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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者说——观察城市文学的一个角度
来源:《青年文学》 | 聂梦  2020年12月24日09:21
关键词:城市文学 现实

在“有关当代城市生活的消息”标题栏下,三位小说家分别上传了这样的场景:租房者站在被大火吞噬的房子前冥想(顾湘《炖牛肉》);年轻教师假装失声,正在上一节不用说话的课(蔡东《照夜白》);分裂者结束生命前妥善安顿自己的一切,并和一对一陪伴自己的客户专员进行了简短聊天(沈大成《分裂前》)。

详尽一点描述,她们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租房者夜里十一点多下班回到家,发现住的楼着火了。她站在楼旁,先是回想自己的家当:笔记本电脑里既没有花费心血写的文章,也没有珍藏的回忆;徒占空间的衣服,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还好没有养小动物,一直觉得是遗憾的事,有朝一日也会让人感到宽慰庆幸。反倒是这两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却累得够呛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其实好像还不止两年——倒更令人心痛一点。“想洗个不必太提防着突然看见蟑螂的澡,猛然面对空荡荡人生的人就是这样。”随后,之前的租房经历,电视台微不足道的工作,和汽车男的交往,也一一进入她的回想队列。空荡荡的人生就是这样,像聊天软件里连“已读”的勾都没勾上的信息,明明很惨却仿佛劫后余生要哼起歌来。

年轻教师习惯定期清理东西,感觉生活堵住的地方就又畅通了。这一次,她清理的是自己的声音。六年,在上了四千一百二十八节课后,她决定不再说话。先是使用气声,仿佛声带已无法振动,后来干脆关闭演出状态,秘密享受失声带来的快乐。她不是一个麻烦难缠的人,既不精明,也不愚蠢,进退合度,叫人放心,因此,她的沉默既正当又合法。没有了必须说话的压力和困扰,她可以坦然拒绝任何聚会,所有的外出授课邀约和一个个“毫无自由意志的公共的夜晚”;可以把平日悬浮在空气里的发音器官牢牢锁在身体里,不跟还没想清楚的、并未完全认同的一些东西合为一体;她还因此获得了重新投入细节的机会,听见衬衣布料的呼吸,分辨只有下雨时才腾起的气味,感受自言自语时完满的音节停驻在车厢里,叮叮当当,或站或坐,陪她一路。

分裂者生活的国家比较特殊。因为染色体问题,人们无法实现有性繁殖,新生命需要依靠老生命分裂获得。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每次分裂新生命都会均分老生命的年龄。分裂者二十年前就在国家人口研究中心完成了分裂登记,此后再未做过变更。她为自己设定的分裂时间是四十六岁。四十六岁生日来临前,她做了许多事情,让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地消失,参加了几场告别派对,和交情半熟的男子发生亲密关系,在图书馆书架上不做研究地取走一些短篇小说集,为提供分裂服务的客户专员煮红酒并进行简短交谈。她是一个做样样事情都十分坚决的人,到了夜晚蜷在睡袋里时,她时常会想,自己将会分裂成谁。

对于上述消息,我心怀感激地下载、保存,并在接下来的文字中试着阐明原因。

在很久以前一篇虎头蛇尾的文章里,我雄心勃勃写下自己的愿望,希望能够遇到期待中的城市经验文本。我试着分析城市经验话题降温的原因,提出可能存在的问题,而对于期待的部分,却没有给出具体答案。因为那时,我还没能在阅读范围内找到富有意义的启发项,最后不得不从反面列出一二三,提醒自己,它至少不应该是这样。

文档最初建立的时间是二〇一七年。这意味着,大约用了三年的时间,这个名为“我所期待的城市经验”的文档,才正式在同名文件夹下拥有了同伴。三年,既包括了寻找的时间,也包括了整理和确证的时间。所谓心怀感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感激——长久等待后的不期而至,剥丝抽茧然后生出惊喜。

我所感激的三部小说,就是前文用心梗概的这三部。因为多个巧合的存在,它们更像是一个互文性极强的文学组合。《炖牛肉》《照夜白》《分裂前》,三部短篇在同一年问世,作者都是年轻的女作家,主人公都是女性。表面上看,三个故事风格迥异,各有各的逻辑和要害。实际上,对我而言,它们却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切面。这个故事的主题叫作“逃逸者与意识流”。

