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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炜:文学的性别奥秘
来源:《花城》 | 张炜  2020年11月26日09:03

进入这个教室,让人心里有一种羡慕的、亲切的感觉。使人想起当年在大学校园里的一些场景。好像觉得时间上并不遥远,又一次回到了昨天。

我是大陆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二批学生。我们那一届包括了不同年龄段的人,从十八九岁到三十左右岁都有。我们这一波学生有一个特点,就是许多人热爱文学,所以在学校里有好多个文学社。如今回母校去看,文学社里的女同学特别多,而过去二三十人中只有三两个女生。大家在那儿热烈讨论,各自为了自己喜欢的作家争得面红耳赤。

关于张爱玲

今天谈到的这些问题(张爱玲、女性文学),引发出心底的一个感慨:对于文学,对于人性,对于生活,女性的感知能力好像天生地优于男性。女同学比男同学在某些方面更细腻、更敏感,感性空间也更开阔……不断谈到张爱玲,可见她拥有很多读者。

女性的写作跟男性确实不一样,他们互有优长。打开文学史就会发现,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女作家,同时也有那么多了不起的男作家。文学的性别很有意思,很多研究者专门就这个问题写了学术文章。因为文学的奥秘与生命的奥秘在许多时候是一回事。

张爱玲在大陆是一个影响力逐步加大的作家。大陆把1949年以前的作家,像鲁迅、周作人、老舍、沈从文等叫作“现代作家”。他们主要的文学活动是在1949年以前。大陆这些年很多人都在谈张爱玲,最喜欢她的人在大学校园里,像大学生、研究生们,正大量阅读她的书。

中国当代作家中受张爱玲影响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女作家,有的就用她那样的语式写作。

很早以前张爱玲在大陆文学史上是不被提到的,不是因为她不重要,而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现代文学史不讲张爱玲。我很早就知道她,却至今没有读过,这让我有些不解——尽管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当年大学里没有关于她的课程,她的名字也不被提起。后来大陆慢慢开放了,艺术的回归艺术,学术的回归学术,学者们的研究工作要服从文学规律,更重视生命独特的、个人化的表达。到了这时候,张爱玲就变得绕不过去了。

谈中国现代文学,可以对不同作家有不同的评价,但省却了张爱玲就不够全面。我至今记得老作家柯灵最早在《收获》杂志——那是当年中国最重要的一份文学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叫《遥寄张爱玲》。文章透出了新鲜的气息,有着特别的口吻,让我印象深刻。那篇文章有可能把大陆的张爱玲研究往前推了一把。

再后来是美国的夏志清教授,我199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见过他,有很长的交谈。他在文学史里谈张爱玲很多,对大陆影响较大,特别是对各个大学里做现代文学研究的人影响比较大。因为他的这本文学史是从另一个角度进入的,没有许多教科书那些意识形态的统一色彩。后来中国出了上百本的文学史,张爱玲的名字大多出现了,而且评价也在渐渐提高。这是我所知道的张爱玲研究的一点情况。

女性作家

由这个话题引开去,讲一讲女性文学。

刚才讲了,女作家比较敏感细腻——她们非常活跃,读者非常喜欢。她们和男性作家的文笔不一样,表达的生活内容也有所区别。通观起来,在小说的社会性方面,个别女作家或许要弱一些。她们特别专注于生活的细部,家庭、情感,针头线脑的,这些方面写得比男性作家更深入更逼真,也更生动。比起她们的这种细腻委婉的转述、描摹,男作家就要差一些。

在阅读上,读者也会有某种程度的性别差异。比如围绕某一位女作家,有一部分读者可能特别喜欢,沉溺于她的文笔,沉溺于那种独特的表达,会追踪阅读,津津乐道。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女性文学,一些代表性作家至今还在影响中国作家的写作,特别是影响了女作者。

她们的造句非常感性,是独出心裁的个人风格,对语言的控制力柔软而固执。其实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特殊的造句习惯,但女作家们的这种特异性还是相当明显,引人注目。中国在经历了长期的硬梆梆火辣辣的文风之后,看软软的女性文笔会有耳目一新之感。文字这样柔软,这样缠绵,这样私人化,这样细腻——一直到今天,五四时期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对我们今天的北方读者来说,仍然是蛮新颖的。

