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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措和拴牢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2期 | 何延华  2020年12月28日11:58

1

沿着黄金草原往里走,巍巍雷帝雪山耸入云端,起伏的余脉一直绵延到甘青交界的黄河边。雷帝雪山庄严肃穆,半山腰以上一片雪白,脚下是五月新鲜的黄金草原。一条源自雪山深处的小河,唱着初夏赞美诗,一路闪烁地流下来,把雪山和草原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朝阳蓄势待发,把万道红光射向大地。牛羊马骡已被牧人放到草原上吃草。它们埋头前进,所过之处,草尖和花朵不见了踪影。草丛以及泥土深处,无数虫豸左奔右突,为了生活和性命拼尽全力。高原鼢鼠把老窝的土堆得很高,黝黑蓬松像个小小的城堡。野兔很少在白天出来觅食,就连狼,也谨慎而狡猾地不让牧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不久,一阵架子车轱辘碾轧松软草地的声音,吓得一只野鸡拉响嘹亮的警报,飞向远处。原来是一个身材高挑、骨骼清秀的年轻女人,右肩勒着绳索,双手扶着车梁,身体前倾,拉着一辆不知往田里运载过多少粪肥、给牲畜运送来多少青草的破旧架子车,吱吱扭扭,朝雪山脚下走来。她身穿淡紫色外套,里面配一件乳白色衬衣,显得清新、宁静、忧郁、沉稳。她的线条是那么的清晰流畅:古铜色的皮肤,棱角分明的五官,黝黑卷曲的长发,娇俏挺拔的四肢。她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劳动者特有的健康、朴实、力量和美,在雪山草原的背景下,仿佛是大自然的女儿。

架子车里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慵懒虚胖的女人。她乌黑如玉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大圆疙瘩,两只纯真而略带忧伤的大眼睛,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张望。一件宽大的、胸前粘着几坨玉米粥的薄呢红外套,裹着她丰腴的身体,两条长腿,蛇一样盘在车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外国面孔布娃娃。两个捆扎好的小铺盖卷,五个用一条麻绳从中间串成一串的油饼,一个印有革命标语、浑身伤疤的老搪瓷杯,挤在车厢一角。

她俩到了小河边上。河水喧腾,水深的地方盘着一个小小的旋涡。不远处,雷帝雪山像横刀立马的张飞,怒火冲天地望着两个女人。拉车的瘦女人被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双手不由松开车梁,扑倒在地上。车子失去她双臂的压力,猛地后仰,车里的女人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滑落到草地上。她谨慎地环抱着肚子,保持落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等待瘦女人来拉。果然,瘦女人取下车绳,两步跨过来,架起她的双臂,吃力地扶她站起来。“阿妈哟!坐在地上会生病的!”她边说,边拍打着胖女人身上并不存在的草屑和尘土,仔细地把她胸前那几坨玉米粥抠掉。胖女人双手抓住车缘,抬腿想要爬进车厢,瘦女人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严厉地说:

“阿姐拴牢!你不能再坐车,让我拉你回家去了!”

拴牢甩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在车厢里。瘦女人——她的名字叫拉姆措,使劲把她拉下车。“阿姐,你要到那里去了——”她伸手指指暴怒的雷帝雪山,“去那里,自生自灭吧!”

拴牢茫然地看着雪山,不懂她弟媳妇的意思。“不。”她说,“我要坐车车。”她露出抵抗、固执的微笑。

“再也不给你坐了。”拉姆措说,“只要你在,我的生活就毫无意义。瞧,你比我大三岁,别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你的阿姐。”她说完,伸出右手捋捋鬓角凌乱的长发,弹掉手指上的汗水。

拴牢扭着身躯,甩动双臂,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响亮,像一股泠泠的溪水。上苍给了她如此美妙的声音,却剥夺了很多比声音更美妙的东西。她哭着哭着,伸出左脚,报复地踢了几下磨光了花纹的车胎。

拉姆措抱起一个铺盖卷,两边捆绳用力一扯,套进拴牢两条粗胳膊,给她背在肩上,然后把那串油饼和搪瓷杯子挂在她的脖子上,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笑出了声。的确,眼前这个胖女人,变成了可怜的要饭婆。突然,她把她狠狠地往后一搡,厉声说:“滚!爬上雷帝雪山冻死去!我不要你了!”她霎时变得非常可怕。