逃,逸,同义词并举。因为被困,所以要逃。困住几位主人公的,是她们曾经或仍在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租房者称,自己对什么都容易有兴趣,也很容易感到无趣,一旦觉得无趣就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她一面感慨“人能默默接受下来的弹性真大啊”,一面不想成为那个没人回答的问题,孤零零被抛在宇宙中。她的通篇絮语,既像在劝百讽一,又像在为从麻木、无力、随时准备应付变动的黏稠的生活中逃脱出来而积蓄勇气。年轻教师的逃跑意图非常明显。照夜白,玄宗李隆基的坐骑,被印在她挺括的布包上。画面里,骏马拴于木桩,却是一副想要飞起来的模样。年轻教师自制了病例,坚持不再说话,当询问和关心渐渐稀落时,她就真的不用再说话了。她抓紧一切机会享受沉默,将挣扎、迎合、窘迫从意念中抽离,让自己的生活尽可能俭省,希望重拾“动情”的真正滋味。

表面看来一切按部就班,租房者以燃烧的房子为中心,在可控的半径之内展开活动,住酒店,上班,骑车受伤,与汽车男交往,闻着牛肉散发出的香味。年轻教师虽然“失声”,被安排在晚上或周末的社会类课程却仍在继续,一旦有学员表现出不耐烦,她的声音马上遍布皱纹、长满白发、瞬间变老。但“逃”这一行为在她们身上却实实在在发生了。面对无可面对的现实,两位年轻女性的意识天马行空:不交房租—还好有新睡裙—到底什么是爱呢;听石榴花说话—享受美妙的含混性—在课堂上短暂失焦置身于无名幽境。她们不约而同撑出了一部有趣小说可以到达的距离,实践了一场殊途同归的精神性逃逸——冲破眼前稳固的、低迷的、停滞的状态,向生活表明态度,整理、刷新甚至重启自己。

问题是,逃向哪里?顾湘说,《炖牛肉》其实并没有写完,她不知道该如何收尾,只能任由故事戛然而止:“我想,休息一下挺好的,就保持了沉默。”蔡东心里恐怕也明白,《照夜白》的结局不能算作是故事真正的结局,一堂不用说话的授课能持续多久?或许,从手机闹钟响起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只是幻象,只有在幻象中,寂静才能“一点点加深,一点点伸展开去,深得看不见底,宽广得看不见边沿”。别无选择。同样的,租房者和年轻教师也深谙这一点,她们在小说里放任自己处于一种游离在外的状态,尽量延长冥想、呓语的过程,直到发现自己的意识流或许还可以借助分裂者的境遇找到出口。

沈大成以第三人称视角结构《分裂前》,但叙述者和主人公语调节奏高度同一,给人的感觉是分裂者本人在向你一点一点吐露她的过往、她此刻的想法,以及她的主张。分裂者更像是租房者和年轻教师的合体,前者的模糊和后者的决绝在她身上综合成一股既忧郁又冷静的气质。不同的是,一套全新的道德伦理,和一个可以自行控制关系密度的虚拟空间,赋予了她绝对的自由选择权。分裂国的哲学性告知是以健康的、创造性的心态变成新生人,因此,分裂修改权被每位公民所享有,每个人可以无限多次修改自己的决定。分裂者的最终决定是,在正好的年纪分裂,把财产留给新生人而不是捐赠出去,以便她的新生人一出现在世界上,就能轻松地插入社会秩序,到处看看,谈恋爱,过得尽可能舒适。“这是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可以想见,这也是租房者和年轻教师长久以来期待接收到的礼物。

然而,重启并不必然关联新生。《分裂前》开篇写到,事情做不到一起开始,再一起结束,为人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两百页的小说,半瓶洗发水,三张折扣券,十个果子,五根棉签,它们有长有短像指头一样参差不齐,联合起来变成手,一再挽留那些拖延分裂的人。分裂者不是她们。她可以扫清一切形态的障碍。可是,一旦对她极其规律、理智的意识流动加以回溯,却可以发现沿途比挽留的手更让人迟疑的东西:同意分裂,意味着主动选择死亡,死亡变成了可以商讨的、有确切时间的,但又支持随意更改并可以被充分准备的事情,所以,一个有独立思想、意识和情感的人要如何准备死亡?当下的决定和最好的决定怎样才能如天海一般吻成一线?分裂者和新生人两不相干,自己未竟的心愿不能妄想由他们完成,那些拒绝分裂选择自然死亡的人,注定要孤独终老。那么,当年和自己平分另一个生命的新生人,这些年做了什么?仍旧活着,还是已经分裂成别的两个人?自己的上上上代分裂者是什么模样?当一个人有权决定他人的生命起点时,他将如何设计,让自己人生的多大一部分被分割出去?相爱的两个人要怎么办,约定好未来的某一天同时分裂,还是各自打算?个人意志和感情哪个排名更靠前?

