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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邦:经验世界与“天真的时刻”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耿占春  2020年12月08日08:57
关键词:育邦 耿占春

一种从中年开始的诗歌,有如育邦《迷楼》一诗所说,“背叛肉体与远方/仿佛我们从来都不曾年轻过”。生命真正的青春期是社会历史特性赋予的,一如虚无气息也隐隐来自历史属性。育邦却把它转向了非历史的佛学意味的领悟:“我只要这飘零萧索的秋天/你所褫夺的,正是我所轻视的/拥有一片落叶就是拥有整个世界”(《四行诗》8)。但育邦在《中年》时刻的自省仍然带有某种伦理意义,“我与世界的媾和/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从前的我”,诗人着迷于美的表象与精神洁净,“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我总是采撷/那些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对经验之物的失望让他的目光投向迟暮的时刻,“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临近迟暮的境界通过回忆而重返时间的开端,“风,雪,……哦,那颗小时候的心/在灰尘中发光”(《返乡》)。育邦诗学的要素在《伐桐》中逐渐显现:时间、开端与结束、循环、现象世界、伦理、美、重获天真的时刻……对育邦而言,经验的表述也逐渐偏离自白式话语,被转移到一种虚构语境,一种别样的魅力从经验世界生成。

……向忧郁的星辰聚居地迁徙

苍穹无垠,他们写下诗行

虚构一种存在,形同虚无

他们失去舌头,焚烧玫瑰

月亮升起,疾病的隐喻高悬……

——《己亥年,致湖山诸贤》

对育邦来说,从经验世界转向虚构语境正是生命朝向天真的时刻。尤其《伐桐》的组诗部分,创造了一种明显的虚构语境,《薄伽梵说》引言说这些诗均出自《薄伽梵歌·遗逸部分》,《特隆世界诗选》源于博尔赫斯等所发现的秘密文献,诗人通过研究“发现并抄录”了这组特隆世界的诗歌。将话语置于虚构语境,意味着一种诗学释义的原则。对置身因袭的经验世界的诗人来说,虚构即意味着一次新的开端,意味着重获天真的时刻。

正像育邦的许多短诗一样,特隆世界也是从“夜”这个特殊时刻进入的。“他信奉黑夜”(《秋浦歌》),为什么?育邦说,夜是“零度时刻,万物静滞/他领悟到生与死的极端荣光”(《南方之河》)。特隆世界也一样,唯有夜晚“孩子们睡去”,才能“领略时光的短暂平衡”。这个虚构时刻的特征在于,“无数混淆的自我不断闪现”,存在过的主体相互混淆,而且是无穷尽的,一颗晦黯的星球“散发出并不确凿的微光”,“寂静的帝国”已彻底“放弃季节的秩序”,“沉默地维持着我们之间的交谈”,无法断言“我们”是谁,无数自我的混淆使之丧失了实体。直至“孩子们在噩梦的惊吓之下/醒来,啼哭”,一个世界消失了。“孩子们”意味着与美学的虚构世界相对的“伦理世界”,由于监护人的责任,主体醒来。从“无数混淆的自我不断闪现”进入“真实世界”的,是一个被“孩子们”唤醒的伦理主体(《距离》)。而特隆世界则有如一个没有子嗣的世界。

空间也是非确定性的,“一切事物都没有阴影/我和语言,都不例外/一个位置就是所有位置”(《位置》),这意味着一个词语在此处,也在彼处。一个词语就是一切词语。与自我相似,语言也存在着彼此混淆、循环和增生繁衍。在这个世界里,《艺术家》的角色理所当然就是非伦理主体的化身,没有记忆,没有再现,“我全部的生活经验来自于遗忘”——

遗忘痛苦、欢笑、绝望和背叛

我的艺术经验有一个伟大的源泉

经年累月,我总是忙于为暴君树碑立传

现在,仅因艺术良知的催促

一方面,我开始粉碎已有的一切典籍

这里暗藏着惊心的艺术悖论,“因为特隆并不存在”,因为有无数混淆的自我,因为生命之虚幻,才“总是忙于为暴君树碑立传”;但真正的虚幻是连暴君和围绕着权力书写的典籍也不应变得真实。因为我们活在一种“人类梦境”中,必须要在书写的过程中,“建立虚幻的镜像”。虚幻符合这个世界的美学本质。美学的彻底性重新抵达了伦理。而诗歌就是对曾经存在“典籍”的重写。但不是写在石头上的法典,而是无尽的书写,在流动不居的介质——流水与白云——上,我们仅仅拥有变化的“真理”,仅仅拥有诗。