善于察言观色的拴牢立刻停止了哭泣。“好的。”她摊开手掌,左右抹一把眼泪,答道。她转过身,朝弟媳妇指点的方向走去。那背影鲁莽,天真,孤独,决绝,“噗噗!”她踏进了小河。

拉姆措一惊。她刚想阻止,瞬间又想:看看吧,看她怎么办。

2

河水不宽,但是很深,拴牢没走几步,水就淹到了腰部。拉姆措屏住呼吸,凝神观望。只见她左臂紧紧抱着布娃娃,右臂展开,保持平衡。漂着浮冰的水很快淹到了她的胸口。拉姆措的呼吸随着水的加深渐渐急促起来,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一万种重新开始的美好的可能。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马上,她就意识到,雷帝雪山像一个威武的战神,骑着白马,挥舞战刀向她冲来。突然,拴牢脚下一滑,跌入水中,黑发在水面上一闪,不见了踪影。拉姆措尖叫着跑过去,扑进河水。拴牢的头冒出水面,双手乱扑几下,又不见了。拉姆措不顾自己冒着被水冲走的危险,奔跑追逐,在一块大石头旁扯住了她的头发。她连拖带拉,将她拽到岸边。拴牢脸色青紫,嗷嗷吐了几口河水。

“嗡嘛尼叭咪吽,嗡嘛尼叭咪吽!”拉姆措为自己一时的恶念忏悔着,悔恨与惊吓交织的泪水,奔涌而下。

“谁叫你过河!淹死了叫我怎么办!”她厉声责备着傻姑姐,感觉浑身像下了冰窖又进了火炉一样忽冷忽热。她解下拴牢背上湿漉漉的铺盖卷和油饼串,把她扶到架子车车梁上坐下,满心惊恐与自责。“阿姐拴牢,我叫你死,你也死呀!”她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嗔怪道。拴牢一声不吭,眼睛望着河流。她的表情难以捉摸,或者说,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拉姆措在黄金草原上跑来跑去,捡来一抱干牛粪,挑一坨最干最薄的,点燃,再把其他粪饼搭在上面。很快,浓白的烟雾四下里缭绕,腾起一股浓香的牛粪味儿。

“阿姐拴牢,来,坐到火边,把水里的邪气赶走!”拉姆措叫道。

拴牢哆哆嗦嗦,挪到火边坐下。拉姆措解开她的红呢外套扣子。呢子吸饱了水,沉得像灌了铅。她扯着衣领往下脱的时候,拴牢揪紧了两片前襟。拉姆措吓唬她:“赶紧脱!不然感冒了屁股上要戳针!”但她拽得更紧了。拉姆措啪啪打掉她的两只手,迅速扯下,扔到草地上。只穿着一件紧扑扑黑线衣的拴牢,比平日更加丰满,她用一双白嫩的大手,捂住了微微隆起的肚子。

“啊!阿妈呀!”

拉姆措脸色惨白,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像看见鬼怪一样瞪圆眼睛,呆立在那里。“我说呢!我说呢!”她双手一拍,叉在腰间,“这三个月来,我纳闷,给你洗屁股怎么捂着肚子,睡觉怎么不脱衣服,下面怎么不见红!我以为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妇科不调,专门跑到乡医院,找大夫开了十副汤药!你这个人精,死活不喝,还是我怕糟蹋了那些药,煎了喝了。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你造了个孽呀!”她蹲下去,使劲掰开拴牢捂着肚子的两只手,把那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山包来回摸了摸。热乎乎,硬邦邦,有一个小疙瘩在微微颤动。确定无疑,里面是一个正在蓬勃生长的小生命。

“谁?说,谁干的?”拉姆措厉声喝问。

拴牢也不甘示弱。她眼露凶光,龇开丰满的嘴唇,露出狰狞的表情。拉姆措熟悉这种表情。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回,她都会受到这种表情的威胁以及猝不及防、或轻或重的肢体攻击。但这次不同,那神态令人不寒而栗。那是类似母鸡母狗护崽的表情,不顾一切的表情。她有点害怕,但愤怒淹没了它:

“谁?到底是谁?你给我说出来!我一天到晚,包包一样挎着你,头发里的虱子一样带着你,你是什么时候,抽的空子,和哪个臭男人,干的好事?”

