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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姜华:南太平洋上的月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 姜华  2020年12月25日07:32

月亮,是我生命中的最爱,它是上天赐予人类精神的栖息地。我特别珍惜自己沐浴在月光之下的生命体验,因为,白日是喧嚣的,只有被月光浸染的月夜才是静谧、清澈透亮的,才能发现自己被庸常生活遮蔽的灵魂。田野里的月光,高山上的月光,江河上的月光,树林里的月光,城市上空的月光,我曾经无数次地感受过。

第一次看到南太平洋上的月亮,就把我震撼了,又大又圆的月亮,无遮无拦地悬在天上,在无垠的天海之间,泻下银色的光芒,把航行中白色邮轮的顶层照得如同白昼般雪亮。在月光下看海才发现,没有阳光照射的海水是漆黑的,月光是无法穿透海水的,只有阳光照射过的海水才会现出迷人的蔚蓝色。银色的月光没能把海水照亮,却给海面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膜,海面上无垠的光膜随着波浪的起伏,有了金属样的质感,让人感受到月光下大海别样的美丽。行至船尾,看到邮轮航行犁起的一大片白色浪花,在月光下竟像白色的玛瑙一样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在近两个月的邮轮旅行中,观看夜晚的月亮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程。无论是晚上听完音乐会还是看完电影,我都要乘电梯,登上十层高的邮轮的顶层,完成和月亮的一日一约。也有傍晚落雨的时候,但到了夜晚,月亮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整个甲板上又洒满了月光。雨后赏月,别有一番滋味,月光显得更加透彻、清亮。

从眉样的新月,到月亮一天天丰满起来、变成又大又圆的月亮,再看着它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变成细细的月牙。上弦月、圆月、下弦月,周而复始,从月亮的开始成长,到月圆、到月亮逐渐凋零,我看完了它从弱小到全盛,再到衰落的全部过程。在邮轮上,观看月亮生命周期的全部过程,如同看到了整个人生,只不过是把几十年光阴的人生浓缩到了一个月。在这个特定的、完整的时间段里,回想人的生命的整个过程:新生的喜悦,最美时光的灿烂,逐渐凋零时的凄美,都在我眼前一一展现。生命节律的严酷,及对生命极为脆弱的感受在内心弥漫开来,深感万物生存的不易,只是人生更为残酷一些。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中得经历多少次风霜的洗礼、得经历多少痛苦的磨难才能得以成长啊!人生,没有理想是可悲的,可是,有多大的理想,就得准备迎接人生多大的风雨,短短的人生几十年的时光,开悟得早了,有智慧的指引,能尽快地摆脱人生桎梏的束缚,活出一种洒脱来享受生命有限的几十年。若没有,人生只能是终生在苦海里扑腾。

比起又大又圆的月亮,我更喜欢下弦月,因为圆满的过程非常短暂,残缺才是月亮的常态。如同月亮一样,残缺也是人生的常态。人生在世,圆满也只是一瞬间。万事都不可求圆满,求了,就只能是痛、是苦,花半开、月半圆才是刚刚好。

下弦月始于丰满的月亮,此时的月光依然迷人。我散步在空无一人的邮轮顶层的甲板上,只有月光在默默地陪着我,月光下,我一次次地在心里重播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遍遍地重复听,感受着乐曲灵魂的律动,享受着月光在琴键中流淌的美妙。年轻时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青春的激昂和着命运的不佳、思考的苦痛,“此情无计,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万般求索,最后发现,只有音乐才是拯救我的灵丹妙药。在《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中,我释放着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在充满悖论的世界里如何安放自己?人生痛苦的折磨,在现世中找不到答案,只有在音乐中才能得到解脱。随着年岁渐长,我逐渐地摆脱了人生悖论的纠缠,走出了二律背反的无奈,挣脱了精神上的枷锁,坦然地接受着生命中的千回百转,起起伏伏。此时,我更喜欢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此曲是贝多芬得知自己的耳聋病无法医治、准备轻生之时,听到了邻家盲女对他发出的感叹:为了能够观看到月亮,我愿给予任何东西!贝多芬听了女孩的倾诉,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想自己毕竟能够看到月光,还能够创作音乐,于是,他把自己眼里的月光谱成了乐章。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月光奏鸣曲》是贝多芬重生的里程碑!重生之后,他创作出了彪炳千秋的《命运交响曲》中的《欢乐颂》!当我在月光下一次次地从灵魂上和贝多芬的灵魂重逢的时候,乐曲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月下的美丽和浪漫,更是直面人生暮年的勇气和力量!生命的过程中,喜欢过很多音乐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最喜欢的还是贝多芬、巴赫、勃拉姆斯、瓦格纳、马勒、肖斯塔科维奇……他们的音乐作品给了我生命的安慰和有品质的生活。