由此艺术悖论,艺术家就是一个寓言意义的“革命者”,“因为讨厌成为救世主/他成了一位革命者”,但他知道“革命早已失败”,正是一个“浅薄平庸”难以适应的世界“激发了他的斗志”,而且又是“黑夜”:“他的大革命往往/从天黑开始,至天明结束”(《革命者》)。美学维度与伦理维度的张力构成了虚构与现实的脆弱平衡。在虚构意义上,只有瞬间的秩序——“流水”与“白云”的秩序即诗的意义秩序——才是理想世界的秩序。

在“艺术家”“革命者”之外,特隆世界里最主要的角色是另一种非伦理的存在“妓女”,“是她,作为新晋的导师/引领我走过精神的废墟”,“她只通过行动给我身教/她超越了主义和信条”。“妓女”是非伦理主体的象征,“一切都是市场/所有人都是顾客”,这是对世界的尊重又是系统化的贬低。主体“混淆了无数的自我”,“她混淆了此岸或彼岸/她随波逐流”。主体、语言、艺术家、革命者、一切存在之间的无分别,造成了一个非伦理的特隆世界,一个古老的佛学世界,然而又是一个颠覆性的世界。一个非伦理的世界具有欲望的短暂属性。《辋川诗草》也出现过这一欲望形象,“那些朦胧闪现的美女和傍晚的忧郁/也曾牵引了你的潜行”。

作为特隆世界的唯一公民,“履行着作为君主和臣民的双重政治使命”。这是一个人的“城邦”,他同时体味着统治、权力与自由。“……在边界模糊的地带/我逍遥自在”(《公民》),过着自我与他者混淆的生活和小职员式的“营生”。同样的情形也投射于《辋川诗草》,“你每天进进出出,写着应制文”(2)。在育邦笔下,“黑夜”是“纯粹的时刻”,具有本真性伦理的意义。为什么“黑夜”与世界构成了本真性的关系?白昼是一个小职员式的平庸世界,诗人表现出对“光”的认识论不信任,对建立在视觉基础上的区分、清晰、确定性认识论的废黜。

特隆世界是一个睡梦中的“城邦”,一种夜晚的时间,时刻受到醒来的惊扰,现实“不是虚构的象征/甚至不是梦的褶皱”。他说,在白昼的城邦里,“我只热爱夕阳西下/热爱时间尽头的阡陌”(《城邦》),因为接近夜,迟暮也成为诗人心中的天真时刻,“他抛弃一切已有的或正在形成的福音书/心怀喜悦地屈从于一次日落的偏见”(《从此》)。自我与他人、此岸与彼岸,“混淆”确证了天真。

这个特隆世界也通向辋川,这是诗人“最终的梦想:在共生共存的大自然与你之间/你们相互交流着属于对方的思想/在天真的峡谷中/你的梦在梦之外”,自然成为拥有思想的主体,而“同僚,上级,师生和朋友不再出现”,语词亦被物自身所取代,“如果有些词的话/都像山涧中的水——流淌,清冽,纯洁”,语言与典籍,“和它代表的一切也该废除/这里不适宜过多的喧嚣/林深不知,明月相照”(《辋川诗草》5)。“辋川”也是另一种特隆世界。

在育邦的诗里,书或典籍、语言文字,是虚构的起点,象征着诗本身,处在实在与虚无、信与疑之间,“无法确定的拂晓/青山逶迤……他放下了手中的书/俯下身来/在沙滩上,写字”(《暴雪将至》),书写行为是虚无的,又是人的信靠。因而,书写总是出现在脆弱的介质上。在一个虚幻世界,语言也不能不是虚构的,语言只能是诗。语言=诗=原初虚构。“在接近无限的辞典中/词语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黑洞正在形成,侵蚀书脊”,语言与事物相互循环,语言与主体相互混淆,“编撰者厌倦了工作,他们打着哈欠”。特隆世界的虚构性最终指向了虚构的起点,即语言。《辋川诗草》也如此写道:“你无法实现一个完美的世界/尽管你竭尽所能对它进行缝缝补补”。育邦诗的最终指向是诗人的自我阐释。只有自知虚构的语言才避免了虚妄观念的固化。因而,唯有佛学—诗学的语言才让他稍觉安心——

