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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男孩和暴躁女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郁雨君  2020年12月25日15:42

郁雨君

三月的某一天,小区还在疫情封闭中。

傍晚四点多,三两声鸟叫,咕咕咕,像西式蘑菇汤上漂浮的奶油,微弱、零星,一会会就稀释在无解的静寂中,近似世界末日。

“无聊,我好无聊!”楼宇间,一个七八岁男孩的声音,压扁扁的,像老年唐老鸭,撒腿突然蹦了出来,清脆又颓唐。

第二天,同样时段,侧耳捕捉。果真等到了,小男孩换了一个新词语——

“寂寞,啊啊啊,寂寞啊!”男孩叫得哇啦啦的,音量放大放大,尾音有点嘶哑,有点摇滚了。

第三天,时间稍提前,三点多,小男孩就开始有节奏地迸出第三个词:“孤独!孤独!孤独死了……”

三天,三个词语,一个孩子大声表达着被迫隔绝在世界之外,那种前所未有的人生感觉 。

无聊—寂寞— 孤独,层层递进之后,明天,他会用又一个什么样的词语来打破这静寂不安的世界呢?一边听小男孩咏叹调式吟唱“孤独”,一边对明天前所未有期待起来。

“你放屁!你闭嘴!”半空杀出一个小姑娘的叫声。

小男孩立刻闭嘴了,一切戛然而止。

小姑娘杀出,成了每天一幕的词语多幕剧终结者,不过这破坏的张力,让落幕有了华丽的戏剧性。

谢谢这两个孩子,他们消解了弥漫在空气里楼宇间的巨大不安。

第四天,我坐回书桌,傍晚归于静寂,就像故事一样,忽然发生,忽然划上句号,或者感叹号。在无聊、寂寞、孤独之后,我自己写下了第四个词——写作。

写作的最佳状态,是语感和故事感同时在场。词语男孩和暴躁女孩,活生生的语感和故事感同时到场。

而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只单脚跳的兔子,呼呼喘气,累得慌。

这只能单腿跳的兔子,通常的选择是要语感第一在场。

有个小读者和我讨论词语,共同得出一个结论:“爱和恨都更像是空心词,不如疼爱和讨厌更实心一点。”

这就是语感吧。

相对故事感,孩子们也许和我一样,对语感更敏感一点。

他们曾对我下过一个定义:“是拥有一个能明快组织语言的聪明脑袋和能创造写作生涯的人。”

“明快组织语言”,模糊指向的,应该算是儿童文学写作者特有的一种语感吧。

当然,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语感,它有一部分是不可言说的天分,也有后天因为阅读写作和表达被唤醒和不断加强的一部分。

我的语感是什么呢,小读者们描述过,用了各种通感的比喻——

像颜色——“那种海蓝和深橙色的结合体。”

像口感——“有种吃了软软香香的软糖的感觉。”

像季节像声音——“夏天盛放在白瓷碗里的杨梅汁,轻轻丢进小块冰块,“叮”的那声剔透的声音。”

最后的结论是——“总之,你的用词萌萌哒。”

“萌萌的用词”,是不是意味着我掌握了一点点通向孩子世界的某种通关语。

比如,叙述会倾向一种自言自语的节奏。

比如,让故事带上生动声效的精准象声词。

比如,我是重度比喻爱好者。要是没有比喻,故事会黯然失色。要是没有比喻,世界会失去生动。要是没有比喻,我就是一个乏味的名词。我甚至觉得,比喻句让我想象力和天真的本质得以相对完好的保存。

但是,语言节奏呵、象声词呵,比喻呵,这些那些,终究都还属于技巧范畴,还是非常希望能被自然语态多多消解,天然天真,才是无可比拟的故事语感。

此外,阅读对话很像是品尝一个故事的口感,而这正是我的一个弱项。我发现笔下的人物一对话,故事就变闷,陈述性语态过多,好似吞下的是蛋黄,或者被糯米堵住嗓子眼。

再往细部里分析,我在对话里,不自觉会用上“虽然”“可是”“所以”这样的词,对话不应该过多用力在陈述解释或者思辨上。况且虚词用多了,内容就软塌塌的。 虚词或许是很小的语言因子,却会决定作品是否被稀释被钙化被软化。

