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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革命友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来源:《青年作家》 | 芳纯  2020年11月23日08:58

一口气读完裘山山的新作《革命友谊》(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11期),十几分钟之内,我从一个内心平静还带着不时笑意的读者,在结尾部分瞬间被带到那两个在黑夜中嚎啕大哭的少女身边。我想伸出我温暖的臂膀,护佑住两颗受伤的心。可是,我即使把自己想象成了威力无边的天神,发现也没有任何办法抚平她们的创伤。我只好蹲下来,抱着两个湿漉漉的孩子一起大哭起来。

那是所谓“时代”刻在她们父辈的血肉伤疤,也许父辈还能忍受,而传导到她们年幼的心灵上,却如砍进骨头里,就成了她们不能言说的剧痛,这剧痛会如幽灵般追随她们很久,乃至影响一生。成为她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正如作家在创作谈里说的,“忧心,自卑,还有不甘,这种心情非常清晰,那种每天小心翼翼面对世界的心情,那种生怕别人知道家里的事而遭到鄙视的心情,那种郁郁寡欢总是发呆的心情,清晰到至今一触碰就会塞满心头,很沉重。”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能体会那种无力摆脱,越挣扎越悲剧的命运之手,因为那不是个体生命能够擎住的天塌下来般的压力。

《革命友谊》是裘山山少年系列的第三篇,《谁在讲故事》《江边少年》和本篇都是写“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的故事。叙述手法和写作结构一致,都是慢慢地叙事,草蛇灰线为故事的终点埋伏笔。从三篇的作品写作顺序和内容来看,前两篇也是为此篇做铺垫。我认为这一篇才真正是作家想要写出的积压已久、不写不足以纾解的来自幼年的伤痛。

本篇中初中同学蓝蓝是个和“我”一样的“蔫人儿”,声音细细的,不爱说话,两个人有着说不清的默契。蓝蓝有个奶奶,却没有老人常有的慈祥和蔼,总是蹙着眉,一副生气的苦脸。但蓝蓝却特别喜欢奶奶,说是奶奶把她带大的。两个小女孩一起上学放学,无话不谈。但一旦提及各自家庭的事情,便都会三缄其口。好像彼此都有秘密不能示人。那种秘密有点相当于现代人的隐私,是万万触碰不得。这些都是作家在一开始设下的悬念,埋下的伏笔。

接着作家用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童年琐事慢慢地让两个孩子的友谊从生根到发芽到长大。创作谈中“我耐心地一点一滴地表达,呈现那个年代的天空,树木,气味和少男少女。只所以慢条斯理,是因为今年我又有了新的觉悟:写小说应该在讲故事的同时,尽可能地享受语言表达的快感。”这一点,裘山山做到了,简直是完胜。这三篇少年系列作品,我读完之后有种强烈的阅读快感,特别陶醉特别享受。好像是在一条芳草萋萋的小路上漫步,一边玩一边走,突然劈面看到了一棵亭亭华盖般的大树,大树底下还有个心爱的人在等着。

众所周知,写一段距离现在非常久远的事情,也许记个大概,细节也会模糊。但是要写得让读者亲临其境,必须要靠细节来呈现。来看看裘山山是怎么写细节的。第一件事是蓝蓝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去割草卖到她爸爸单位,因为他爸单位养牛。就邀请“我”去割草。“割草一点都不好玩,草很扎人,胳膊上被划出一道道伤痕,又痛又痒,时不时还有虫子爬到身上咬一口。虽然秋天了,天很热,汗水一个劲儿流淌,流到眼里又涩又疼。”我是割过草的,所以我知道割草真的是这样。另外一件事是过年炒花生瓜子和磨糯米粉,生活经验写得很细致,我好像都闻到炒花生的糊味了。如在现场的细节在本篇中不胜枚举。