夜雨滴落在梧桐树叶上

在汉语中,我安下一座隐秘的家

——《夜访鸠摩罗什寺》

处在中间位置的人怀着一种不可能的渴望,置身于开端、起源的时刻,即天真的时刻。诗歌的虚构正是一个开端或起源,正如神话、宗教经典或史诗是虚构话语的一个开端。诸神开启了一种话语方式。在此意义上,育邦诗中的神灵或诸神处在一个悖论位置,承受着质疑和批评。诸神的符号意味着允许一种特殊的提问方式,《与神灵书》写道:

……我在黎明前恸哭,长歌招魂

你享受祭献,不知羞耻

 

作为偶像,你坍塌在虚伪的神殿和虚无的时光中

我的花朵将在黑暗中盛开,如同节日,释放拘禁日久的绚烂

育邦的长诗《薄伽梵说》,以印度古老的神灵“薄伽梵”(或黑天)之名说话,诗人这么做并不违反古老的“梵我一体”或关于合一、一致的教义。这次的起点又是黑夜:“黑暗降临,人们入睡/我潜入他们/我身躯单一,阴影多重/在晦暗处交互”。在育邦的语义光谱中,“夜”是一个起源时间,或是时间开端—结束的微弱平衡。夜犹如一个渊源,是万物相互混淆的时刻。薄伽梵与万物合一,人的最大成就则是与它合一,而薄伽梵指明的路径是物:“人类醒来/我消退……为一片树叶/或一朵鲜花”(《薄伽梵说》之一)。自然神论早已衰落,但诗歌是任何时代里的神话:“你在厨房里修行/就会抵达星星……”(《薄伽梵说》之二)

育邦甚至将一神的意象也纳入诗歌的诸神,“人类在傍晚的时候/失去了一个形象”,人们都是受难者,也是那个拯救者,“我们隐讳地承认/人人都是木匠的儿子”(《木匠的儿子》)。诗人在一切现象里“寻找那唯一的形象”,“如果遇到一位盲人/他的眼中正长出一棵质朴的桃树/请为他掬一捧清水/请为他冒险微笑”(《赞歌》)。无论是不具姓名的人,还是一个历史中的人,都可能是那“唯一的形象”,“藉孤愤,他退隐静修/明夷之心鲜血淋漓”(《明夷——过余姚黄黎洲先生墓》)。育邦的诗书写了文化史上诸多人物,从陶渊明、王阳明、董其昌、石涛……以至东荡子,都是我们失去的形象或无数混淆的自我。对那唯一的形象,育邦有时不免讽刺性地说:“我们轻而易举地指认出另一个自己”,但果真如此,“所有的恶时辰都将化为爱的河流”(《假面舞会》),所有的时辰都会朝向天真的时刻。

当诗歌使用泛神论或自然神论的修辞,它就转向一种新的神话。这种神话再次确认人与世界的统一。这一主题在育邦的诗篇中有意象繁复的表达,“当我们脱离自我时/就穿上矛盾的衣裳”(《登南北湖鹰窠顶》)。《薄伽梵说》中的“我”是一种泛神论的或自然神论式的存在,因此他说“不要祭祀我”,不如“修剪好自己的指甲”或“给窗口的仙人掌浇点水”。灵性的导师提供的不是教义,而是——

微弱的悖论

引导你走向自己

——《薄伽梵说》之三

《薄伽梵说》里的“我”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神,而是一种“无分别者”式的存在,“我一直生活在其中/并生长了植物性的根茎/那个无分别者有时会进来”,一切事物都可以划上等号,成为泛神论式的存在,“我与他在遥远的时空中/相互成为镜像”(《薄伽梵说》之四)。诗的神话指向人的内在性,指向自我与世界的自然神论式的关联,“那个世俗世界里吃饭、上班、写作的我”,在每个“傍晚和凌晨”之间,“我神圣地生活在家庭次宇宙中/努力处理好古老的欲望和物质的种种关系”(《薄伽梵说》之四)。这一主题在育邦的诗里有着美妙的变形记:“从无尽的睡眠中醒来/他变身为河流/妻子变身为石头……孩子变身为一头白色的小马驹/在河滩上漫步,有时涉水/进入父亲的血脉之中”,夜是一个天真的时刻,“世界没有醒来/家,尚属完整”(《深夜中的家庭》)。又是夜,一个本真性的时刻,一种朝天真开放的时刻。白昼世界彼此分殊的诸种个体,在“黑夜”重获无分别的统一性。

