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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懵懂童年》:第一条是“真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玉清  2020年12月24日09:08

张玉清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把自己写的一篇自认为很漂亮很感人的散文,请一位文学前辈看。前辈看过之后,却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心里有些不服,追问了大致是“您看我这散文的语言漂亮吗?里面的人物写的感人吗?”这样意思的话。

前辈沉吟了半晌,轻声说:“语句是挺漂亮,人物也感人。可是你用第一人称来写,而里面这个‘我’又是个女的,散文一般不能这么写,不能编造。还有就是你里面写到的那些心里的想法,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你是在写好听的话,不是在写真心的话。好作家不这么写。”

这段话对我触动极大,从那以后我把真实作为了自己写散文第一要恪守的原则,当然也包括小说和诗歌,“真实”是我写作第一要恪守的原则。这么多年的创作,一路走下来,我是年龄越大越觉得“真实”的重要,也觉得“真实”是文学作品的最基础的价值。衡量一篇文学作品是不是好作品有许多条标准,但是第一条应该就是“真实”。没有了“真实”,所有的其它价值都无从谈起。

为什么人到中年以后,尤其是过了45岁以后,读文学作品的时候,不喜欢过于漂亮的语言?就是因为过于漂亮的语言往往不真实。说到这里,我们遇到一个问题,中小学生尤其是小学生,大都喜欢漂亮的语言。所以有些作家,就有意的把语言写得过于漂亮,并且给自己一个理由:“孩子们喜欢呀。”但是小孩子们喜欢过于漂亮的语言,是因为他们没有辨别“真实”与否的能力。这些过于漂亮的不真实的语言和作品,对孩子的成长来讲是没有什么营养的,只是一捧过于甜的糖果。而对于有辨别能力的成年人来说,尤其是文学工作者,尤其是面向儿童的文学工作者,是有责任把富有营养的作品提供给孩子们的,而不仅仅是过甜的糖果。

作品必须真实,尤其是记录生活的散文更是要真实,非虚构类的作品事件要真实,虚构类的作品本质要真实。要把真实视作作品的生命,而真实也确实是作品的生命,不真实的作品早晚被淘汰。在很多时候,真实的作品是不讨巧的,所以坚守真实也需要一定的勇气。

我自己在写记录生活的散文时做的可能更极端了些,每一篇写之前和写完之后,都要认真的想一想,这件事当时是这个样子的吗?没有写走样了吧?没看在眼里的都尽量不要加以想象,我坚持这个原则去写。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其实都与这个世界有“意义关联”, 如果你虚构了,可能就强加上了你自己心里的“意义”,反而不是它本来的“意义”了,想写虚构作品,那就干脆写成小说。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我们的人生轨迹,就是靠记忆留存下来,个人的是这样,集体的也是这样,民族国家的都是这样,所以记忆其实是多么的重要,所以记录是多么的重要。

对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具有“记得的”价值,这种“记得的”将在很多年以后形成文化的价值,我们如今所说的灿烂的古代文化都是当年的“记得”(所以如果你写的是不真实的是假的,那就会没有一点价值,还会因为骗人而对人类有害)。我们对于自己记忆里的童年大多是这样的,仿佛记得很多事,仿佛童年就在眼前,但是真要具体的说一说写一写,又觉得无从落笔了。对此我深有体会,我这本写童年经历的散文《懵懂童年》,短短的3万字的内容,真是费尽了心思来想,因为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其实我们大多只是还记得一个模糊的童年,情节和细节都已经忘光了。所以童年里每一件“记得的”事,都可以说是很宝贵的。这些“记得的”事的价值将在你日后的漫长岁月里渐渐体现。而且这些“记得的”事,每一件都会有一个对应上它的“意义”,只不过是你当时可能不懂罢了。不然为什么偏偏记得的是它,而不是别的事呢?至少是它从某种角度触动了你,只有真的在你的内心深处有所触动了,你才会在多年以后仍然还记得它。

《懵懂童年》这本书,我恪守着“不记得就不写”的原则,从记忆里的第一个人生片段开笔,所写出的都是清晰的留在记忆里的每一件事,并力图一点也不走样的表达出来,比如对于某件事情不记得其中的某个部分了无法还原全貌,也不用虚构或者推论去补充,写到人物对话的时候,如果不记得原话了,便不用引号来表述,这种力图真实的写作原则也许就是这本书的意义所在。在我的这本书里,我要保证的是,所有的材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将它们连缀成情节。当一个人长大了之后,就会发现七岁之前留在你记忆里的东西是很少的,所以留下的都很珍贵。这本书的价值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来表述:记忆和真实。

《童年中国书系:懵懂童年》

人类最坚实的文化不是思想而是发生过的事实,人类的所有文化其实都建立在所发生的事实上,因此“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实本身”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从这一点来说,记录真实的童年比只写出一个优美的童年,尤为重要 。

在写“神秘的小灯笼”一章时,在我和父亲的整个对话里,父亲说到的那个小灯笼是在告别的说法,对于讲述小灯笼这件事既有文学的味道又有渲染的效果。“它们是在告别”,要这样说,就像文学了,像童话,像魔幻现实主义,要是马尔克斯知道这个事,他的《百年孤独》可能就写得更好了。“它们是在告别,它们要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再回来……”这样简直能写出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但是我不愿沿着这个方向多写哪怕一句话,因为对于这些真实存在的小灯笼,如果把它们写成文学,把它们陷入了虚构,那就糟蹋了它们存在的意义。那些神奇的小灯笼,它的意义就在于它们是真的,它们存在过,这种事情存在过,这就是它们的意义。

当然好的散文也不仅仅是记录,往往在一篇的结尾处给人以更多的想象,更多的思绪的延伸,更多的对里面人物的担忧和关注,或者是更多的思考……

对于文学创作,除了“真实”,还有更多的值得我们更深的讨论。比如哪些作品才是真正的好作品:是那种读完让我们感到羞愧反思的作品,还是那种让我们感到沾沾自喜的作品?即便是从“教育意义”上来讲,哪一种更能让我们得到正确的教育?是那种读完让我们感到辛酸的作品,还是那种让我们感到暖烘烘的作品?是让你读完有了更多的思考的作品,还是那种让你不再思考的作品?是让你读完感到沉重的作品的作品,还是那种让你想要欢呼的作品?是让你感到世界是复杂的,还是感到世界是简单的?是让你产生疑问,还是在告诉你这个就是对的……

有一些原则可以帮助我们来判断。文学更重要的意义不在于加强一个人心里已有的对世界的认识,而在于促使你对世界有更多的认识更多的思考。这个世界更需要我们去透彻的理解它,而不是一味的赞美它。在很多时候愿望与现实是不契合的,所以要警惕如果作品里所写的处处都契合了你的愿望,给了你太多的希望而几乎不让你看到失望,那么它可能不是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如果你感到一篇作品冒犯了你的认知和阅读经验,它在对你说“不,不是这样,我想保留说不是的权利。”那么它有可能反而是一篇好作品。

如果你是一个写作者,要警惕在写作中以你的价值观来试图修正一件本来发生的事物的真相,这与所谓的提炼主题没有任何关系。你的写作态度是在向成熟洞见靠拢,还是向幼稚浅见妥协……最美的语言从来不是抒情的语言,最美的表达从来不是抒情的表达,最感人的从来不是抒情……其实这些都只是常识,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恰恰常常忽略了常识。

我觉得“童年中国书系”对儿童文学文坛最大的贡献就是向孩子们呈现了生活在不同的地域和年代的多名作家的真实的童年生活和经历,感谢书系主编和出版社的远见卓识,时间越长这套书系对文学的贡献将越能得到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