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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墙里秋千墙外道(续)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2020年12月20日08:48

《袒露在金陵》

絮语散文,我钟爱的一种写作方式

散文可以分成若干种类,有抒情类的,有议论类的。我的散文属于絮语散文,就是闲话。就好像我们坐在这个地方对话,属于闲聊式的。我认为絮语散文,就文体而言,应该是散文的正宗。散文本来是很随意的文体,怎么说就怎么写。非得搞得正襟危坐,那就大可不必了。我认为,絮语散文是散文中的散文,我喜欢这样的文体,因此从事絮语散文的写作。

《袒露在金陵》这本书中收录了31篇散文,大多数是随机创作的。比如我想写一些什么,或者看到了一个触点,触发了我的写作冲动。但是,仅有一个触发点是不够的,要把它写好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还有一些是我就是想写,比如《乌鸦》这篇。大家对乌鸦很讨厌,觉得它的叫声不吉利。但是我要写乌鸦,所以想了很长时间怎么写。乌鸦给人感觉确实不好,啄食腐肉,古人的乐府诗中描述过,即将死去的战士意识到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时,乞求乌鸦啄食之前为他们哀嚎几声。在中国人的语境中,乌鸦是一种非常凶残的鸟,但它实际上是这样的吗?我们的课本中也有用乌鸦的愚蠢来反衬狐狸狡猾的故事,这其实是虚构的,真实的乌鸦并不是这样,它很聪明,智商非常高。我写《乌鸦》这篇文章时查过资料,后来查到了日人清少纳言的散文,她在一篇描写四季的美文中说,不同的季节都是美好的,春天有樱花,秋天有乌鸦。她不认为乌鸦是不详的,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薄云中乌鸦飞来一只、两只,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在文章的结尾写道,樱花是美丽的,乌鸦也是美丽的。因此单有想法不成,要做一些调研准备,得重新组织。这篇文章把我对乌鸦的感受写了出来。为什么我刚才说写这本书包括了我对万物,对生命的一种体验呢?因为万物生灵在进化中,从某种角度来讲也,老、病、死都是悲哀的,而对于不处于高端食物链对的生物而言,悲惨的故事随时都会发生。所以,对于鸟类来说,不论人喜欢或者不喜欢,它都要面对这样的悲哀。所以,人类应该给予这些小生命以同情。

这当然是出于一种悲悯,但悲悯同样要指向人。在我的散文作品中,也书写了很多女性,你说我的散文作品,既细腻又绚丽。就我个人而言,首先是这些作品袒露出了我对人生的一种看法。比如对历史上的女人与历史上男人的一种叹息与悲悯心情。在第一章的《六诏》一文中,表面上看我在王羲之的几个儿子身上着墨很多,但其实他们都是陪衬,我最终要写的是他的儿媳妇谢道韫。谢道韫是一个才女,但是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却很不幸。王凝之非常愚蠢,面对孙恩造反,他不去备战,反而靠祈祷,希求得到大神的保佑。因为他的愚蠢,王凝之和他的儿子都被反贼杀害,夫人谢道韫成了孤家寡人,那是非常悲惨的。我们过去说到谢道韫总说到她的一句诗,“未若柳絮因风起”,并据此强调她的才华。有才华当然是谢道韫的一面,但她命运的悲惨没有人谈到,我的文章是第一次谈她的这个问题。我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开始也并没有想到要写谢道韫,只是想写王羲之和他的儿子们。但写着、写着觉得不对,最后写到了谢道韫,才写出了我内心真正想说的话。创作过程往往是要经过几层转折之后,才会最终指向宗旨。我的写作过程也是这样不断变化的,开始想写的和最后的结局可能不一样。文章在作家手里应该是一棵会生长的树,树有它自己的生命力,不会随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我们始终被一个僵化目标所框定,最后的文章想必是写不好的。这是我的一点创作体验。

尤其是女性作家。有些女性作品是非常优秀的,比如李清照,比如顾太清。顾太清的人生非常令人感慨,具有传奇性。后世评论家赞美她为“清代第一女词人”,也有人说是“女中纳兰”,即纳兰性德。虽然有这样的成就,但是她的命运很不幸。不但生前不幸,身后事也很不幸。比如,她和她先生的故居,我在这本书中也写了。处于房山区,是一个老宅子,至今还在。但是这个老宅如今的功能是什么呢?我前几年无意中了解到,那里现在成了炸药库的一部分,这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曾经写文章呼吁,现在听说解决了。但是,知道或者了解这位优秀女性的人依然非常少。许多读者都喜欢纳兰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小女孩们都很喜欢这首诗,但是如果她们阅读一些顾太清的诗,也会找到自己喜欢的金句。我写顾太清,也是希望为读者,尤其是年轻的女性读者提供一个了解、认知顾太清的机会。大家如果有时间,希望都去看看顾太清的诗,我想会有很多感受。纳兰毕竟是男性,顾太清是女性,作品更加细腻。而且,她的贵族身份,也能够给我们许多不一样的生活体验,这是很有意思的。