当自然物的形象与人的形象重合起来,一种新神话的语言就诞生了。这是东方古典神话的特征,诸神不介入历史,诸神介入自然,“每一滴水中,都危坐着佛陀”(《四行诗》2)。诸神不是固化的形象,而是每次介入自然物的瞬息形态,是人可以在某个瞬间领悟而又稍纵即逝的表象。“我们既不属于历史的黑夜/也不属于沉默的白昼”,超越虚无的循环,“请记住,我们仅仅归属于/瞬间,一次幻觉”(《我们是永恒水果的一部分》)。

这是古典东方神的特征,他不亲手救援,他让人通过自我认知获得神圣智识,有如《秋浦歌》所述,“……山岚与尘土的交界之处/一只白鹭缓缓升起/黄昏暧昧……这偶然的时刻/神圣,纯粹”,让生命朝向天真时刻,而无需一个人格化的拯救者——

我无航渡之舟

我不怕任何水流

我原是一个呼喊者

我原是一个哀怨者

当我丧失恐惧

才发现自己

就是驻扎在一切世界里的无分别者

——《薄伽梵说》之六

一个非人格化的或者去人格化的神,他像事物一样蜕变、衰落,却又周而复始,“我如期走向世界的隐秘之处/周期性地蜕下自己的皮……修复,繁殖,融合”,对于一种古老的智慧而言,于自身感受万物,就是重获天真的时刻,“在我体内,风和水/相互致意”,他说,“我蜕去了忧伤/获取自在”(《薄伽梵说》之七)。《薄伽梵说》中的这一精神在育邦的诗里无处不在,《司空山》一诗写道,“他卸下衣钵/两手空空,心亦不再思空/野马飞越真理与存在的争辩”。自我与物性的混合,达成了世俗与神圣之间的微弱平衡,“我的遭遇超越了所思所想/变故次第降临”,当湖面上的“一对鸬鹚拍打着翅膀”,他说——

这时刻,就是我的时刻

把自己置于最低限度的幻想之中……

——《薄伽梵说》之九

“我”是薄伽梵,是诗人,也是“非我”,实质上“我”是一个修辞学的位置,来自语言的虚构力量,“我在散步时/经常碰到上帝,有时他是佛陀/然而这并不能减少我的烦恼/我不是约伯,我不擅于质问”。语言的虚构是实体化自我的解毒剂,因为“自我虚构像病毒一样/——复制,增殖”(《薄伽梵说》之十)。他说,“一生下来/我就看清了自己的遗容”(《薄伽梵说》之十一),为着让自我转化为非我,与物性达成一致。

一切神学都包含着难解的人类困境,但神话又将难以纾解的苦痛经验转化为一种和解状态。诗歌亦是一种修辞学的慰藉,“这有利于保存我忧伤的尊严/还有偏见的毒素”。

一个多么脆弱的孩子

他把解决之道寄托在缥缈的睡眠中

一个多么勇敢的孩子

他在无知中

完成了自己

——《薄伽梵说》之十二

神话叙事的核心事件出现了,在《薄伽梵说》中,也在长诗《七月》里,构成了它真正的主题。这个“孩子”也出现在育邦诗的核心秘密之中:“每一天,都有一个哀伤的黄昏/每一生,都有一个死去的童年……镌刻在身体上的法典均不可侵犯”(《无题》)。“孩子”是每个生命都将失去的自身,“孩子”是每个人最先失去的属性。但唯有孩子才能在“无知中完成自己”,如《墓地》一诗所述:“我们坐在死亡的门槛上/轻声哼起儿时的歌谣/蕨叶闪现……哦,我们即刻认出——那是我们丢失已久的面容”。《薄伽梵说》的“我”“在镜子前,制造连绵的虚无”,而“在坟墓前”,最终让“傲慢的心在此低头/并渐至溶入尘土”(《薄伽梵说》之十三)。

