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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爱的川流不息》:爱的辩证法
来源:文艺报 | 张期鹏  2020年12月28日08:51
关键词:张炜 辩证法

张炜在一种半封闭状态下完成了中篇新作《爱的川流不息》。这部中篇从“我”家新养的一只宠物猫“融融”写起,勾出了一串“我”与家养动物的故事,时间长达50多年,经历了祖辈、父辈、“我”和孩子四代人。作品的主题是“爱”,但又不是人与家养动物之间泛泛的爱、单纯的爱,而是将这种“爱”纳入了漫长的社会发展和人生旅程中,从一个细小的角度,写出了独具哲思的深刻命意,成为一篇既引人入胜又启人思索的佳作。

张炜是善写人物童年的作家,也是一个不断从童年经历中汲取创作灵感和资源的作家。在《爱的川流不息》中,他的童年触媒再次点燃,首先以“我”的童年经历为重点,讲述了小猫“小獾胡”、小狗“花虎”的爱恨故事。

故事的背景是他经常写到的海边丛林、园艺场、小果园和茅屋,与他的长篇巨著《你在高原》、“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等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既有相同内核又有不同风貌的文学单元。在这里,“我”就像《你在高原》中主人公宁伽的化身,也与《我的原野盛宴》中的“我”有着相似之处。外祖父、外祖母、父亲、母亲、采药人老广、童年伙伴壮壮和他的爷爷再次登场,还出现了此前未出现过的小葡萄园爱酒的老人、凶残的“黑煞”和他的手下。

在《爱的川流不息》中,“我”的童年是欢乐的,也是苦涩的。因为处在那样的时代和境遇之中,父亲又是一个被监督劳动的对象,一家人艰难度日,备受欺凌。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小獾胡”的不期而遇,给全家带来了许多温暖和欢乐。可是好景不长,“小獾胡”就被迫离去了,生死未知。后来,“我”从小葡萄园老人那里抱来的小狗“花虎”,也在随之而来的“打狗”运动中不知所往。外祖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该收养它啊!”一声叹息,万端感慨。

是谁制造了“小獾胡”和“花虎”的灾难?又是谁让“我”与这两个可爱的朋友生生分离?当然不是林子里的野兽,因为“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险不是野兽,而是其他”;也不是林子里吓人的妖怪,因为“一般的妖怪不过是喜欢恶作剧,逗弄人”,而且“十有八九是有趣的家伙”,“个个都很幽默”。残忍的只是人间两条腿的“悍妖”,是毫无人性的“黑煞”和他的同伙。外祖母说,“黑煞”是坏人的头儿,他和同伙坏事做绝,是他恶狠狠地威胁外祖母,让她交出“小獾胡”,因为他要用“小獾胡”的皮做一顶冬天戴的帽子。他们还要赶尽杀绝所有的狗,理由是为了“节省粮食”。他们是真的那么在乎粮食吗?外祖母说:“不,他们不胡作非为,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

张炜在很多作品中都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而今面对“小獾胡”和“花虎”的遭遇,“我”又陷入了极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一方面,不能没有这些朋友,没有这种真挚的爱;另一方面,又没有任何力量保护它们,留住这种爱。“我”只能发誓以后永远不再养任何动物,因为只要“黑煞”存在,它们就会被摧残,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真正的爱与温暖。这是一种“不可抗力”。

于是我们看到,在这种“不可抗力”之下,张炜写下的不是爱的“川流不息”,而是爱被一次次摧折、损毁、戕害、荼毒,令人惊心动魄。即便是“黑煞”的时代过去之后,新的灾难依然接踵而来:“我”那只从朋友手中接过的小狗“小来”,在随“我”到东部半岛下乡时,又误食鼠药、中毒而死了。一位老乡见状大骂:“那是一帮烂透了的家伙,他们从来干不出好事!咱花大钱买来的机帆船、农机,一用就坏;就是造出的耗子药毒性忒大。”据说这种药能“毒杀三代”,“猫沾了毒死的老鼠死去,其他动物碰到猫也会死”。那么,这到底是一种毒鼠的毒药,还是一种毒害生灵、毒害社会的毒药?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失去了多少这样的朋友啊!“所有这些朋友,它们有的走失,有的痛别;有的最后不知所终,有的忍痛放回林野;也有的在病危时节,出于动物们特有的巨大自尊,竟然独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就此消逝。就这样,我们与它们总是非正常分离,经历一场撕扯之痛。”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正常的分离在所难免;这种“非正常分离”,背后必有令人痛恨的原因。

这是“爱的川流不息”,还是“恨的绵绵无尽”?张炜没有简单回答。在无限悲愤之中,还是外祖母的话启发了“我”。她曾让“我”扳着手指数过那些可恨的东西:下令杀狗的人,伏击外祖父的人,“黑煞”,毒蜘蛛,“悍妖”,打死许多动物的猎人。可是,那些可爱的人和事物更多:外祖母、爸爸、妈妈、壮壮、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小獾胡、野兔、鸽子、老广、花虎、美美、旺旺、宝物、刺猬、白茅根和上面飞的大蝴蝶……“我”数来数去,发现正如外祖母所说,爱永远都比恨多。

于是,我们在张炜笔下看到了这样一个“爱恨辩证法”:“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幸亏还有这么多爱,它扳着手指数也数不完,来而复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进行下去。有了这么多爱,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一点一点向前。”是的,爱是人间最为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超过它。不管是“黑煞”还是“毒药”,它们只能摧折爱、损毁爱,却永远不能终止爱、消灭爱。所以,立誓不再养小动物的我,还是接受了孩子送来的“融融”。因为无论世界多么荒唐、现实多么残酷,爱都无法被彻底剥夺。“黑煞”时代如此,“毒药”时代如此,今天如此,将来依然如此。因为如果“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那只能是折磨,一场连一场的折磨。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是的,“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

“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张炜的回答是坚定的。一个作家不会幼稚到用“爱”去拯救世界,但他永远相信爱可以照亮灵魂、温暖人生;永远相信不论世上存在多么可恨的东西,爱依然会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