拴牢梗着脖子,一副死也不开口的架势。

“当然,干那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拉姆措说,“关键是,多少次,你才怀上的?和谁?那个坏怂是谁?”

她边这么吼叫,边在脑海里迅速搜寻全村的男人。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们一过完年,就出门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些学生娃和老汉,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半脸汉宝来。按照月份推算,她怀孕是在男人们出门打工之后。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老汉也……坏得很哩。她说了一大串老汉的名字。说这些名字的时候她感觉到罪孽。他们都淳朴憨厚,儿孙满堂。拴牢回她以淡然和冷笑。最后,她洁白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拉姆措明白,这等于她给自己的嘴巴上了锁。休想,任何人休想从里面掏出什么话来。

拉姆措绝望了。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草地,大哭起来:“造孽呀!我该怎么给男人交代!怎么面对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拉姆措的半脸汉姑子姐大了肚子!’这个话,不出三天,就能吹遍这道沟川!人们会说,瞧那个弟媳妇拉姆措,坏了良心,怎么照顾的傻姑子姐!‘闲言风刮跑’,这些我都能承受,可是阿妈呀,你的丫头命好苦,一辈子拉扯一个半脸汉,还要拉扯她的娃娃!阿弥陀佛!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样的惩罚!”

初夏的阳光,黄绸一样轻轻覆盖着雪山草原。拉姆措哭累了,抽抽噎噎地蹲在火堆边,裹紧湿透的衣服瑟瑟发抖。一阵眩晕袭击了她,她差点栽进火堆里。她稳稳膝盖,扒拉牛粪。火越烧越旺,烤得她双颊一片绯红。“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第一次。”她哀怨地说,“本来我高高兴兴,要去挣钱,可是,你……”

她转过头来,望着拴牢,咬牙切齿地骂道:“阿妈哟,你这个不要脸的——”话还没骂完,她心脏一阵绞痛,软绵绵地倒在了火堆边。

3

太阳越升越高。牛羊马儿啃着嫩草,不知不觉向草原纵深处移动,世界仿佛更加阒寂了。

那阵心痛已经下去了。拉姆措坐在拴牢对面,仍然气愤难平。“阿姐拴牢,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说出来,我去跟他讨公道。你这么孽障的女人,他也狠得下心欺负。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欺负我们全家!我会让他负责,说不准我还会去村委会告他。你告诉我,阿姐!”

她已经给拴牢裹好了铺盖,拴牢两颊的妊娠斑纹,被火一烤,像两只淡褐色的蝴蝶,那么美丽,那么明显。

“你生气了?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拉姆措说着,双手使劲一拍。这是她气极时习惯的动作,为的是引起傻姑子姐的注意。每当这时,她的双乳外侧,就有一阵飞针走线般尖锐的刺痛。“噢,你生气是因为,刚才我赶你上雪山吗?那是我在说服自己,我拒绝向你提亲的那个男人是对的……想想看,如果把你嫁出去,过一年半载人家不要你了,赶你出门,就是那个样子。你还记得不?你那个婆家,当年是怎么……”她挪到拴牢跟前蹲下,恼声恼气,但又满怀温柔和同情地对她说。

“我听说,那是大冬天,下着雪,天还没亮,你就被婆家人送到娘家门口,你裤子里的屎尿结成了冰,硬邦邦的,像套着两只空桶。”她边说边观察拴牢脸上的表情,看她对这段往事有无记忆。和以往一样,她收获的是失望。但她心里坚信,这些她都记得,她可是个好演员哩。

她接着说,语气短促而激烈:“如今,你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偷偷摸摸,怀了个野种!”话虽这么说,她没指望拴牢有认错和害羞的表现。别指望她有。

