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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与逃:评林森的小说《岛》
来源:天涯(微信公众号) | 汪荣  2020年12月03日08:42
关键词:林森 《岛》

在海南当代文学中,海洋书写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身处在南方之南的大岛上,海洋似乎是岛上之人如同宿命般的存在。因此海南关于海洋主题的书写颇为兴盛,仅在近期就出现了三部优秀的作品:孔见的《海南岛传》、李焕才的《岛》和林森的《岛》。由岛至岛,三位作者的“岛”各有不同,有的是史诗,有的是日常生活,还有的则是寓言。

《岛》是自中篇小说《海里岸上》之后,林森再一次捧出的一部海洋题材的小说。在《海里岸上》中,林森主要描写了海南一个渔村的今昔,对比了两代渔民的生活,也打捞了久远的海洋记忆。在此番的新作《岛》中,林森以新的故事和形式为读者讲述了一个“老人与海”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此类主题的念兹在兹。

就像海洋一样表面平静却又充满了神秘,《岛》中看似简单的文本表层背后有着复杂的表意。在《岛》的书写中,林森设置了多重的结构性的“对话关系”:故事的人物设置和双重线索、逃离与坚守的对话、常与变的对话,以及海洋与陆地的对话。

这种对话,首先表现在故事的双重线索中。在故事的开头,叙事人青年“我”遭遇了家庭的各种变故,而这种变故是由村庄的开发导致的。在一系列家里的事件发生之后,“我”终于离开了海边的村庄,成为一个环岛浪游的人。但是这仅仅是故事的一条线索,随着故事的展开,“我”抱着好奇登上了一个无人岛,那个岛上有守岛几十年的老人吴志山,于是另一条线索凸显出来,故事的主体部分在吴志山的回忆中慢慢展开。毫无疑问,吴志山是一个怪人,一个孤独的厌世者,但是青年“我”又何尝不是?在小说中,“我”和吴志山虽然是不同世代的两个人,却具有相似的气质,构成了一组巧妙的镜像关系。

其次,《岛》是逃离与坚守的对话。无论从何种意义而言,《岛》都是一个思考“存在”的小说。无论是逃离都会生活的青年“我”,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在无人岛离群索居的吴志山,都是“逃离者”。面对历史的困境和时代的荒诞,两人选择的方式都是“逃”。然而,吊诡的是他们又何能逃于人世间?“我”在流浪之后照例是要回到都市和家庭中的,吴志山则在多年之后被告知自己居住多年的岛屿也要被开发,所以只能回到岸上。当然,回到岸上之后的他也不得安身,只能寻找另外一个无人岛去居住,最终死在了岛上。无论从何种意义上,岛都成为吴志山的执念。毫无疑问,“岛”这个意象在小说中占据了核心的位置。一个人为什么要逃到岛上?又为什么在岛上坚守?林森试图为这个意象赋予比物理性的岛更多的象征意涵——林森把“岛”看作所有人都会遭遇的生存处境,《岛》的故事也由此变成了一个存在主义的寓言。

再次,《岛》是常与变的对话。故事的寓言性并不是这部小说的全部。《岛》这部小说处在《海里岸上》的延长线上,去进行过去与现实的对话。按照评论家的说法,林森既往的小说常常会处理“小镇叙事”的主题。在《岛》中,故事是以海边渔村的拆迁开始的,拆毁家乡的同时也是青年“我”的家庭崩坏的开始。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结构被破坏了,“我”的生活世界也由此坍塌,由此踏上了逃离的旅程。在一个如同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历史加速的时代”,一个村庄的“变”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原本以为的生活之“常”反而变得难以持守。同时,外部世界的“变”也带来了内心的震荡和波动,以至于“我”成为了一个颇为迷惘而失去方向感的青年。而在另外的一条线索中,作为吴志山个人的桃花源或乌托邦的无人岛,也在开发的过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在上面居住了几十年的吴志山也不得不动迁。常与变的对话,彰显了林森小说中颇为具有现实关怀的面向。在《岛》中,他把青年“我”和吴志山作为展示在前景中的人物,但是历史的背景却在叙事的过程中不断地逃逸出舞台的背景而翻转为幕前的画面。林森所处理的,正是在海南岛加速开发中的出现的村庄拆迁、填海造陆以及由此带来的诸多生态问题。

电影《海上钢琴师》剧照

最后,是关于海洋与陆地的对话。吴志山为何在岸上生活不下去?青年“我”又为何执意去到无人岛?那是因为海洋的那边,有他们试图寻找到的答案,也有解开他们生命之谜的钥匙。《岛》的书写,以及它的海洋题材,或许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托雷(Giuseppe Tornatore)的电影《海上钢琴师》(1998)。在那部电影中,作为被命名为“1900”的弃婴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艘往返于欧洲和美洲的远洋客轮之上,终其一生他都没有下船。有一次他差点就走下客轮但是又折返了,他的理由是“城市那么大,看不到尽头”。在船的有限性和大陆的无限性之间,1900选择了有限。而在林森的《岛》中, “人”与“岛”是同构的,厌世者的吴志山就和孤独的离岛一样。离岛,在陆地与海洋之间对话——用最孤绝的方式。老人吴志山之所以执意要待在岛上,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于人的失望或者对于自我社会性的有意遮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自我有限性的认知吧。在大陆与海洋之间,吴志山选择了离岛作为自己的归宿。

最后的最后,是开始的开始,一切都收束于文字。在《岛》中,林森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使用了同样的一段话,形成了一个对话的装置,也造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闭环结构。这段话是从一个设问开始的,其后就是像波浪一样汹涌而来的句子(这让我们想起了林森在小说家之外的诗人身份):

有谁见过夜色苍茫中,从海上漂浮而起的鬼火吗?咸湿凛冽的海风之中,它们好像在水面上燃烧,又像要朝你飘过来,当你准备细看,它一闪而逝。有谁见过怪石交错的尽头那木麻黄林里,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吗?他身子弯成一只虾,脸上尽是岁月和海风刻下的深痕,那双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闪亮——那些漂浮的鬼火,好像受他眼睛的控制,他望向哪,鬼火就飘向哪。他的目光总是先于鬼火抵达一片沙地、一块碎石、一堆麒麟菜,并在那里消逝。

为什么彼岸总让我们好奇和向往?为什么必须是“岛”?那座岛上到底有什么?是那迷魅般的“鬼火”吗?是啊,一切燃烧的和消逝的东西,都将海洋中找到归宿,这或许正是林森执着于海洋的原因。

在较近一次采访中,作家阿来认为:海南有着“闯海”的传统,发展海洋文学大有可为,现在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相对于西方文学,中国文学的谱系中并没有一个强大的海洋文学的传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海南岛有着漫长的伴海而生的历史经验,也有着区域文化的地缘优势。在海洋文学方面,海南作家理应当仁不让,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林森近年来在“海洋书写”方面的耕耘尤其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