内心的力量常常使我喜欢独处,思考带给我的快乐远胜过物欲的满足。生活中,陪伴我独处的最好的伴侣除了图书就是古典音乐。在迷茫无助,找不到出路的那些年,常常为寻找自己心仪的音乐作品而走遍了所居城市的大街小巷。有一年,正好在西安出差,为找到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愣是把陌生的西安找成了一个熟地方。找到后如获至宝,一遍遍地聆听,仿佛是干涸的秧苗遇到了甘露,仿佛是蜗居在阴冷的陋室里终于见到了阳光。只有打动内心的旋律才能滋润着生命,才能使自己在绝望的人生路途中看到些希望。

人生几十年,月亮是陪我一路走来的最好的伴侣,多少次仰望夜空,只是为了看到月亮,沐浴在它柔软的光照里,多少伤痕得以抚平,多少心事得以倾诉,多少悲哀得以疏导,多少郁闷得以消解……这月光打动过古往今来所有的文人雅士,打动过所有注重灵魂生活的人。苏东坡留下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千古名句;李白写下了豪气冲天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诗词佳句;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清幽雅致,史上留痕……这月光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一代代立在月下欣赏月光的人。“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南太平洋上的月光清亮、透彻,无论是月牙儿还是满月,都让人流连忘返。假如说过去的生命中观月是为了慰藉心灵,而今观月则是放下一切之后尽情地享受月光。享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惬意;享受“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快畅;笑吟“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没有“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的清冷,更无“燕子回时,月满西楼”的惆怅。没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浩叹,更无“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落寞……我把记忆中所有的有关月光的中外经典音乐全翻出来,在月光下静静地欣赏;把珍藏的所有的有关月光的名画全都悬挂在心空里,在月光下晾晒,定心静气地赏玩。人,只有经过了人生所有的喜怒哀乐,悟透了生命的真谛之后,才能这样心定气闲地去享受艺术给人的生命带来的快乐。

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的《月夜》,是一幅被世人誉为“爱情诗”的油画,画家用银灰色的调子,渲染了恬静的夏夜,月亮挂在树梢,月光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独自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迷蒙的月光洒满树林,照在少女身上,恍若仙境,令人陶醉。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的油画作品《星月夜》,用夸张的手法生动地描述了充满运动和变化的夜空,旋转的夜空里有飞奔的星星,有身处漩涡中的橘黄色的月亮,一切都是流动的、变化的,时光仿佛就是这样流走的。生于俄国的犹太画家夏加尔,他不属于任何画派,但他的月夜画得纯真、甜美,梦幻感强烈,在他的画中,多是月下恋爱的男女,享受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甜蜜。中国明代画家陈录的《玉兔争清》,独特清雅,梅花盛开的月夜,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天上,梅花清冷,月光清柔,两者一相遇,双清透过画面,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和嗅觉的美感。还有八大山人的《瓜月图》,寥寥数笔,就把瓜月对望的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清冷之美直透肌肤。还有日本以月冈芳年为代表的浮世绘,画出的《月百姿》,亦即月下众生态:或闲适,或温柔,或凄苦,或豪情壮志……

生命行进到这个阶段,是应该尽情地享受自己文化积累成果的阶段了。人生处于变化流动的时光长河中,身不由己,无奈之事良多,几十年倏然而过,此过程中有无数的不确定和不能自主的事情发生。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说,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唯一能自主的事情就是掌握好自己的心情。在奔向死亡的路途中,无惧死亡,尽情地享受一切能够让人的精神愉悦的事物,人便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到了暮年,才真正地享受到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美妙,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疾病的忧虑,坦然地面对生命老年会出现的一切问题,走过千山万水,涉过激流险滩,终于走进了人生自由之国度,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啊!

人的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不就是我眼下的这种状态吗?

啊,南太平洋的月光!我银色的发丝在你照耀下,正显现出迷人的光亮,发丝下勤于思考的大脑,才是我立于这个世界令自己骄傲的勋章!

作者简介

姜华,1956年9月生于辽宁锦州,现为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散文集《母爱集》《心旅》《人生随想》《青春箴言》《女性智慧书》《人生智慧书》等,曾获“中国女性文学奖”,中国金融文学散文一等奖。出版儿童散文诗集《长翅膀的孩子》《晒月亮》等,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中国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