新时期以来大陆的女作家很能写,她们的读者也很多。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大学里的文学聚会,提问的问题有一多半是关于女性文学的,有不少提问很不客气:为什么男作家写不过女的?文学是否专门属于女性?当时让人觉得不好回答。因为这样的结论很个人化,以前还从来没有想过。从长一些的、大的范围里观察,世界上的男性作家起码不差于女性作家的成就,而且在数量上或许还要超过女性。讲到影响,世界上的文学大师中有很多男性。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因为男权社会时间太长,男人参与社会生活的机会更多。不过很多女性作家写出来的东西让人羡慕,她们别有洞见,文笔特异,表达清新,这都让男性作家钦佩不已。

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的优势越来越多地表现出来。她们的气质也许更为适合文学写作。欧洲有一段时间,文学沙龙的主人往往都是女性,一个男子要在文学上出头,往往要在这样的沙龙里得到承认。某位沙龙女主人看重的诗人或小说家,他的名气就会在上层社会里流传开来,接着又会在更大的区域里散播出去。可见那时候没有网络电视,刊物少,作家协会这一类组织没有或者不够活跃,贵妇人们就形成了“文学界”。这些十八十九世纪发生的事情也许并非偶然,而是生命的性质所决定的。

有的贵妇人供养一两位卓越的诗人——这让今天的某些人羡慕得不得了,甚至打趣说:怪不得今天的文学、特别是诗不如过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那样的贵妇人了。贵妇人多好啊,她们爱文学、支持文学。不管怎么说,历史上的贵妇人对文学真的是有过大功的。她们首先是深爱文学,趣味高雅,其次才是有闲和有钱。

女性的视角更为靠近文学的视角,女性的心灵也更为靠近文心。

文学的门

中国的语言有好多个板块,从大的方面分南北两块。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当然是南部板块。长期以来,中国书面语的标准是以北方体系为基础的。有人认为南方作家要有好的文学语言更为困难,而北方作家往往更容易。这样说并不准确。鲁迅的语言多好,他就是南方人。而文学语言,方言是最为生动传神的。古代的官话形成文字,流脉长远,基础夯得很深。在以北方话为标杆的基准上发展出一种通用的文学叙述,也有不少损失。凡事都有两个方面,有好的一面,就会有不好的一面。北方人从事文学写作,可以很快进入一般的文学叙述,通俗流畅,好读也比较生动;但是北方作家语言最好的,还是努力追求和保持了个性,即极力从脚下泥土吸取自己营养的那种。北方的造句也不能趋向统一,而要像其他地区那样活泼生长。方言是真正的文学语言,只不过为了流通的方便才要靠近一种规范,所谓的普通话。那么怎样在这个靠近的过程中保持一种方言的个性,就是一种艺术了。

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语言直到最后都是一个极重要的指标。文学的许多问题最终还是要解决在造句里。对于作家的研究,开始也是从语言开始的,要从这里看出他们的不同,这正是阅读的第一步。

刚才说过,女作家的语言往往更率性,更个人化也更细腻。男性作家比较起来或者会粗砺一点,刚直有力一点。但这只是一般来说。具体到每个作家,他们的差异非常大,而正是这差异决定了他们存在的价值。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去看时下的文学研究,总觉得应该进一步贴近作家的语言才好。比如研究者谈了很多作家,写了很多论文,似乎是非常深奥的,但仔细看,又觉得他们似乎并没有触及到文学的内质和深处——每一个字都在谈论作家作品,可仿佛又没有谈及文学本身。研究者正在把研究对象剥离开来,在评说其他。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绕开了语言,于是也就绕开了文学。要进入文学,就必须从语言这个门进入,因为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的门。

我们每每有这样的惊讶:那些关于文学的门外谈,十有八九是犯了一个常见的毛病——太过关注一篇或一部作品的“社会意义”了,总要找出它的“思想性”,挖掘作品的微言大义。作家在文字中并不存在的一些“隐喻”,也被他们翻弄出来。其实这都是过度的解释。如果能让阅读再放松一点、自然一点,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形了。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没有找到文学的“门”——语言。

紧紧贴着语言走,就会走入作品的内部,直到它的深处。

女性着迷于说话的方式。女性比男子更浪漫,更爱幻想,这都是很“文学”的。一位女性读者或作者把语言趣味丢在一边,那是不可思议的。她们往往只专心地走入一个方向,这就是语言的门。这其实也是文学世界的唯一的门。

