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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长篇小说《岛》:谁在人间世?
来源:文艺报 | 郑纪鹏  2020年12月28日08:52
关键词:林森

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指出: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论及自己的长篇小说《岛》时,林森曾说,故事中的老人吴志山,在数十年里,一遍遍捡起石块堆积岛上的鱼塘,又一遍遍被风浪摧毁,像西方神话里的西西弗。可正如独居孤岛40多年的吴志山不是丹尼尔·笛福笔下的鲁滨逊一样,他虽像西西弗,但依然不能等同于西西弗。相反,林森更愿意将吴志山的经历称之为“如此古典又如此现代”的中国故事。如此一来,在当代中国社会风习和现代化进程的视域下,阅读林森的这部长篇小说《岛》时,我们该如何审视文本中小说人物的命运悲剧?

纵观林森的小说写作,不难看出他一直游走在现代与传统之间,也看到了乡土文明衰落的印记,这部《岛》同样如此。乡土文明衰落似乎是社会转型下面临的必然代价。有人指出,宗法、血缘和地缘关系的淡漠映射出乡土情感的衰败和文化的衰败。

被抛弃、被遗忘的命运,几乎是《岛》中所有人物的命定的运数。小说中“我”的父亲出海未归和母亲病逝让我寄身伯父家篱下、故土海涯村被整体拆迁的村民、大堂哥莫名失踪、二堂哥酒后溺亡、因为冤案家破人亡后独居孤岛寻鬼自证的吴志山,甚至那个逃亡到孤岛和吴志山生活了40多天的来客……每一个似乎被命运诅咒的人,无一不是乡土文明衰落、社会转型时所付出代价的承担者。伯父借掷木圣杯求来一个心安的结果,带头签下了拆迁合同,又何尝不是在“乡野之神”那里寻找信仰的寄托?纵然如此,又如何呢?他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腾挪转移,想要躲闪时代浪潮的拍打,却依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当我们再回顾人类学家J·G·弗雷泽在《金枝》中的隐喻,竟是如此触目惊心:逃奴折取祭司日夜守护的树上的一节树枝,即将杀死祭司并取而代之。被抛弃、被遗忘,就是被取而代之的结果。

虽然林森笔下的吴志山不是鲁滨逊,但米歇尔·图尼埃重写《鲁滨逊漂流记》的那本小说《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对死的阐释,于吴志山而言同样适用。吴志山生命后半程寄身的火牌岛和无名岛,同样是太平洋上的灵薄狱:那是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作为不曾真正接受审判,对人生、对时代、对命运皆无所适从的吴志山的灵魂也就只能在此逗留了。

在《理想国》第七卷的开篇,苏格拉底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洞穴隐喻。小说中的“我”第一次登上孤岛时,靠着一棵木麻黄树坐下,听到的是“只有风的声音,只有风和木麻黄的合奏”,从孤岛往岸边看,所看到的是“海南岛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大陆”。因此,“我”的内心“涌起一种永远无法言语的奇怪之感”。“我”所听、所看、所感的一切,都是吴志山所独守的“洞穴式地下室”的环境。岛外人来到岛上,用吴志山的视角看自己的来处,生出了“奇怪之感”;这种奇怪,其实跟他们在岛外看吴志山一样。

在相互的观看中,任何一方的眼中所见的都是“洞穴式地下室”。阅读《岛》时,很轻易就能够将吴志山视作“洞穴式地下室”中的囚禁者。可是其他人呢?小说中“我”、伯父、伯母、大堂哥、二堂哥、四堂哥……甚至是那些一闪而过的次要人物,都可以说是一定意义上的、被束缚在“洞穴式地下室”中的囚禁者。

吴志山的冤案命运是被动的,出狱后他最终选择了自我放逐。这种主动选择像是《理想国》的洞穴隐喻里出走的被囚禁者,本以为他会走向更好的一面,可他选择的目的地,依然是另外一个“洞穴式地下室”——这不仅是指孤岛上的那栋小房子,更是指他的“心狱”。多年的牢狱生活,让善良之人从此再也无法面对他必须面对的新世界、新生活。这一切于他而言,和牢狱有什么区别?甚至这可以说是比牢狱更为严酷的惩戒。哪怕是“意外来客”林海后来给他盖了房子,“我”追着去听他的故事,记录下他的一生,这依然不能消弭他心中的孤独感。最后,他再次选择另一个层次的“洞穴式地下室”:在台风之夜,走出生死门,去攀登和抵达“风平浪静之日所见的海市蜃楼”。

福柯在《声名狼藉者的生活》中指出,他所记录的“无名者”会被某种暴行、某种力量所驱使,被一种过度的恶意、卑鄙、低贱、执拗或厄运所刺激。所以,他“一直在寻找这些蕴含着某种能量的粒子,正因为其微不足道、难以察觉,方显能量之巨大”。

那么,在《岛》中,在那群声名狼藉者的小说人物(其实也是现实人物)的生活中,我们是否也看到了那些“蕴含着某种能量的粒子”呢?

在《岛》的开篇,“我”开启环岛游荡时,“驾着车,从城市膨胀的光圈里往外弹射,灯光再也没法追上,这支孤独的箭,射向当年从虚无中生出,又化为虚无的海涯村”。据此,读者可以从“我”的身上,看到精神层面“声名狼藉”的痕迹,“我”的孤独源自化为虚无的海涯村,也源自因“我”而意外溺亡的二堂哥的命运,这些给“我”带来了无助感及其后遗症。

小说《岛》中,无论是“我”还是吴志山,亦或是有着创世雄心、重建家园的伯父,无人不是过着“声名狼藉者的生活”。在日常的生活秩序之下及隐秘而强大的政治话语的笼罩中,这些人(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人物),一一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构建自己的辛酸过往,又通过各种行为方式、各种无奈与无助来讲述和消化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一个地域、一个岛屿,甚至是一个国家的辛酸史。在巨大的历史阴影中,个人的身影常常被忽略。其实不只是个体,就连一个村庄(海涯村)的消失,也被视为是具有合法性的。只要掷了木圣杯,无论阴阳,最后都将签订搬迁合同,合法性就成为了村庄消失的先决条件,个体只能默然承受(伯父),或者选择以死进行无声的抗议(二堂哥)。

《岛》在作为文学文本进行文学叙事的同时,也以一个社会文本的角色出现在我们面前,尝试用普罗大众的个人史映射当代中国社会的种种宏大历史书写,这是一种悲天悯人情怀的自觉,也是现代化视域下的文化隐喻。

正如《百年孤独》,随着时间和社会流变给予的印证,被纳入后发展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整体文化语境中,虽为小说体裁却获得历史感的支撑;也正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存在的勘探过程中,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同时,“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岛》在某种层面上,也进行着社会化、精神化和整体文化语境下的功能性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