她拿过麻绳串,扯下一个表皮被水浸湿的油饼,掰开,揉碎,转几个圈撒在草丛中,给那些小昆虫们一顿丰盛的施舍,再把剩下的四个都给了拴牢。拴牢也学她的样子揉了一些撒在草里,又象征性地往布娃娃的嘴里塞了塞,就咬了一大口。

本来拉姆措是带着拴牢,去不远处的工地报到的,那场小河边的闹剧,纯属是她苦中作乐。十几年前,拉姆措还是甘加草原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未来的傻姑姐拴牢,却已经遭遇了重大的人生变故。她生了一个女儿,刚满月,就被婆家人赶回了娘家。人们说,就是那场经历,使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傻了。从此她在娘家门上,呆呆惶惶,无人问津。可是去年刚交新年,她突然想尽办法打扮起来,人们开玩笑,说傻女怀春了!对此,拉姆措并没放在心上,女人嘛,谁不爱美!可是很快,花儿招来了蜜蜂,一个男人上门提亲了。这个男人沧桑,阴郁,不知何故媳妇跑了,留下一个上小学的女娃。他四肢健全,头脑又不坏,着实让拉姆措欢喜。她嫁到婆家十几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照顾婴儿那样照顾着傻姑子姐,加上庄稼和牛羊,实在疲累不堪。不知有多少次,她渴望有人把她娶走,将自己解放。她甚至不想要一分钱彩礼,还会搭上一份伤心和牵挂的眼泪。娶拴牢的那个男人,她会由衷地同情,因为他不仅娶了她,还把属于她拉姆措的那份肮脏、绝望的生活也娶过去了。不,她还等于把自己的伤心史也送给了他,但愿她的痛苦能就此了结。等拴牢做了新娘子,她自己也要从头再来,开始新生活。她要努力,把那些浪费在拴牢身上的好时光补回来——可是这世上,永难追回的就数时光!那就过好以后的生活吧!双手不用每天都浸泡在另一个女人的屎尿里,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那些照顾拴牢时刹那间的愤怒,数不尽的委屈和回忆,就那么回事了。可是,如果那男人受不了拴牢,把她送回娘家,该怎么办呢?但愿别那样!但愿他是个好男人!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拴牢再次面临那种不幸,她仍会义无反顾地照顾她,直到生命结束。因为那说明,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和拴牢注定,有一辈子也绕不开的姐妹缘分。

她这样想来想去,却发现那个男人言谈狡黠,双眼不时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芒。那道凶光使她警惕,多方打听,才了解到这人吃喝嫖赌,媳妇不堪忍受才逃跑的。她怎么忍心把傻姑姐送进火坑!于是她断然拒绝了他的求亲。拒绝没几天,她又有些后悔,说不定,拴牢嫁过去,他会对她好——夫妻间的情分有谁能比呢!但是,谁能像她这个做弟媳妇的,一年三百六十天,随时随刻,给她洗屎沟子、屎裤子呢?她敢打赌,任谁也做不到。她就这样犹犹豫豫,直到刚才“演习”拴牢被那男人抛弃的场景,才算彻底死心。

现在,她想,把拴牢肚子弄大的,是不是这个男人?她用拴牢喜欢的语气和表情,温柔地询问,谁知对方回答她的是两个白眼,和“啪!”冷不防打在她耳门上的一个巴掌。

拉姆措裹着被火烤热潮湿的衣服,弯腰捡着草地上的牛粪,装进一个白色的化肥袋子。好在太阳越来越有力量,草原上又有清风,她觉得不那么冷了。她对拴牢说:“我就是拿火钳撬,也要把你的嘴撬开。你等着,我会有办法的!”拴牢不置可否。事情既已败露,她便紧紧裹着铺盖,两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拍抚,嘴里哼起古老的童谣。拉姆措看着她,又生气又可怜,对身旁一头吃草的老灰驴嘟囔道:“你瞧,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比你的还苦。你光是帮主人干活,干完活就可以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你只要打一个喷嚏,你的主人就会寸步不离,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我呢?没有公婆帮衬,男人常年在外打工,还摊上这么个傻姑子姐。我把屎把尿,照顾了她十三年。为了伺候她吃喝拉撒,我把自家不多的牛羊包给别人去放,三十几岁的人了,只要了一个娃娃。只要了一个!现在他长大了,去县城上封闭中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多么心疼他,愧疚他……你瞧,我的左胳膊,明显有一点弯,告诉你,里面埋着一条阻止生娃娃的线。是我主动去乡医院埋的。我对大夫说,我要照顾傻姑子姐。他们都笑了。笑了几声又不笑了。现在,可好,她倒要生一个娃娃,让我来拉扯。”老灰驴听到这里,悲鸣着走开了。