从顾太清的命运我想到,从古至今,女性一直处于弱势地位。比如我在《翠屏山》一文中就批判了《水浒传》中杨雄杀妻的故事。在《水浒传》中,杨雄的妻子潘巧云偷情被发现,因此被定义为奸妇,为其丈夫杨雄所杀。在古代,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大家似乎也司空见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从现代意义上看,潘巧云罪不致死,甚至也可以说是无罪。我在文章中也写到了七十年代有一个年轻的工人,在面对漂亮的妻子出轨时的态度,这个故事体现了现代和古代人对女性,对爱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这种态度体现在文艺作品中,也会为读者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比如,我不喜欢看《金瓶梅》,因为这本书的女性观是非常落后的,对女性持侮辱的态度。但是《红楼梦》就不是这样的,宝二爷对女性是尊重的。这样有生命感的作品就隽永而能够超越时代。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书写古代还是国外的生活,它的参照系一定是当下的体验,一定从作者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当然还需要有超越性,不能因为“后浪”一来,“前浪”就永远消失在枯黄的沙滩上了。

文学——教人如何不想它

我在“文革”中做了几年工人,“文革”之后考入大学,学习的是经济学专业。毕业后被分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所,但是因为热爱文学,最终离开了这家单位。

之所以有勇气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文学太有诱惑力了。我接触过很多文学青年。有一次,我在牡丹江市组织一个文学培训班,其中有一个同学来自湖北。他把奶奶留下的祖屋上的瓦卖掉,凑够了路费来学习。瓦卖掉了,说明这个房子再不能住人了,他回去以后住哪儿?不知道。这个诱惑力是非常可怕的。这就是文学的诱惑力。我们有很多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不知道文学的诱惑力有多可怕,因为有可能你坚守一生,但仍然一无所获。所以我想,对文学还是要慎重些,不能为诱惑力而不顾一切。

我是北京人,属于“土著”。现在外地人越来越多了,北京土著成了“少数民族”。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北京的历史地理。搞历史、地理离不开古建筑,所以,我业余时间又自学了三年古建,因此对古建还能说一两句话。咱们出版社所在的朝阳门内大街就有很多古建,比如九爷府、三官庙等等。九爷府就在出版社对面,这座建筑是清代的,它的斗拱和元代是不一样的。九爷府的西面是三官庙,在明清时候是一座大寺,供奉天地水三官,现在基本拆掉,只有少部分建筑遗存,原有的天地水三座雕像现在供奉在东岳庙里。了解这样一些知识对搞文学创作是有帮助,因为文学离不开生活中这些元素。我们很难说一本小说只讲故事,不讲生活元素,这样绝对不会是好作品。我们看那些经典作品,绝对不仅是讲故事,除非你写的是通俗小说。通俗小说的生命力只有一次,唯有经典才会引人一读再读。比如《红楼梦》,人的一生可能要读几遍才能有比较深刻的体会。原因之一是故事之外有文化。而文化的载体之一是生活,包括建筑,包括胡同,包括道路。作为作家如果不知道这些历史,比如我们要写朝阳门内大街发生了什么事,就会写得大为失色。

散文更加应该追求文化,因为散文除了个人生活中的经历与感悟外,应该有文化的厚度和层次感,要有信息量。我刚才说到苏轼的词,“多情却被无情恼”,不能让读者“恼”的作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而要达到“多情却被无情恼”的程度,确实是要下功夫的。

这些年,碎片化阅读成为大量手机用户的主要阅读方式,网络文学也挤占了很多严肃文学的空间。但首先,严肃文学属于小众文学,不是大众文学,不能混为一谈。我认为,《袒露在金陵》属于小众文学,我对它的定位就是这样,它是一个不错的散文集,得静下心来才能读下去。读了就会有收获,这是一本让你能够让静心思索的书。

网络文学, 一种蓬勃发展的文学样式

现在,大家都在谈怎么提高网络文学的档次,谈如何让网络文学脱离八卦和穿越故事,增加文化内涵。但是网络文学有它的好处,它给中国无穷无尽的电视剧提供了母本,我们现在的电视剧基本上都从网络文学转化而来的。网络文学也为大众提供了业余时间的精神食粮。我在鲁院参与创办了第一届网络作家学习班,当时来了28个网络作家,都很年轻。这些人当中,学中文的很少,都是学IT的、学经济的、学金融的、学物理的、学数学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中文系的这么少,反而是你们这些“外行”人都来跨界写作了呢?他们说,“我们网络作家一写都是上千万字,而且编故事的能力非常强,中文系的人都比较木”。他们在写作中不考虑文字,拼得是速度,一天甚至能写五万字。后来我跟一个学金融的小姑娘聊这件事,她原来的工作很不错,辞职了,专门写网络小说。我问她怎么拿稿费?她说,网上点击量的数据会跟着作者的更新而随时变化,网站就根据这个数字跟我分成。她现在收入很丰厚,所以,金钱的诱惑力比文学还要大。

网络文学的好处,第一,确实把中国年轻人的文学创作才能激发了出来,而且给读者提供了这么好的精神食粮,提供了更多消遣和娱乐的可能性。这是好事,应该鼓励。当然,网络文学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应该更上档次,不要为了故事而故事,同时要为大家提供一点文化意义,提供更多的正能量。

现在,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纸质文学应该向人家学习,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早期,我们的纸质文学占据了文化领域的话语权,但现在,话语权在慢慢变小,现在是大众话语时代,精英话语已经萎缩了。这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话语权为什么被你垄断?但是,问题也不少,比如,到底有没有是非?不能说人多就是对的、人少就是不对的,所以,它也有它的问题。归根结底,读者要提高自己的文学和文化鉴赏力、判断力,要有自己的思想主见,不要轻易被带偏了。 

王彬,鲁迅文学院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研究。学术著作有:《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禁书 文字狱》《北京街巷图志》《北京老宅门(图例)》《胡同九章》《北京微观地理笔记》等。散文作品有:《沉船集》《旧时明月》与《三峡书简》。主编有《清代禁书总述》《北京地名典》以及丛书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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