诗人“构建两个重要的关联”,“一个在你我之间/一个在世界与我们之间”,这属于尘世的两重关联,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充满虚无的气息,而“你我之间”的关系则“意味着存在的本质——/极端的痛苦/并非虚无”(《薄伽梵说》之十四)。在育邦的诗思中,一切皆源于尘世的、身体的、感官的生命。甚至爱亦是如此,“我们挥霍的不过是弱小的感官”(《薄伽梵说》之十六)。但育邦也给予感官功能以无上荣耀,“上帝躲在春山中,/派遣杜鹃,不倦歌唱……哦,大师侧耳聆听,流水中的雨声”(《谷雨,一个故事》)。而“你我之间”的情感关系终将通过物性转向“世界与我们之间”慰藉意味的感性关联。

在《薄伽梵说》的最后,生物史的片段插进一部个人叙事,成为神话完成的必要部分,“我降落到沙漠上/这时才回忆起自己是水生动物的后裔/翻阅厚厚的进化史,多么沮丧/我的根源仍旧是水/单调的繁衍,复杂的精神史”,神话意味着人与自然关系的转变。最终他像“那个孩子”一样走向返程,走向生命重获天真的时刻,自然—母体再次充当了温暖的家园。

他来到根茎的存在地

词语先于意识——彻底解体

在最深的黑暗中,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静坐,游行,或漫步

——《薄伽梵说》之十九

从虚构开始的神话式叙事,将痛苦经验转换为欣悦的想象,然而如果我们从隐喻式的结尾向原初经验追溯,就会感受到诗中回响着的一种伤痛的音调。可以说这就是育邦的诗学:“他致力于——/构建一座循环之夜的迷宫/把往事与随想编织进飞毯”(《七月》),在一切的变容中重新“认出自己”。经验的书写即使没有神话结构,在修辞层面也同样意味着一种变形。长诗《七月》尤为如此:

……当我再次见到他

我就把他变成一棵小树苗

种在我的院子里

居住在我的目光之下

 

承接雨露,恪守泥土

他正成为我的一部分

从身体的某个部位中

悄悄地生长

——《七月》5

死亡转化为相互融入的生命,转化为我、自然物、孩子的三位一体。变形记是与死亡或已逝之物相关经验的神话式修辞方式。在神话与现实的临界点上,从伤痛转换至慰藉,又从隐喻的融合再次回到孤独的体验“我已用尽泪水中的盐分/亲爱的……我们之间再也不能相互馈赠”(《七月》9)。《七月》的叙述围绕着消逝了的“那个孩子”,“看不清他的面孔/背朝大海,从海岸线走来”,直至“黑夜”降临。然而“那些必然失败的想象力/带给我短暂的荣光”(《七月》11)。想象力和隐喻变成了救赎性的力量,“返回大海/我需要积攒足够多的怜悯/海面上的飞行艺术家/仅仅依靠爱……与信仰”(《七月》15)。在《七月》里,在育邦的其他诗里,黑夜、海与孩子也是一种核心隐喻,“秉笔直书的唯有黑暗史/那里,有个孩子在河边久久徘徊”(《四行诗》4);还有“十二个人,从大海中走出来/带着鲛鱼愤懑的面庞/围坐在火焰周围,饮酒”(《己亥年,致湖山诸贤》)。

孩子的意象既是特指的“那个孩子”,又是一种象征,处在成长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孩子们”,“他们向着鲜活而生/他们朝着死亡而去/明亮透彻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未知”(《七月》17)。与之相似,“母亲”既是经验存在,也包含着与孩子相对的一种救赎性的隐喻,或许也是救赎的无力的象征。海、母亲和失去的孩子是一种叙述,也是一种修辞,它也是《小夜曲》的主题,“烛光照亮海滩与寻找的人们……母亲提着灯,沿着大海”寻找丢失的孩子。这是经验性的场景还是一种隐喻?