4

干的、湿的、有些还冒着热气的牛粪像黑色的花朵开满了草原,拉姆措很快就捡了一袋子。她背着牛粪,走过来放进车厢里。拴牢立马靠在了上面。拉姆措盯着她的肚子,懊恼万分地坐在车梁上,双手托住下巴。拴牢看着她,也用双手托住下巴。“唉!”拉姆措叹了一口气。“唉!”她也跟着叹道。

“我想起来了。”拉姆措对拴牢说,“二月初,有一次我把你托给邻居阿妈,去参加娘家兄弟婚礼,住了一晚上。我想,就是那一次,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怎么能指望她说“对!”呢。拉姆措掐掐指头,沉思着说:“不对。时间对不上。我再想想。”她努力思索着,“有时候,趁我不注意,你就溜进草原山林,害得我疯了一样到处找。也有可能,是那些时候。不管怎么样,我的傻阿姐,你给我把祸闯下了!”

“祸闯下了!”拴牢学舌说。

“你放心。”拉姆措又说,“我绝不会逼你干什么堕胎的蠢事。嗡嘛尼叭咪吽,那样的罪孽,可不是人干的。可是,唉,你害苦了我呀!”

“你害苦了我呀!”拴牢又学舌说。

她扑灭已经弱下去的火苗,拉起沉重的架子车,犹豫了一会儿,下了狠心往工地走去。

车轮嘎吱响。脚下的青草多么绵软,草原上的风景多么美丽!可是拉姆措无心欣赏。她满腔怨愤。她头也不回,对拴牢说:“我可挖不清(没有能力),再给你拉扯娃娃。你别指望我,我可挖不清,挖不清!”

“咯咯……”拴牢被她逗笑了。

“要不是你拖累,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村里别的年轻媳妇,跟着自己的男人上西藏,下南方,打工,挣钱,见世面,那么自由,那么快乐。我呢?连庄子都难得出一回。不管什么好东西,只在电视上见过。”

车轱辘碾过一个小草包,颠了一下,拴牢“啊”一声,双手护住肚子。

拉姆措说:“我连去家门口的工地干活挣点钱,都是奢侈。你看!”她停下脚步,指指不远处一个庞大的工地。拴牢毫无兴趣地瞥了一眼。“那就是咱们草原上正在兴建的那个旅游开发区。那里要盖好多楼房,包括景区、宾馆、饭店、商场,还有一条连通两座雪山的观光栈道。附近村子的庄稼人,都去那里干活儿。前天,趁你睡午觉,我也去了。我问那个姓夏的工头——他可真是个美男子,又那么礼貌——打地基、搬石头、筛沙子、和水泥,我什么都能干,你们还要人吗?夏工头说,我包的这部分工程,杂七杂八都有了人,就缺个年轻媳妇做饭。不瞒你说,我们有个索南吉阿妈做饭,但她年龄太大了,一个人做不动。你如果要来,她就给你洗菜,烧火,打下手。我说,我不想做饭。夏工头说,你看起来不像个笨女人呀!只要你好好干,工资一个月三千。我只好说,我回去考虑考虑。他哪里知道,我屁股上吊着个你呢!