其实更吸引我的还是裘山山幽默风趣的语言风格。每次读她的小说,总是被这些可爱生动又极具趣味的语言迷翻。就列举几处:“我以为割草就是玩,一边玩儿一边挣钱,多好!我还以为我从此就走上致富道路呢。”“我还没听完蓝蓝讲解镰刀的用法,就冲草丛开始割了,好像是去割钱。”“我此生挣到的第一笔钱,就是跟着蓝蓝挣的。这个必须刻碑!”“从泡糯米开始,到煮好吃进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关”“真的吗?我简直觉得喜从天降,脸都要笑烂了。”“小城居然有两所大学,让小城显得很特别,空气都不一样”“我傻了好一会儿,才扑过去,扑向那些书。”“薄荷糖不但甜,还凉飕飕的,我整个人都像被裹进凉风里似的,恨不能飞起来。”蓝蓝一口咬下一个斜三角,比三格还多,我很心疼,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等等等。就是这些生动的句子让我特别享受阅读过程。

然而终其实,我还是喜欢她的故事。那些细节和语言是丰美的树叶和花,而故事是枝繁叶茂的枝干。没有了枝干,叶与花无处可栖。本篇故事在班级拉练中达到高潮。因为蓝蓝担心“我”因为照顾全班工作而经常吃不上饭,就把剩的一点菜倒进“我”的碗里,而另外一个凶悍的女生吃过饭了还想要这菜,两人就拉扯了几番。气急败坏之下,那个女生喊出了蓝蓝的“家丑”,那就是蓝蓝的奶奶是个“地主婆”。小心翼翼遮盖的秘密被揭开,“地主婆”这个充满恶意的称谓让蓝蓝怒火中烧,文弱的她把女孩打了一顿,然后冲出去。我随后紧跟着去山上寻找她。在充满意味的“革命”标语牌下,在黑漆漆的夜里,两个女孩嚎啕大哭中,各自向对方敞开了家庭秘密,一个是地主成分,一个是右派家庭。有人说时代的一粒灰,掉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何况是稚嫩的小孩呢,那得是多少座山啊。两个孩子因为分享了彼此痛苦的秘密,心灵得以真正靠近,这种情感甚至愈合了一点伤痛。为了表达这种真挚强烈的情感,两人去拍了一张合影,取名《革命的友谊》。

人们常说“时代的烙印”, “烙印”是什么?滚烫的铁刺烧在皮肉中,冒着青烟。而且不容篡改,像被耻辱的十字架钉上一样。好的小说能让读者“心有戚戚焉”,由此及彼,从这个故事里同样找到自己记忆中那些虽时间流逝也无法释怀的苦痛烙印。

前年回乡才知道我早早死去的“地主”祖父母的坟在一个小街的十字路口。我激动地触摸着祖父母墓碑上的名字和那个有无数人同时死去的年月,虽从未见过面,但我好像认识他们多年,爱过他们多年。我仔细擦净了碑上每一个字,喟叹他们只是因为勤劳节省买过几块地,被定为“地主”成分,日子就没好过过,不懂事的我曾经和母亲一起打趣父亲的“地主”成分,却从未想过他的“地主父母”曾经遭遇过什么。看着纸火渐渐熄灭,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哥哥说鞠躬吧,我还是庄严地跪了下去,郑重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头。这是一个孙女迟到的祭奠,也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悼念。而父亲,“地主羔子”“右派”,我们每次在履历表上填写成分的时候都自作主张地中和一下母亲家“贫下中农”和父亲家“地主”,选取“贫农”。我们村里有“地主”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他们虽然被打得浑身是伤,到处游街,但依然谦谦和蔼,有乡绅的古风。尤其是大先生,毕业于清华。当年见我大哥聪颖过人,却因家境贫困选择去读免费师范,大先生来我家好几次,劝说父母让大哥去读高中,将来肯定能上重点大学。虽然没有听从大先生的话去读高中,大哥和我们全家都感念大先生一片赤诚之心。关于“下放”,这更是我一辈子的疼痛。母亲原本教书,响应国家号召,下放回乡。几十年在农村种田,抚养这么多孩子耗尽了她的气力。她原是个热爱文艺的人,却日晒雨淋为几斗米累断了腰。一年难得的几次进城办事,她第一件事是去小画书摊上看几本连环画,若有好电影,就去买张电影票,然后再干正事。母亲在穷困贫瘠的土地上苦熬白了头。他们的一帮下放的同学后来想去找政策,希望能在晚年享受到退休待遇,母亲积极参加,但母亲直到死也没有等到。

那个混乱的大时代里,我们不是“我”就有可能是“蓝蓝”,真希望大家都来读一读。让时代充满人性吧,不要让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压在人的身上,我们只是我们,孩子只是单纯快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