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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北京西郊故事集》:解构故事的微光
来源:文艺报 | 黄国辉  2020年12月09日12:25

拿到徐则臣新出的《北京西郊故事集》是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是一个被堆积的书本几乎完全封闭住的幽暗的小空间,不禁让我想起了他的名篇《如果大雪封门》。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啃嚼和编辑文字,似乎更需要他内心自生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果然,《北京西郊故事集》就像是他用故事反哺这个城市的一束微光。

12万的文字量,相对如今动辄几十万字蔚然大观的作品来说,实在是不够“厚”与“重”。标准的32开本印刷,将将能被手掌覆盖,素色线条的封面,小版心、大行距,让人舒服的观感。徐则臣说,这是他这几年花了很大心思构建的一部小说集。于是也算先入为主,我翻开书页的时候,多少已经带着庄重的敬意。

毕飞宇曾在他的《小说课》里说,短篇小说是要放在短篇小说集里头去阅读的。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小说集作为多篇目的集合,更能考验一个作家创作视野的开阔度和能力的综合性。而现下有些小说集的编印,往往不讲究。简单地堆砌以往的一些创作成果,结集推出,奉于观者,经常是出于一种个人回顾的始然和量之所积的必然。但“故事集”一类,又会有些不同,特别是以某时某地为界,收录的小说与小说之间往往总会在暗处联姻,或人物的续写,或故事的延宕。但这并不是说“故事集”便要归入小说集中调性单一的一类了。相反,在已有的约定中去寻找不同的创作方向,才更形成对一个短篇作家能否厚积薄发的最真实的考验。

《北京西郊故事集》便是如此。小说集有9个故事,全部都围绕我、行健和米箩三个人在北京西郊的小广告生涯规划和展开,里面集聚了各式各样在北京谋生活的人,同时也集聚着各式各样五味杂陈的人生。三个人生活的平房和它的屋顶,好像成了一个流动的戏台,所有的人来了,然后又消失了,或远或近地与“我们”发生着关系,里面涵盖着北京城市郊区打工人群生活的所有快乐悲哀、阴晴圆缺。换一个角度说,小说集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理解为一部采用分散式创作的长篇小说。一般性质的长篇小说更像一个有脊椎动物,始终有一根贯穿的神经,连动着小说中所有的经脉和肌肉,头尾各有所属,而这一部“长篇”更像一朵五色花,由“我们”三人搭建起的平台只是一枚隐藏在事物之后的花骨朵,是花的底衬,每一片开出来的花叶和吐露花芳的花蕊,都各美其美。

但又不尽然。从9个短篇的创作时间看,整部小说集的创作时长跨度达8年之久,其中较为集中的是2011年底至2012年初的4篇。时间属性并不能完全代表创作思考和水平,但可以看出,徐则臣围绕北京西郊这个地理属性确实做足了功课,也长期坚持进行着积累和积淀。从脉络上看,“我”和行健、米箩都是这个城市里贴小广告的“夜游神”,但是围绕我们产生的故事却各自出彩。由宝来的命运开始,整个小说集都酝酿着沉重而阴郁的总基调。无论是执著于自己拥有一辆汽车的咸明亮,还是在城市里夜夜做梦睡不安枕的冯年,或是把自己作为成人礼物送给行健的小叶,一直到在北京坚持着只为了看一场雪的慧聪,都最终是从这个城市里败退的人,他们极力想在这个城市里寻找新的生活,迎合着这里的一切,却每每又总被城市生活所伤。一直到小说集最后那个在城市里寻找另一个自己的戴山川,他看起来神神叨叨不可理喻,但却道破了小说集对城市边缘人群的最精准的定位:我们需要另外一个自己。哪一个生活在这片地域上的人不是正在寻找另一面的自己呢?尽管那可能是一个更好的自己,也或许不是。

当然,但凡小说中涉及的每一个人物,北京西郊这个地域概念赋予他们的,更多都是精神层面的变换与冲击,因此命运归途也是迥异的。但他们由小人物命运中透射出来的闪光点却组合成了点缀这片地域的一片星河。小说集里的人物都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似乎它们并不构成城市的主体,但是想一想,我们每天上班下班在街上步履匆匆、擦肩而过的人中,会不会就有“行健”和“米箩”们。换一个角度,每一个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或许他们住的有别于那一间小小的平房,楼房也好别墅也罢,他们也许另有一片空间而不是在那个能仰望天空的一小片房顶,但每个人的生活里,是不是都会有一些隐秘之处。比起这些在城市里来寻找另一个“我”的人,城市里的人沐浴着通明的灯火,把另一个“我”藏在更幽黑的深处。

所以,徐则臣把2011年创作的《如果大雪封门》置于小说集的倒数第二篇,而不是完全按时间顺序排列,应是有所考虑。当然,《如果大雪封门》已然是声名在外,它被收入集子,应该只是由于它在题材上的同一性。但从小说的立意来说,它的意义又不止于此。在这本集子里,它与最后一篇,也是最晚完成的《兄弟》似乎更有精神上的联袂。慧聪在北京放的不是一群鸽子,而是他对于雪的梦想,以至于他对于鸽子数量减少的关心其实更多是为了让他有时间等来一场冬雪。而戴山川在北京寻找“另一个我”看起来那么神经质,是现实世界中的异类,但看过整部小说后,谁又能说在北京确实不存在“另一个我”呢?与宝来简单的爱情,咸明亮的汽车梦,或是张大川一家被一条狗改变命运的故事的偶然性相比,《如果大雪封门》和《兄弟》所阐述的故事,在精神层面无疑更深入,也更高级。一场雪代表的不只是一场雪,而是一个白色覆盖的世界,一个从童真里就带着的对未知的追逐。“另一个我”也不是真实的物质化的“我”,而是一个活在梦里,与孤独和单调不断抗争着的对自我的重塑。

于是通观整部小说集,发现其实所有交织于北京西郊的人物命运是独立的,又都是隐隐相关的,有偶然性,也存在生发的必然。诚然,每一个故事里都会有叹息声,但是作为作者,着眼于人物故事和命运的复杂性,把对社会和人性的思考付于笔端,本身就体现了一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