一直在扭转,比如在对话里糅合一些孩子的语气词,读来更像是修补语气的创可贴。于是,每个写作小疙瘩都可能放大成巨型烦恼,一句句话走得好纠结。

我讨教一个学编剧的朋友,她反过来告诉我:“台词的狡猾和诡诈不适合美好的孩子,而姐姐,是为孩子而生的。”

然后,我又不管不顾着写下去了。

写作是需要同时保持脆弱与坚忍,自我怀疑和适度自恋,不管不顾和闪烁不定的吧。

再讲讲单脚跳兔子选择其次落下的另一只脚,就是我选择排在第二位的故事感

三天来,每天都热切地竖起耳朵,等待一个小男孩宣告下一个词语。这个过程,我琢磨了下讲故事的吸引力法则——

第一,保持单纯专注推进的动力。背负过重的主旨故事会驼背,朝向过于明确的方向故事会僵直,尽量让故事自然生长吧。

第二,如果作者和人物有隔膜,读者就会产生双重隔膜。打破隔膜的办法,就是对人物和自己尽量保持诚实,以不掩饰的真实,哪怕会刺痛读者。

哈,此处应该炸出一个小的女孩画外音,“你闭嘴,你放屁!”

任凭未来走到哪里,作者还是老旧的手艺人,写作还是依存在一字一句敲打中,语感浸透在文字的缝隙里,人物的气味弥漫书页间,吸引人的故事引导读者跌入书页间…

回过头来想想词语男孩,每天都有一个巨大的进阶。写作了20多年的我,想到了问自己一个问题,那么,你进阶到了哪里?

我到底处于作家的那一阶段呢?

1 不费劲写出来读起来很费劲 。

2 费劲写出来读起来读起来也很费劲。

3 费劲写出来读起来不费劲。

4 不费劲写出来读起来也不费劲。

不是在写绕口令,只是试图在不精确描述写作进程的几个阶段。衡量了下,我处于第二和第三阶段之间进进退退的阶段。

并且,每次一写新书,我更会倒退到不可思议的阶段。

有种说法,精通一门技艺需要一万小时以上。写作这件事上,我肯定花了不止一万小时,也只能算是粗通。可怕的是每次开始新故事,以往任何经验全无用处,就像得了失忆症,就像突然间不会走路,不知如何跨出第一步。就算跨出第一步,接下来的感觉也像歪歪扭扭学写字,一笔一划都很陌生很迟疑很没信心。

就算这样了,我还能不管不顾每年写新书,也许因为在心目中,有着一个或许可以努力抵达的微妙目标。

在我看来,一本动人的童书,也许可能仅仅是某一个细节,一个让人心里一跳,技术上与那个语境严丝合缝,阅读感知里与人物天人合一的细节。当我读到辨识到这样的细节,便会对这个作品这个作家产生好感和敬意。

就像一个朋友说的,“真正可以震撼人就是细节,永远靠想象无法得到的细节。”

大概十岁左右,我的语文老师带一群孩子到郊外作一次徒步春游。午后无风,田野铺满紫云英,老师摘了一小朵,说“像半开的海瓜子”。老师的家乡在连云港海边。小学生们的声音在底下此起彼伏,像指甲盖儿,像小蝴蝶,我说的是像摔地上碎成了几瓣的小碗碟,我的同桌沈峰说“像妹妹的嘴唇”。老师给了沈峰第一名,大家都有点不服气。回到学校,他妈妈抱着妹妹来接他,沈峰怕妈妈累,把妹妹接过来抱,小姑娘尖叫,用指甲掐哥哥,我看到了,小女孩指甲和双唇都是紫色。她有先天心脏病,脾气很坏,那天,双唇发紫的妹妹甚至把哥哥耳朵咬紫了一块。

几十年之后的某个静寂的春天,我又听见了词语男孩和暴躁女孩。生活给予了我这样的细节,有故事感有情感的真实瞬间,像闪亮的珍宝。虽然目前为止,它们也还是粗胚,但是它们吸引着我,要写成那样动人的故事。

然后要是让一个孩子看到,会去想一想,噢,原来生命是这样,原来世界是这样,原来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那样的启蒙,这样的感觉,神奇而振奋!虽然很可能也达不到,但只要有那么一小段文字,几个词语,一个细节达到了一下。就是那样一个字一个字抵近的过程,心里就会有种神奇的热情被燃起!

谢谢亲爱的孩子,不同时空里的孩子,他们一直在教我,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是活泼的。

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