这些隐性的迟疑,让坚决的分裂者在某些时刻变成了“任命运摆布的软虫子”。很难想象,面对这些,租房者和年轻教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租房者应该很惧怕死亡,但想要重新来过、过一种略微清晰一些的生活的决心应该也很强烈,问题在于,什么样的生活才更清晰?年轻教师或许能够成为分裂者的朋友,但当分裂者一个又一个夜晚蜷缩在睡袋中无法入睡,年轻教师该如何捋清思路,为她打气,提供精神支持?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无法选择时渴望绝对的自由,自由被赋予后,又会发现AorB、A+B、A*B……都未必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答案。未行之路永远诱人,却也必然困难重重。总有一个关节,是无论如何都要卡在那里,任凭谁也逃不掉的。

于是,最终,这个系列故事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场景,分裂者把问题抛在了那里,宇宙中。租房者和年轻教师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这个结局让我想起与分裂者同处一本小说集(《屡次想起的人》)的另外一个角色——擦玻璃的人。他此时大概正站在摩天大楼某一层的窗台上,吸气,伸展身体,不用眼睛而用双手找到一根从头上方垂下的绳子,趁风来时狠狠一荡,人飞到空中。必须相信绳子,还有力量大到足够软禁人类的风。如果不信任它们,一瞬间就会被它们抛弃,掉进死亡的手掌心——它在几百米以下以一大块水泥地的形态摊开着。

我想象自己站在地面,仰望那个小到只剩下一个点的擦玻璃的人,想象他带着租房者、年轻教师和分裂者的意识,一次又一次荡在高空,无所依凭的样子,同时想起罗伯特·阿尔特在《想象的城市》中那个著名的判断:铭刻在这一连串的念头之中的关于存在的反思并非城市生活所独有,但城市体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培养了它。

然后就是枯燥的副标题部分了。

除去共享逃逸和意识流的主题,三部小说其实还可以抽象出更多暗合的地方,作为被收入特定文件夹、丰富我对小说与城市经验关系认知的理由。

首先,它们都更关心城市生活的精神现实部分。

长久以来,我们在考量文学文本中的城市经验问题时,常常被城市研究的洪流席卷,即将文学经验呈现与作为社会学的、政治经济学的、史学的、人类学的城市研究等同起来,与这些学科之间的交叉博弈关系等同起来,把文学中的城市与现实中的城市看作同一个层面的问题,热衷于探讨城市的物质现实是如何在小说中“表现”及“反应”的。事实上,这种“投射—反应”的机械逻辑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文学之于城市经验表达的真正优长,容易让我们忘记,小说的职责首先是令人信服地呈现主体体验,而不是高调的全知叙事的过度修饰及客观报道外部现实。尤其在今天,在城市已被视为现代性的重要载体(甚至是现代性本身)的今天,城市如何作为一种人类状况的映象、一个文明类型进入小说,小说家除了临摹和夸张的隐喻式方法外,还可以用怎样的语言方式来应对新的现实,更是文学想象在处理城市体验时需要正视的“大问题”。关注城市生活的精神现实部分,将城市首先呈现为观察者意识的城市,既是这三部小说的共同特征,也是小说家在城市经验自我体认和现代意义上城市经验主体生成方向上的重要策略。《炖牛肉》《照夜白》和《分裂前》,三者关于城市叙事的渲染视点达成了共识,即绕过对社会和物质的直观表现,将注意力集中在主人公感官的、感觉的、精神的体验上,由此观察城市生活对人的影响,在时间和空间的基本分类、自我的界定、个人主权的感知等方面引发的变化。因此,虽然透过主人公的言行,可以很容易见到她们身后矗立的城市形象——租房者大概率生活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都市,年轻教师可能安居在相对小巧精致安逸的二三线小城,分裂者来自非现实的虚拟城邦——但我们仍可以从中接收到相似的城市频率,一种将理性秩序和一致的效率强加于生活之上继而引发心灵异动的现代频率。

