕”,陈鹏在新近主编的《核:中国先锋小说选本》序言里如是说。诚然,肇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先锋文学,滋养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并且让后来者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和明显的后发优势。因为他们不仅充分吸纳了先锋文学孜孜以求的叙事技艺,同时得以摒弃先锋小说曾经为人诟病的“空心化”弊端,更坚持了那种在写作中不断冒犯突围、探索创新的先锋精神。他们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和作品影响力证明,所谓的先锋,就是要拒绝流俗、坚守自我,坚持写“完全不一样”的作品。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可以成为先锋文学宽广的面向与航道。本期刊发的吕新、东君、李唐三人的小说,正好是此绝佳注解。他们的小说都颇具鲜明的个人辨识度,弥漫着先锋文学的迷人气质,并因有挑战性的写作带来某种理解与阐释的难度。

吕新永远在用先锋精神反刍乡村经验,模糊氤氲的时代背景与清晰可触的历史感性,陡然而至的乡村暴力与命运转折,让他的小说远远溢出了惯常的乡土叙事与时代言说,具有时代与人性的双重洞察与隐喻。这是吕新小说的独特与超越之处,也是先锋文学在乡村的落地与开拓。小碗不是吃饭的碗,而是吕新设置的一个人物,但似乎《小碗》所有的事情都与“小”和“吃”有关。因为小说从头到尾都在讲述传说中的宴席名菜“八大碗”,令人垂涎三尺,连狗都要因肉味酥软醉倒。其实不是“八大碗”有多么色香味俱佳,就是肉多好吃,这是一场饥饿年代的饮食狂欢与饕餮想象。《小碗》的叙事就像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让你永远猜不着它的走向与谜底。小说开头是一屋子人围着康夺印老汉口水直流地听他讲“八大碗”;再到傅广仁家正在办事要做的就是这失传已久的“八大碗”;然后厨师老贺和宴席总管登场,拉风箱的老实后生吃了一块老贺递过来的肉都傻掉了;还有傅广仁的四奶奶,长得好看嫁了三次人享受了不少好时光,最后却只能一个人躺在黑屋子摩挲那块宴席上送过来的生肉。但他们都不是叙事的重心,只是为饥饿及美食的蛊惑营造氛围。小碗才是姗姗来迟的主角。这个从小规规矩矩不声不响长大的孩子,这个在他人印象中面目模糊连过去的老师想了半天也叫不上名字的学生,这个在宴席上干着拉炭的重活还随时顶上干其他杂活且未吃到一口“八大碗”的年轻人,就这样被突然降临的乡村暴力终结了生命。马锣落下的铁锹是因为仇恨的转移、吃不上肉的嫉妒还是纯粹出于一种对弱者的欺凌?小碗就这样寂然躺在主家帮买的棺材里,灵桌上摆着总管送来的“八大碗”。实诚可怜的小碗,渺小卑微的愿景,不但吃片肉这样的小满足不得,连生命都如此无足轻重,生前被人忽略,死得莫名其妙,“觉得人真像一根细细的灯捻,更有的时候连一根灯捻也不如”,传递的正是一种人生的荒诞与生命的悲悯。