回家的路上,我决定干这份工作。三千元,那是好大一笔钱呀。我会一分不少地存下来。听人说,工地的活能持续两年。我算过了,两年我能挣七万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等我挣到这笔钱,就和你兄弟带你去北京,再治治你随时拉撒的病。当年,兰州、西宁、北京的医生都说了,你这个不是肛门疾病,也不是肠道疾病,而是自身太懒,加上受过刺激,长年累月,大脑抗拒接收拉撒的信号,导致的症状。也就是说,你需要的是心医加一根皮鞭,而不是针管。心医我算一个,但你不是个听话的病人;皮鞭嘛,我抽羊都不忍心,何况抽你。但我还是想攒钱,把你的病治好。你好了,我,我们全家,才有希望过过好日子。”

说到好日子,她突然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地回头瞅了瞅拴牢的肚子,“阿弥陀佛!我忘了!到今年十月或者十一月,你这个没有男人、没有婆家的女人,就要生一个娃娃出来!我还做什么挣钱给你治病、过好日子的美梦呀!”

悲愤和绝望使拉姆措抽抽搭搭,又哭了起来:“你这个害人精!你这头懒猪!曾经因为照顾你,我上过州《民族报》的报纸,上过县电视台的新闻,那是多么崇高的荣誉呀:道德模范,全州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可我不是因为别人给的荣誉,才照顾你的。我是为我这颗良心。我把我美好的青春,全牺牲在照顾你这件事上。我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不曾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一包盐巴,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赶集。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虚度岁月,除了生了个娃娃,在照顾你的缝隙里拉扯大,我一件可以纪念的事情也没干。佛祖把你交给我,拍拍手,就走了。如果用道德和宗教、飞鸟和花草的标准来审判我,我问心无愧。可是现在,哪怕全国人民向我学习,我也不想拉扯你的孩子了。我累了,受够了,再也挖不清,挖不清了。呜呜,我真想到拉姆拉措神湖去看看,我的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

5

空气充满了夏天草原清香馥郁的气息。发草、披碱草、针茅、矮生蒿草、苔草、扁穗草……各有各的风姿,惹人喜爱。一对公牛在抵架,其他的无动于衷,埋头吃草。几只野狗在远处吠叫,还有几只,在青青山坡上咻咻地走着。它们好像在寻找一个能奉献它们忠心和智慧的主人—— 一个可依靠的伴儿。当太阳更烈的时候,它们要么会因为失望,软绵绵地趴在草地上,要么变得凶狠、狂野,相互追逐着环草原赛跑。但是第二天,它们还会满草原游荡,寻找那么一个可以奉献忠心和智慧,可依靠的伴儿。

“拉姆措。”拴牢银铃般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光听那邈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充满慵懒、幻想的语调,拉姆措就知道,她压根没听自己讲话。

“嗯,怎么了?”

“娃娃要吃饭了,我也要吃。”

“不要再说娃娃了。你唯一记得的就是你的娃娃。噢,瞧我这嘴!阿姐,你那个女儿,我们漂亮又聪明的外甥女,听说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

拴牢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

“你给我听着,阿姐拴牢。屎尿胀肚,一定要憋住,及时跑进厕所拉撒……”

对于这个唐僧咒语般的叮嘱,拴牢早已听出两副耳茧。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大眼睛变得凶巴巴的。“我不。”她说。这是她每天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

“你要听话。”拉姆措说,“那样我就带你去工地,给工人们做饭。”

“也给我的娃娃做饭。”拴牢机智地说。

拉姆措犹犹豫豫地站住,忧愁地说:“本来我打算给夏工头说,让你帮工人们搬搬砖头,抬抬水泥,跑跑腿什么的,工钱只给别人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嗯,一分不给也行哩,只要让你待在我身边。现在,你大着肚子,我不敢让你干活,也不敢把你带到那里。”

“那咱们回家吧。”拴牢又机智地说。

“回家?回家拿什么给你治病?”

拴牢扭过脖子,望向雪山。

“我还是带你去吧。我羞得很。人家要是看出来,问,她没有男人,怎么大的肚子?我怎么回答?呃……难道我要说,风吹大的?”