其次,它们都指向提示性而非综合性。

“投射—反应”逻辑的另外一个显在弊端是,容易让小说家产生这样一种综合的错觉,即在力有不及时,就赋予自己无所不知、智慧超群的叙述者角色,希望通过文本为城市叙事提供一套详尽的超级链接,使小说中的材料成为总体系统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事实上,在最早期的城市书写中,全知全能的大百科全书式的写法也并非为每一位作家采纳。有评论者在观察福楼拜小说时这样写道:“此处没有都市的全景画面,因为没有概观性的叙事存在。城市的现实在它对人物的感官形成冲击时得到透露,而这意味着,城市不是作为一个可以隐喻性地加以掌握的整体得以呈现,正相反,是通过提喻法,通过只能借助于暗示性才会建立起联接的细碎片段来呈现。”这在一定程度上提示我们,“幻影”和“碎片”的作用在城市书写中从来都不应当被忽视,那些一闪而过的例子,往往扮演着现代性城市体验最佳同构者的角色。但今天又不同于以往。今天小说家的任务是,让自己的焦距准一点,再准一点,因为即便是同样的“碎片”,眼前这枚其蕴含也早已和福楼拜当年手中那枚相去甚远。《炖牛肉》《照夜白》《分裂前》就可以看作是城市经验提示性而非综合性的文本例证。这三部小说试图呈现的,不是真实且具历史性的城市,而是通过一种不确定时段的持续性经验,来观察个人意识捉摸不定的脉动,是如何在城市中发生,如何建构自己的城市生活,以及如何在偶然间被城市经验弄得惊慌失措的。更难得的是,它们还借助一次小小建模,将真实世界中所有悬置的、虚幻的、可以想见但并不一定具备讨论基础的问题,以超真实的样子推送到人们面前,并完美论证了这惊慌失措的必然性。

最后,它们都维持着一种“在场的失范”。

失范(anomie),向来被视为现代城市生活的典型特征之一。城市生活的高密度和残酷竞争让人沮丧气馁,导致自身的日常状况陷入一种无依无靠的隔绝状态,这一点,在三部小说中有着各自传神的表现。租房者、年轻教师和分裂者,三位主人公的情绪合集大致可以概括为:漫不经心,低落,主动后退,自我隔离,充当自身生活的旁观者。但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旁观并非冷眼。它一方面呈现出一定的病理学症候,甚至功能性障碍,另一方面却又充当着人物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无可面对的生活得以为继。可以看到,租房者、年轻教师和分裂者的失范,都不约而同维持着鲜明的在场感。她们是城市生活狼藉不堪的实践者,深谙其矛盾的不可调性,同时却又在心里认定,这始终是事件的发生之地,是她们行注目礼的地方。这种在场,将她们的行为和一种有失偏颇的城市经验的美学规定性——无论和身处其中的城市发生多么密切的关联,都无法将其作为起点,并从中获得归属感,城市永远外在于我,而我,对于一切都不信任,都有疏离感——区分开来。在她们身上,没有情感认同上的离心倾向,看不到巨大的幽灵般的他者为其出生地规划的先天缺陷,也不存在颓废、浮华、不尽的欲望、形式覆盖内容的异化和人等粗糙的判断。她们所具有的,是对城市的“元情感”,以及为共同命运所标识的普遍的恒常的人类智识在现代性的复杂语境中的选择和困难。这也是为什么,从租房者、分裂者的叙述里,我们听到的更多是调侃、戏谑,而非蔑视、恶弃,年轻教师假装失声、游离在外、暗自窃喜的行为,也更容易让人联想起恶作剧式的游戏精神,而不是报复性的白日梦游或癔魇。

以上这些,就是关于让我心怀激动的小说的介绍,以及激动缘由的说明。现在回过头再看,对城市经验问题的思考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有所推进,初步获得了一些正向成果,心里格外欢喜。文章的最后,还有一些放弃和一些重视想要记录和自省:

放弃对物质现实的执念,对精神现实多一点重视;

放弃对整全和概观性的苛求,对“幻影”和“碎片”多一点重视;

放弃符号化、概念化的城市美学惯性,对城市人的“元情感”多一点重视。

仍然是那句话,虽然深知自己的偏执与苛刻,并深知其艰难,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对更贴合上述原则的文本保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