东君是另一位令评论家难以下口的先锋作家,实则是因为他的小说来路博杂,蕴含丰富,中西结合,宜古宜今。他的写作代表着先锋文学对传统文化领域与民间文学资源的深度掘进,以现代手法处理传统题材,或者像李敬泽所说“用旧式文人的‘腐’的调子去讲述现代经验”,从而对传统与现代进行双重反思。形式上的笔记体、寓言式、短故事,风格上的极简、古雅、冷峻,让东君的《续异人小传》系列既可依稀看到古代传奇志异小说的影子,又充满了现代的精神内核。写被历史时代绑架或异化的人,写生活或人本身的荒诞变形,写人的出世入世、宗教与俗世,背后是关于自我的乌托邦建构以及整个人类与世界的隐喻与想象。从这些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异人身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探到部分人与世界的真相。关于自我的寻找与迷失:“忘掉自己名字的人”因沿用早夭的哥哥的名字而陷入了漫长的身份困惑;“高手”最可怕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自视甚高又孤独迷失的自己。他们是有瘾的一群人:“吃奶的人”让一个人无意中吃人乳上瘾、做回巨婴,身体上返老还童,心理上逐步蜕化;“嗜睡者”嗜睡之深让人分不清他是梦游还是神经。他们在年深日久的岁月浸泡中惯性与伤害并存,生理与心理相通:“吃石头的人”呈现灾荒年月一个把石头当肉吃的人强大的自我幻想与生存意志,以及持久的心理阴影;“早衰的人”因为长期读古书、与过去对话导致,是沉浸式体验带给个体的荒诞反应;“面带凶相的人”讽喻那些以貌取人者带来的偏见与伤害;“喜欢冒险的人”在乎的是凌厉的起势和强大的内心带给他人的压力和自我的快感;“作家与女权主义者”指那些被生活规训过的人积重难返,由外化于行到内化于心。“刺猬人”让人联想到这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对人们生活、社交、思想与心理的巨大改变。“转世者”因为亲子之爱与信念之深让死者与生者都得到了很大的慰藉。“白马仙”讲一个人因为自小的耳濡目染而具有佛性,最终成为人们口中特立独行的骑着白马的神仙,以一种出世的表象过着世俗的生活。“五贤人”、“三异人”续写东瓯的古今奇人,有的独具“天眼”,有的口生莲花,有的心灵手巧,有的日行百里,还有的半夜挖掘、白天找门、自剁手指,他们看上去拥有某种特异功能或毛病怪癖,其实折射着现代社会的百态众生。

李唐的先锋写作越来越及物而有着坚实的想象力。让人想到卡尔维诺的小说,形象、准确,富有层次,自成逻辑。场景的重建,细节的落实,科幻元素的吸纳,哲理的化用,让李唐的小说充满现实指向与未来想象。《影子驯养员》拥有完整的现实外壳,讲述失业青年白河通过再就业改变家庭困顿的故事,内里是用想象力搭建的实化、具象的“影子工厂”及影子孵化过程,并从艺术和哲学层面充分挖掘“影子”意涵,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性。影子从孵化器中剥离进入人体进行链接和驯化,就是一个模仿和自主性消失的过程,这样一种“无”的寄生性存在代表着人类一切无用的东西:文字、艺术、写作等,而“无用之用”正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如果世上不再有‘无用之物’,一切都为生存考虑,那么人类瞬间就会回到原始社会。”吊诡的是,这无用的影子之所以会被秘密生产驯养,恰恰在于它的稀缺有用,不是一般人都可以拥有两条以上影子的,而完美无暇的人工影子更是难得,因此它可以作为某种财富、身份、权力和等级的象征。但是人性是多么不可捉摸的东西,永远想追新猎奇,又总是有孤独感随形,不然白河的妻子不会在无意中驯养到一条影子时那么惊喜与不舍,也不会在被设计与影子分离后那么愤怒与恐惧。小说以一种先锋意味反思了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实用主义和人类挥抹不去的孤独处境。

南京大学吴俊教授提出“先锋文学的续航”概念,认为“先锋文学是文学创造的精神潜流和发展常态,有着动力机制作用”。以前的先锋文学很难真正进入和有效处理中国的传统与现实经验,或者说,一些固化的认知模式与约定俗成的美学原则让这些经验故事很难纳入先锋文学的视野。吕新、东君、李唐都有着各自独特完整的叙事文体和内容建构,也夯实和拓展了先锋文学的基础与边界,代表着同时代作家在乡村与时代、传统与民间、现实与未来三个面向的突围创造、有效发声,完成了先锋文学的精神续航。在当下的文学现场,还有更多甘愿捧火、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以自己独树一帜的创作实践对先锋文学进行续航与延展、落实与想象,让先锋文学这艘大船劈波斩浪,继往开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