“风吹大的!”拴牢说。

“真不害臊!”拉姆措轻蔑道,“就算你不大着肚子,人家肯定也不愿意我带着你这么个累赘上班。你只要拉了屎尿,我哪怕在和面,也得给你清洁。我怕人家嫌脏,连我都不要呢。”

“不要才好呢。”拴牢说。

“你要是像个人样,能够把自己的屎尿顾住,我该多么幸福啊!你知道吗?猪虽然脏,但从来不在窝里拉撒。它的窝永远干燥整洁。你呢?不管肚子里有多少货,全给我拉在裤裆里。你这么磋磨我,难道,你是我生的女儿?”拉姆措越说越生气,声音颤抖,也不讲道理了。她眼睛一眨,几颗眼泪骨碌碌,追逐着滚下两团高原红的美丽脸颊。

拉姆措使劲,把车子往前拉。这次,她盯着地面,小心地避开那些塄坎和小草包。

拉姆措时常觉得孤独。哪怕跟傻姑姐说说话,她也觉得心里舒坦些。从她过门的第二年,男人春夏秋都在西藏打工,冬天回家过年待上一个多月,又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跟傻姑子姐“拉家常”的习惯,哪怕这其实是“自言自语”。以前,为了节省电话费,她和男人很少打电话,如今,家家户户有网络,男人三天两头就打视频过来,看儿子,看她,看拴牢,也看地里的庄稼、草原上的牛羊。但她觉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没话可说,和他。她恨他没出息,要跑那么远去挣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庄子里那些男人,谁不是回家过个年,就又飞向五湖四海打工了?

她把对生活的无奈和怨气,撒在傻姑姐身上:“唉!拴牢拴牢,把你拴牢,有什么用呀!和你连个话都说不上。对牛弹琴,对羊诉苦,还能哞咩几声呢!”

拴牢坐在车子里,舒服得直哼哼。拉姆措弓腰屈膝,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说来也不怪你。”她腾出一只手抖抖被太阳和清风逐渐吹干的衣服,接着说,“你阿妈生了六个孩子,都不满足月就夭折了。人们说,那是一种遗传的怪病。你是第七个。你活过了一岁。你父亲给你起名拴牢,想把你牢牢地拴在这个世上,拴在他们身边。可你长到三四岁,他们的心就一点点凉下去了——不是我说你阿妈的坏话,”拉姆措话锋一转,不满地嘟哝道,“就因为那样,她把你惯坏了。自从摊上你,我的手,没有哪一天是干净的!”

拴牢不时看看天空,又看看雪山,但那空洞的眼神,分明表示她什么也没看见。拉姆措回头说:“你装吧,你什么都懂。早晚把我累死,你找你阿妈,服侍你和你的野种去。”听了这句话,拴牢拍打着车厢,发出强烈抗议的弹舌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罪。”拉姆措说,“第一次洗你的屎屁股时,我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孽障的女人,你不能嫌弃她,亏待她,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嗡嘛尼叭咪吽,佛祖明证,这些年来每一天,我都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这么说,这么做的!”拴牢跟着说。

6

湛蓝的天空飞过一只雄鹰。拴牢追逐着它,发出惊奇的呐喊声。

“感恩佛祖,我男人健康聪明。”拉姆措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那时候我和他都在兰州一家火锅店打工,很快就喜欢上了对方。他说他父亲早已去世,只有一个阿妈相依为命,他阿妈把他当宝贝蛋哩。一年后他托媒人来我家提亲,那媒人对我父母家人也是这么说的。我父母听了商量:这家是汉民,和我们娘家离得远,人口也太清闲,丫头过去了没有帮衬,受罪哩。他们婉转地拒绝了他。可我看上了他,死活要嫁给他。我父母拗不过,答应了。过了门,第二天,我见炕上坐着个你,傻吃傻笑。我问男人:这是谁?那家伙说,这是邻居家阿姐。到了晚上,你还坐在炕上傻吃傻笑。我问婆婆:阿妈,这是谁?阿妈说:不瞒你,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我想,看这样子,不得一辈子老死在娘家?可有什么办法呀,我已经是你家的人了。我种地放牧,做饭洗衣,不出半年,就把你的屎肚肠摸得比藏医号脉还清楚。一年后,你阿妈见我啥事都上手了,就撂下你和我们这个穷家业,改嫁了。照顾你的重担,完完全全,落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

她回过头,想看看她的伙伴什么表情,可惜,她从她脸上什么也没看到。

“拉姆措。”拴牢说,她追踪的那只雄鹰,飞过雪山,不见了踪影。她扯长脖子,扭着身子再三寻找。天空辽远,什么也没有。她有些懊丧。她说:“我饿了,我的娃娃也饿了。”

“吓!你刚吃了四个大油饼!”

