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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呢呢喃喃》:就让现实穿心而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青辰  2020年12月25日15:36

韩青辰

近些年,写小说是我的全部生活,小说把我带离个人的现实又让向着生活真正的深阔之处飞翔。

“我”的现实越来越潦草,准确地说,我把我自己退到不能再退,减到不能再减。我在为我小说的那群人腾空间。年复一年,我牧养、亲近、寻觅着他们,由外而里,我要他们站出来,张开嘴,慢慢发出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独特的声音。

写小说是我进入现实的方式,小说又是我逃离现实的方式,我在小说里求证、伸诉、歌咏,我想把那些柔弱的幽暗的颤抖的心灵扶正,我企图带他们抵达理想之境。

有时候他们的苦痛正好也是我的,我们合一了,做起来会更容易些,比如《天天向上小茉莉》、《小证人》等。有时候我在他们的不幸之外,比如《龙卷风》、《因为爸爸》、《池边的鹅》、《我叫乐豆》。

我唯一的根据就是他们凝结在我心头无法挥发的眼泪。我只能清空自己,让他们的眼睛幕天席地一天一天眨巴在我面前,我要让我心疼,我要让我无法释怀,坐立不安,直到我用文字的手牵住他们跋涉向前,我貌似救赎了他们完成了使命为止。

我写过一篇散文《吃土地的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孩子,我对大地上的事情生来敏感,桩桩件件过目不忘直抵心灵。我写现实几乎就是命定,不是我要写,几乎不是我的主观选择,而是走投无路,不写没有出路。

爱的本质也许就是一场无形的永不止息的绑架,我热爱火热的变化万千的现实,我被现实一场又一场的捆绑,以至于我渐无我,甘心情愿。

回顾二十多年的创作,我的文字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见过走过的路。几乎每个人物每个细节都有出处,我把身边的菜贩、裁缝、做烧饼的、买水果的、理发的、卖花的……一个个写进了小说。似乎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是为了成全我的小说。

热爱是互相的,现实对我小说的热爱常常叫我感动之极。比如当年我觉得社会戾气重,我想呼唤传统的宽恕精神,于是我构思了短篇小说《莲蓬》。写作前后半年很不顺,写写停停,几次想放弃,可是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莲蓬就闯入我的眼帘,半年间我在生活中先后遇见铁艺莲蓬雕塑、珀金莲蓬发卡、塑料莲蓬车挂、青莲蓬、枯莲蓬……感觉“莲蓬”在逼迫我非写出它不可。

2018年我应约写出三万字的小长篇《呢呢喃喃》。这是我紧张、疲惫的长篇小说创作里的一次大放松。前后一个月,像写诗写歌谣——我私下认为它就是我童年里的长篇诗歌。创作一发不可收拾,写得停不下来。

《童年中国书系:呢呢喃喃》

中间一天我感冒高烧,按理我不该工作,但写作的甜蜜吸引着我,或者我想转移病痛的难受,那个上午我写得忘掉了感冒和高烧,忘掉了午餐,我觉得那是我这些年写得最满意的四千字。悲哀的是,到底高烧糊涂了,我没有存盘就关机。接下来可以想象的沮丧,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我写的最好的部分永远丢失了,属于遗憾。

《呢呢喃喃》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源头活水,写完不过瘾,接着写了长篇小说《小霞儿》,这个属于自己的系列,因为肩上的使命,因为现实的需要,暂时只能搁置。

那回听儿童歌曲《咏萤火》,一下泪流满面,歌唱家阿鲁阿卓领着她故乡大山里的孩子一起唱的。当孩子们说出来到北京要换四五种交通方式之后,阿鲁阿卓哽咽着说,“一想到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就很心疼。”

阿鲁阿卓的眼泪让我难忘,生而为人我们固然有许多自己的眼泪要流淌,可是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种可能是张开怀抱心怀他人,奥黛丽赫本说过我们一只手拥抱自己,另一只手可以帮助他人。

这些年我始终逼迫自己定期走进生活深处,用脚去走,用眼去看,用心去痛或感动。我警惕自己完全地书斋化、技巧化写作。我欣赏的经典作家和作品,首先是欣赏他们那种与艺术表现力一样到位的生活现场感和现实关照与悲悯精神,我欣赏他们为人民、学人民、救人民、为生活、学生活、创造理想新生活的谦卑和担当。

我自幼感动于鲁迅先生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读千百年前的经典为什么我们从无隔膜,我想首先是其间无私的磅礴的狂热的热爱精神打动了我们。

我采访过一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舞蹈家,她为了创作,曾经半年住在农民家里,共吃共住共同体力劳动,回来创作了代表作,也是她的传世之作。

我喜欢读那种看见作家骨子里的火热与哀痛的作品。我感觉自己的创作,经历了从“尽量贴着地面写”到“完全躺倒,让现实的车轮轰轰烈烈碾压过我的胸膛”的转变。创作前前后后,我更注重“倒空自己,装满他者”,从为我心的艺术,到为人民、为世界、为未来的艺术。

这个“为”不是出于牺牲,完全是感恩。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有无数伟大的灵魂照亮、陪伴着我。因为我也弱小、我也艰难,所以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希望创作始终与这个时代最弱小最艰难的灵魂在一起,就像一群夜行者,我们勇敢地走到前面去捕萤火。

萤火闪烁,很像不可捉摸的梦和小说。

小时候,我在黑夜的河坝上追捕萤火。因为怕黑,因为脚下杂草丛生经常绊倒,所以心是慌的。但是那些飞行的光亮太美了,所以又无比兴奋。当我合掌逮住一两只萤火虫,我发觉它们很轻很软毫无重量,一闪一闪发着淡绿色的光亮。我的整个人都亮起来,轻起来。我觉得自己像合掌抱着一个不可接近的神奇的梦。是的,它们在我掌心,可是依然遥远。把它们装在玻璃罐子里,天亮后举着罐子,会看见一个个黑色的萤虫尸体。当然是遗憾的,可是一切依然美得不真实。因为天黑后我们还会去捕萤火。

捕捉生命之光人性之光生活之光,是我这些年钻在文字森林里始终在做的一场努力,这无不像儿时捕萤火。

小说虽然一篇一篇写下来,署上了我的名字,有时候还是觉得它们属于它们自己,属于那些我写过的生命,与我只是一场美丽得不真实的邂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