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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坛争鸣之“征文体”
来源:星星诗刊微信公众号 |   2020年11月15日11:10

编者按

当下诗坛,诗歌活动层出不穷,其中以征文竞赛为主要形式的活动更受到广泛关注。“征文体”诗歌现象成为当下诗坛众说纷纷的热点话题,它的存在对中国新诗的发展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为此,本刊特开此专辑,邀请诗人和评论家一起对“征文体”诗歌进行争鸣,同时也欢迎各位诗人、读者朋友一同对“征文体” 诗歌进行讨论,我们将持续推出。《星星·诗歌理论》投稿邮箱:xxsk_lilun@126.com,期待你的加入。

 

关于“征文体”诗歌这件事

李满强

李满强,70后,甘肃静宁人,作品散见于《人 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飞天》等刊,入选数种选本。出版有诗集《画梦录》等三部。曾获“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参加诗刊社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前几日翻手机,被一篇推文的题目惊艳到了,就认真地读了 一遍。文章说,为他人撰写碑文、墓志铭是唐朝诗人稿费的主要来源。大文豪韩愈有次受皇命写了《平淮西碑》,碑文里赞颂了 韩弘的丰功伟绩,韩弘一高兴送给韩愈500匹绢。有人折算相当于现在的近20万元,每个字至少132元!

这样的高稿酬,即便是当下最红的作家,恐怕也会眼红。

说到此处,该引出这篇文字的主题了,就是关于当下“征文 体”诗歌的写作。时下,由于经济的快速发展,文旅深度融合的需要,各地举办以地方题材为主题的文学大奖赛层出不穷,奖金 也是愈来愈丰厚。少的几千几万,多的则高达十万甚至几十万。而且这样的奖项每次揭晓的时候,总会搅动一些人的神经:要么说是文不符价,要么说为征文而写的作品是假大空,是伪抒情,抛弃了所谓“文人”的底线!

反正持肯定态度的不多。

笔者也是一位有近三十年文学阅历的业余文字从业者,毫不讳言,曾参加过一些大赛,也做过一些大赛的评委。平心而论, 我对“征文体”诗歌的写作是持肯定态度的。

为什么呢?窃以为,有以下几点理由:

首先,这是时代和现实生活的需要。我们身处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尤其是当旅游成为经济增长和民众个人需求的时候,作为旅游灵魂的文化(文学)就成了一种刚需。人们每到一个地方去,除了吃吃喝喝,拍拍照之外,更多的是探访这个地方的文化底蕴,感受这个地方的风情和味道。由于诗歌散文本身的文体优势,它们就成为地方宣传推介的首选方式。从历史上来看,许多景点和地方,也是因为古人的诗句和文章而广为人知。即便是许多平日里不读书的人,在大海边也能情不自禁地念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句子,这从一个侧面也印证了这种需要的合理性。

其次,个人觉得,“征文体”诗歌的写作,是锤炼写作技艺和介入现实的需要。这类诗文的写作,用行内话来说,大多是命题作文,如果让一个人自由发挥,写一些个人情绪的东西,可能 他(她)会发挥得很好,但是要让他(她)就某个特定主题进行创作,这就需要诗人和作家有比较独特的感受、视角,要熟悉这 个地方的人文历史和发展现状,需要介入到现实之中,去感受、去发现。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包括一些名家,不一定能做到,能写好。要从数千数万、甚至十几万的参赛者中间脱颖而出,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既是时代的见证者、参与者,也是时代的记录者,和现实生活同声共振,书写这个时代的风貌与发展,这是每一个写作者的责任和使命。

第三,“征文体”诗歌的写作,也是出于自身生活的需要。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绝大多数的写作者,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这种想法,说俗一点,也是逃脱不了“名利”二字的束缚,掰开来说,只是有些人梦想着进入文学史, 有些人为稻粱谋,其本质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尺度的把握差异罢了!即便是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大作家,大诗人,也是需要生活的。当下的稿费标准,绝大多数的作家和诗人 (尤其是诗人),收入少得可怜,如果靠自己的诗文赚得一点奖 金贴补生活,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回到开头上来。在许多人看来,唐朝是诗人的黄金时代,像李白、韩愈等人,因为文学才华,活出了文人的尊严。但拨开繁华的迷雾,即便是唐朝,也有像杜甫一般官场失意,寄人篱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最后落得儿子饿死的悲惨之士。