身份的复杂性

刚才讲作家的个体差异,同样是女性作家,有的却不一定那么缠绵和软性。如法国的女作家尤瑟纳尔,她写了《哈德良回忆录》,写一个罗马皇帝死前的回忆,是她的代表作。大陆出版了她的文集。这是让许多人特别喜欢的一位女作家。在座的可以做一个很有趣的工作,就是看一下尤瑟纳尔与其他一些女作家——比如我们五四时期女作家的区别。尤瑟纳尔的作品虽然是一个女性写的,有细致入微的特质,可同时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历史感,有强烈的社会关怀,文风有特别雄浑的一面。就是说,她兼有男性作家的气魄和魅力。

即便是发生在同一个女作家身上的例子,也会有些不同。比如 有的女作家大部分作品是非常女性化的,可是偶尔也会写出一部气质极为刚毅的作品,突出了一种异性的气概。可见性别既是天生的,又可能是自我暗示的一部分。实际生活中的人会不断地对自己做出一种角色提醒——她得到了很多关于女性的鉴赏、肯定,就会更加巩固自身的女性特质,进一步地塑造自己。但是它也许包含了另一种隐而不察的什么因素在里边,如另一部分生命特征。

我们有时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身上都隐藏着极其特殊的生命诉求,它可能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属于女性。女性身上会有强烈的男性化的表达欲求,反过来男性也是一样。而文学需要、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必须打破个人性别意识的,尽最大可能去感受生命的全部奥秘,需要一种探索力和感知力。这样的时刻,他(她)的笔下会流泄出异样的情感、呈现出无法言说的复杂性。这样的文学世界就变得阔大和深邃了。几乎所有的文学大师都具有这样的特点。

那些特别具有男子气的作家也有极为柔细的一面。比如海明威是一个有代表性的所谓“硬汉作家”,大家知道的是这个人特别粗犷,参加世界大战,打猎,钓鱼,拳击,无所不为。就是这样一个极端化的例子——可是我们看他的作品,比如代表作《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还有许多中短篇,《老人与海》等,书中的男性气息非常强烈,就像海明威本人一样。他的传记里,说他结过几次婚,有一位太太被他英武的外形、壮汉的形貌所吸引,当她与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之后,竟吓得跳起来——被他身上的各种疤痕吓坏了。那是战争、狩猎,还有竞争剧烈的体育运动留下的痕迹。她说海明威简直就是一个怪物。这样一个人可以说是足够的“男性化”了,但在他的《丧钟为谁而鸣》等书中,我们还会发现他的柔软情怀。他对生活的那些细微表达,那种体味和洞察,特别感人,一个细致入微的女性也不过如此。事实上,女性化的纤细感受,再加上疆场男子的勇武气概,二者紧密地糅合在一起,才构成了这本书的阳刚和阴柔,使其成为一部杰作。

无论一个作家多么刚烈,多么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感,却不能没有女性一样的温柔和细腻。男性作家的力道恰恰也来自一种对比和综合。《丧钟为谁而鸣》里写的一个被法西斯强暴的女性玛丽亚,她被执行炸桥任务的乔丹解救了。敌人把她的头剃光,看上去像尼姑一样。海明威把这个饱受蹂躏的玛丽亚写得太可爱了。不仅是写他们的爱情,而且是从男性的眼光写女性,又从女性的眼光写男性。这本书读完以后有一种辉煌的感觉,四十多万字,进入以后会觉得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宫殿,宽旷高大,里面的风景应有尽有。

大作品的结构就像一座教堂,有塔楼,有穹顶,有巨大的石柱,华丽的大理石地板,有镌刻,有精美的彩绘——不然的话只用石头垒一座大建筑,固然是雄伟,但却禁不住细细端量。仔细欣赏时,少了很多细部的美,只会觉得它粗砺高大、空空荡荡。但是有了艺术的柔细曲折之后,一切就大为不同了。进入者会在整个体味的过程中,心里装满繁复难言的多种记忆,大与小,粗犷与别致,都在心里被加以综合。

至此我们会明白,杰出作家心理上的性别身分是极其复杂的。这个复杂不是他们个人的有意追求,而是生命的性质本来就如此。如果只将其当成技术,这个地方要突出男性的有力和粗犷,要有强烈的社会关怀,那个地方又要有女性的细柔——也会是非常蹩脚的。

一个人在长期的创造性劳动中,会慢慢释放出生命里的各种元素。这是极其必要的,是决定他(她)能否走远的重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