育邦诗的修辞在现象与隐喻、感知与象征之间寻求着平衡,“你从哪一颗星星中降落/我并不知晓/我认识的/是泪水的果实……”(《七月》19)。孩子不只是指向有别于诗人自身的另一种存在,也是诗人失去的天真的时刻。

忧郁的午后

你迷失在生命的最初十年里

细微的位移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墓石坚硬

铸就不可改变的心灵秩序

——《七月》19

每个人都注定要失去自己生命里的“那个孩子”,丧失那些无忧无虑的天真时刻,它似乎就是一种“心灵秩序”,但在诗人看来,在隐喻的层面上,这是可以重新恢复的心灵秩序,在“命运之轴轻轻转动”的时刻,“我们像孩子一样参与游戏/获取某种天真的时间”,如《辋川诗草》所说:“荒芜的生活被抛弃在山隘之外/你重新找回了属于童年的胜利”。在经验之后重获天真的时间是可能的,“此时,山谷中泛起一团微暗的光亮/一朵灰色的云在上方游弋/——这时你认出了你久已遗弃的面容”(《辋川诗草》6)。天真的时刻一去不返,然而又能够不断重现,“再次踏入刺槐小道/我就明白,失去的时光/是秋天的镇静剂/死亡,被揭下的便签/一张接着一张/幼小的心灵,唯一的容器”。童年无限遥远,然而一条石子路就能够通向它,“路上铺满石子,通往梦境/一条寂静的救赎之路/颠簸,隐现/炊烟里升起重现的时光”(《石子路》)。育邦如此钟情于孩子或童年,因为“孩子”是我们心中最先死去的人,童年是我们最先丢失的灵性。

你最终接受了你最初拒绝的生活法则

从外到内,那么彻底

——《七月》27

育邦在别的诗篇里也处理着这一主题,如《中年》一诗所哀叹的,生活“玷污了从前的我”,丧失了天真的时刻,趋于平庸而又躁动不安,唯有“死亡带来最后的教诲”(《秋浦歌》)。最后的教诲从时间转向了空间,即转向了感性体验的在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沿途风景怡人/树叶,花朵,溪流/丰富而生动/在夕阳的照映下,闪烁着/细微永恒的光芒”(《风与死亡》)。

《七月》的世界既是一种“你我之间”亲密关系的世界,它让“我已用尽泪水中的盐分”,也是“世界与我们之间”感性直观的世界,“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本是微尘/只是浩瀚世界的一次电闪”(《七月》16)。最终,痛苦的情感在其中消失了,“因为你领悟了辋川/你所遵守的不外乎青山绿水和隐秘已久的内心之痛”(《辋川诗草》4)。当诗人把令人伤痛的人伦世界转换至“浩瀚世界的一次电闪”时,我们就回到了一个美学直观的世界,感性的在场让我们重获某种天真的时刻。

而在这个感性的空间里,时间被塑造成循环的模式,“空气芬芳,螽斯在鸣叫/这小小园子的草丛中/蕴涵着宇宙之道/给予夜晚不倦的教益”(《我有一座自己的园子》)。现象世界的循环,成为时间的节奏和教益。“他那坚毅的内心存在/不时被潮水般的欲望所驱使/落下又升起,循环如月亮”(《潜行者》);“月出,接着日没/鸟儿集落与飞散/——从未停息的循环/你的偶然成为永久的淹留”(《辋川诗草》7)。“循环”是现象也是隐喻,如果直线时间是中年模式,循环时间则是童年天真时刻的重现。在《七月》里,诗人在哀伤的经验世界里寻求着天真时刻,而这一天真,既存在于感性直观,也存在于现象的隐喻——

那些隐喻从未放弃显影的机会

倘若一直沉默

山川、海洋和大地便落入其中

——《七月》16

对诗人来说,隐喻有如心智的陶醉,有着酒一样迷醉的力量,“哦,痛饮吧/手握真理的微小国王”(《致米丁》)。育邦写到王维时亦是献给诗—语言本身的颂歌,“所有的事物依据惯性,一直在睡眠中/你的到来,像在小范围内诞生了一位上帝”,所有事物“都被你赋形,注入生命,自由地律动起来”(《辋川诗草》4);诗人是一位匿名信仰的创立者,“夤夜时分/他利用水/创立一种宗教/然后,安然睡去”(《潜行者》);“他自负,藉修辞/展开一幅绵延的水的卷宗”(《秋浦歌》);他也是谦卑的,诗人的语言书写在脆弱的介质上。他如此“致湖山诸贤”:“亡灵们栖息在石砌的房子里/用天真的嗓音创立一种信仰”(《己亥年,致湖山诸贤》)。对育邦来说,诗就是经验之后重获“天真的嗓音”。

(注释:本文所引用育邦诗作均出自《伐桐——育邦诗选》,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