最后,我们不妨再来个假设:倘若在唐朝,有人让杜甫写一首关于本地景点的诗,开价50万,我估计杜甫先生也会写,不知诸位看官信不信,反正,我信!当然,以上观点,仅限于各级作协、正规刊物主办或协办的主题性赛事,而那些以骗取文学爱好者钱财等为目的的征文不在此讨论之列。

 

写好征文体诗也是一种能力

安琪

安琪,本名黄江嫔,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出版有诗集 《极地之境》《美学诊所》《万物奔腾》等。曾获柔刚诗歌奖、《北京文学》重点优秀作品奖、《诗刊》社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人”、中国桂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供职于作家网。

 

《星星》诗刊关于“征文体”诗歌的探讨很有意思,等于 是把一件大家私下聊的话题摆到了桌面上,也是第一次以“征文体”来命名浪滚潮涌的各类征文现象。作为一直在诗歌现场的写 作中人,我自然也参加过征文体写作,也当过征文体写作的评委。两者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后者当然可以自在地评头论足;前者则最大的感受是惴惴不安。是的,惴惴不安!不安在哪?不安在怕得到优秀奖或鼓励奖,内心的想法是,可以不得一二三等奖,但千万不要得优秀或鼓励奖。这当然是“要面子”的心态, 但其实诗歌写作是一种很残酷的创作活动,每一首诗对每一个诗人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无论你成名还是未成名。写作没有一个既定的模板,以前写出过好诗的不代表你以后还会写出好诗。在每一首未写出的诗作面前,众生平等,在征文体面前亦如此。

征文体诗歌写作一直是诗歌写作的重要一个类别,只是大家 一直不曾认真对待它,大家的心目中,这类写作大都奔着奖金去 的,很难出现优秀作品。其实这是一种偏见。我们一面津津乐道于范仲淹应好友滕子京之请撰写了《岳阳楼记》,一面又对征文体写作不以为然,这不是很矛盾吗?范仲淹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不曾去过岳阳楼却能写出那千古名篇,许多征文体诗人也是不曾去过征文之地却能凭着资料的搜集和丰富的想象力完成征文之作并最终获得奖项,我以为这是一种能力,一种基本功扎实的体现。诗人,本质也是靠手艺、靠技艺吃饭的人,农民种田、鞋匠修鞋你觉得天经地义,诗人参加征文体写作又有何不可,写得出、能获奖都是他们的劳动所得,都值得高兴而不是羞愧,这是我一直支持征文体写作的内心想法。

我的老乡、诗人黑枣就是征文体写作的高手,不敢说有征文必参加,但凡参加必得奖,而且都是等级奖在他是一定的。有一年我们几个朋友到他位于角美的“新书店”做客,黑枣很坦诚 地建议大家也写写征文,并以自己一年所得到的奖金为动力鼓励我们。我很为黑枣的无私而感动。黑枣的诗本身就写得很好,参加过《诗刊》社“青春诗会”,获得过《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他对待每一次征文都是拿出了写作纯诗的态度,认真查阅了主办方的资料,构思角度,语言上不敷衍、不应付,真正是出手必胜。黑枣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练练笔,还能挣点烟钱,多好。”据我所知,像黑枣这样把征文体诗作为自己写作方向之一的还有许多,各类获奖名单那些熟面孔就是,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能写、能获奖是他们的本事,可以不敬佩,但也不应该腹诽。

时至今日我依然写不好征文体诗,总结原因还是太自我,欠缺一种普适性。征文体诗要求诗人要有大的情怀,能从一地一景中提炼出人类感知中共性的部分而不是一己之悲欢,并且语言还 不能假大空唱高调、不能颓废低迷,一句话,想写好征文体诗, 不容易。不然,你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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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体”和它易染的“疾”