拴牢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弟媳妇在说谎。“我忘了。”她说。

“佛祖啊。”拉姆措苦笑着说,“我也忘了现在你是两张嘴了。你先忍忍。”

“不!”拴牢说,声音干脆利落。

“好吧。我俩赶紧去工地吧。我把脸抹下来,装进裤兜里,去跟夏工头说那句不要脸的话:喂,我来做饭了,我的大姑子姐……哈,她来陪我了。”

“工地?”

“嗯。”

“哦,我记得,给娃娃做饭。”

“工地在黄金草原最西边,大概还要走两三百米。现在,佛爷,请你下来,走一会儿,我拉不动了。”

拴牢扭着身子,不肯下来。拉姆措温言软语,怎么哄都无效。她只好放下车梁,把她从车上拽下来。总是这样:温情最后演变成暴力。拴牢坐在草地上,蹬着脚后跟哭了一会儿,照例把两只鞋蹬掉了。她一直把这当成一种暗暗的游戏。见拉姆措不理她,她才极不情愿地,把右脚的鞋穿在左脚上,左脚的鞋穿在右脚上,站起来。

拉姆措手搭凉棚,望着不远处的工地。青青草地被机器翻开皮肉,露出深褐色肥沃的泥土和洁白蜷曲的草根。拉姆措心疼,觉得这么一挖,黄金草原就像一个圣洁的少女,突然被玷污了,残缺且令人悲伤。她对拴牢说:“等这些楼修出来,草原上就会来很多很多游人,雪山山神们清静惯了,不会喜欢的。”

“不会喜欢的!”拴牢说。

庞大的工程刚开始打地基,那些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哎。”拉姆措有些气馁,“你横草不拿,竖草不拾,带你到工地上闲吃,羞死人哩。”

“羞死人哩!”拴牢说。

“阿姐,你听着,等会到了工地,你什么也别说。如果让夏工头知道你是个半脸汉,还大着肚子,我就做不成饭了。来,你先把屎尿拉干净,不然你无羞无耻,到了工地腿子一叉,可就坏了我的大事。”

“我不!”拴牢说,同时双手扯紧布条裤带。

拉姆措已经从裤兜里掏出时刻给她准备着的手纸。她温柔地说:“好阿姐,你要懂得羞羞。拉在草原上,草儿会长得更加肥壮。好,蹲下来,拉。”

“我不。”拴牢直视着她,弯腰往后退缩。

“由了你了。来,给我蹲在这儿,拉!”

和千百次一样,这是一场艰苦的生理、心理双重战斗。为了这件事,拉姆措生过多少气,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骂过多少脏话呀!通常,逼傻姑姐一次大小便,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没有个把小时,不战斗到筋疲力尽,她的冤家绝不肯妥协。这一次,拉姆措见她故伎重演,冲过去边拉扯她的裤子,边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懒婆娘,你故意磋磨我,把我不当人看待。你是谁?难道你是我生的吗?难道这是我该尽的义务吗?”拴牢张牙舞爪地抵抗,折腾了几下便滚在地上,发出高亢的哭声。这就是一贯的暂时的结局:她用号哭使战争告一回合,再告一回合,直到猝不及防,嘭嘭拉在裤裆里。十三年来,两个女人的这种战争,每天都会上演五六场,包括深沉的夜晚。地狱一样的生活!真是地狱一样的生活!每当这时,拉姆措总在心里这样痛骂。是的,曾经连听见别人说一个脏字都会脸红一整天的拉姆措,自从当了拴牢的弟媳妇,时常被逼得非要骂出几句脏话才能稍稍解恨。就是这样,拉姆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羞涩的拉姆措了。

太阳高悬。再不去工地报到,恐怕那份美好的工作,就是别人的了。拉姆措给栓牢纠正好鞋子,拉起架子车就走。她说:“我要去工地了,我的阿妈,你什么时候拉完,什么时候自己回家。”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拉姆措停住脚步。被自己的眼泪呛得咕嘶嘎嘶的拴牢,紧拽着裤带跟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