大卫

大卫,男。本名魏峰。1968年出生,江苏睢宁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 长助理兼副秘书长。曾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 (1997年)。曾被读者以网络投票方式入选“中国 十大优秀诗人”。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等文字。著有随笔集《二手苍茫》《爱情股市》《别解开第三 颗纽扣》《魏晋风流》,诗集《荡漾》等。

 

准备动笔写此文之前,也就是10月8日晚,2020诺贝尔文学 奖公布!来自美国的诗人露易斯·格丽克获奖,获奖理由是“因为她那无可辩驳的诗意般的声音,用朴素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

我感兴趣的两点:一是继前几年刚获奖的美国歌手鲍勃·迪伦,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之后,诺贝尔奖又颁给诗人,可见诗歌在评委中的分量。事实上,诺奖首次文学奖也是颁给了诗人,那个叫普吕多姆的,为所有诗人赢得头彩。

因为职业的原因,我对诺奖的诗歌奖最关注,仿佛这个奖, 才是最高的含金量。

其二,我关心的是,此届获奖的美国诗人露易斯·格丽克, 是否像我们的国内诗歌大赛一样,主动参赛,搞个投评委所好的 “征文体”并眼巴巴地等待获奖。事实上,露易斯·格丽克不仅没有主动参赛,连投稿的冲动也没有。她的诺奖赔率是很高的,像那一年的小说奖颁给石黑一雄一样,露易斯·格丽克可谓爆了个冷门。

这些年,诺奖有几个著名的参赛选手,几乎每一届都兴高采烈地陪跑,像大家熟知的村上春树、阿多尼斯、米兰·昆德拉。

主动参赛未必不可取,但主动参赛而获奖的似乎少之又少,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

由此,我联想到国内的“征文体”诗歌。

如果我说获诺奖的诗人,没有一个“征文体”,怕是没有人反对的,别说诺奖了,就是国内的“鲁奖”,也没有征文体。当然,这不是说,“征文体”不好,而是想说,“征文体”有先天 缺陷,让其止步于各种真正的艺术作品前。

济慈说,如果一首诗不能像树长出叶子一样自然,还是不写为妙。诗,强调的是自然,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诗人是上帝的秘书,他所要做的就是把上帝写好的神性诗篇拿到人间, “征文体”也有优秀作品,这是不能否认的,有些人,甚至专写 “征文体”,手到擒来,四两拨千金。说实话,我作评委的一些大赛,虽然隐名编号,但,依然能猜出是某某之文笔,八九不离十,有的甚至让我拍疼了大腿:好,真好,虽然是征文,有严格的要求,与各种束缚,但,戴着镣铐跳舞,确实了得。在几次大腿快拍肿之后,我似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征文体,这些诗会不会写得更好呢?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写征文诗,难免功利之心。虽说任何人,任何事,都难免功利,所谓“无利不起早”是也,我不担心功利,我担心的是,长此下去,写作成了一个套路,仿佛一棵自由生长的树,被做成了盆景,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有一丢丢的别扭。

“征文体”让人诟病的,就是“写作套路”——套路出来的 东西,又一个说法叫流水线,如果这个成立,并形成一种风气, 以后机器人小冰,成为“征文体”的获得者与代言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没有一条河流,是按照征文的样子流淌的——如果河流是一首诗;也没有一个太阳,是按照征文的样子升起的,如果太阳是一个标题;更没有一个作者,是按照征文的样子走进唐诗宋词的。

“征文体”诗歌,非艺高人胆大者不可为,但,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一个人一旦在某种体裁里尝到了甜头并乐此不疲,那么,征文体就需提防变成“分行的鸦片”了。除此之外,有些征文体诗歌还涉及“高大上”“形而上”,甚至政治上的禁忌,如果处理不好,那么,接下来我要明确反对这样的“征文体”:

为政治而政治,为物质而物质,为强说愁而上高楼——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不反对征文体,但我反对征文体最易染的疾:“无病呻吟,急功近利,为诗而诗。”

化用鲁迅先生名言来说,世界上本没有“征文体”,投的人多了便有了言不由衷的诗。

 

诗歌征文小议

吴投文

吴投文,1968年5月出生,湖南省郴州人。文学 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发表论文与评论百余篇, 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学术期刊 全文转载多篇。

 

经常在一些刊物和网络上看到诗歌征文的启事,主办方五花 八门,奖励方式多种多样,奖金有高有低。诗歌征文似乎也构成 了当前诗歌生态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诗歌征文活动多而杂,良莠不齐,有些很吸人耳目。看得多了,也就有一些想法。

诗歌征文对诗歌写作有一些助推作用,但也不宜高估。据我的观察,诗歌征文的主题和题材一般是限定的,往往体现了主办方的利益诉求,比如目前有很多风景名胜区举办诗歌征文,都要求征文参与者写当地的风景名胜或历史名人。征文参与者的诗歌如果偏离了主办方的要求,也就失去了获奖的可能性。因此,参与者必须揣摩主办方的意图,尽量把主办方的意图体现在自己的写作中,这就把写作者带入了创作思维的限定之中,很难写出体现出作者创作特色的作品。实际上,我们也极少看到征文比赛中出现真正优秀的作品,征文比赛中的获奖作品一般都具有时效性,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样的征文偶尔参加,亦无不可;确实有感而写,也无可厚非。如果迷恋于此类征文活动,也就失去了一个诗人的本心,不足为道了。

现在出现了一些征文获奖“专业户”,其本意不在诗,而在获奖。获奖了,沾沾自喜;未获奖,或获奖的层次不高,就情绪低落。严格地说,这已经偏离了写作的意义。这样的获奖“专业户”一多,会带动更多的人热衷于此,具有负面的示范效应。在诗歌写作的入门阶段,参加一些这样的征文活动,可以激发初学者的写作兴趣,但宜适可而止,如果长此以往,眼界和境界都上不去,也就谈不上进步了。我注意到,成熟的诗人很少参加这类征文活动,这并非诗人的清高,而是体现了创作上的清醒与自觉。主办方出于提升赛事层次和吸引传媒的需要,有时也邀请著名诗人参加,可能会有相应的报酬。这种情况相对复杂一点,需要具体分析。著名诗人去参加颁奖活动,给读者和普通作者提供了见面交流的机会,媒体也往往有报道,客观上起到了促进诗歌文化传播的作用。不过,著名诗人也不宜于多参加这样的征文活动,也会带来某些负面影响。诗歌征文几乎是天然地排斥具有探索性的写作,排斥先锋性的写作。

诗歌征文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要求参与者写得四平八稳,要求其写作不超出普通读者对于诗歌的固化认知。探索性的写作往往是打破常规的,很难符合诗歌征文的要求。热衷于参加诗歌征文的作者往往缺少探索的动力,缺少先锋意识,事实也是如此,诗歌征文中极少出现具有探索性元素的作品,更遑论先锋写作。诗歌征文中的“优秀作品”就其艺术品质来说,恐怕是以普通读者的认知作为标准的,主办方更看重的是“优秀作品”的传播效果,而不是艺术探索所达到的高度。就此而言,诗歌征文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代表写作本身,而是对大众性的一种确认。

从目前的普遍情形来看,由于层出不穷的诗歌征文活动的推动,已经形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征文体”诗歌。比如说,把几次主题不同的诗歌征文放在一起来看,获奖的作品往往很难区别开来,面目雷同,气息相近,普遍缺乏作者的创作个性。更有甚者,把已经获奖的作品改动几个关键词语,拿去参加另一次征文活动,仍然符合主办方的要求,仍有可能获奖。这反映了一个要害问题,征文参与者存在着诗学观念上的趋同,主办方也存在诗歌认知上的趋同。这种“征文体”诗歌对当前的诗歌生态有 一种潜在的危害性,消解了诗歌创作的个性化追求。诗歌征文的评委一般都是著名诗人和资深编辑,应该对这一状况有所警惕。我有一个并不成熟的意见,觉得诗歌征文的评选机制可以更灵活 一些,评委在审阅征文稿件时,不要过多受制于诗歌之外的限定,比如来自主办方的要求和对于读者接受的顾虑,应该回到艺术本位上来,对有探索性与先锋性的作品予以适当关注,提倡艺术的多元化探索,鼓励作者发挥自己的艺术个性。总而言之,诗歌征文是诗歌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对其问题也需要正视。

(原刊于《星星.诗歌理论》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