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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沿着文字铺成的青石板路回到童年
来源:文学报 | 彭学军  2020年11月09日08:47

《八月的染屋》彭学军/著,新世纪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大约是七岁的时候,我们住在湘西的一个苗寨里,寨子里有一座染屋,离我家不远,我常常去那里玩。

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入夜,主妇喂好猪,鸡鸭都进了笼、入了圈,就掸干净身上的灰,洗好手,坐在了织布机前。一甩梭子,丁零,把横档往胸前一拉,咣,再一甩梭子,丁零,再一声咣……织到月亮都困得眯了眼,织布机就多了一尺来长的新布。等织好了一幅,就送到染屋去,染成黑色或靛青的。这样织出来的布叫“家织布”,粗糙、硬括,可结实耐穿,且越洗越柔软。女人做了衣服穿在身上,再在襟前、袖口、裤沿缀上绣工精巧、色彩艳丽的花边,有一种历久弥新的拙朴的华美。

染屋的师傅姓石,有众多的孩子,其中两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就常去找她们玩。染屋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囤布的,那里是我们的“儿童乐园”。我们会把布拴在房梁上荡秋千;要不就把它们铺在地上,铺得厚厚的,把它想象成夏天的池塘,然后从阁楼上大呼小叫地往下跳;或者躲猫猫,躲在布堆里是很难被找到的,要不就把自己裹成木乃伊,躺在地上装死,直到被人不小心一脚踩着,痛得跳起来……

但更多的时候,没人和我玩,姐妹俩得干活,帮着妈妈把煮染好的布担到河里去漂洗,她们的手指和妈妈的一样,都是乌青的,似乎从来就没有白皙过。布洗好,晾干,一圈一圈紧紧地缠在磙筒上,接下来就是石师傅的活儿了——踩磙子,这是染布的最后一道工序。在千斤重的石磙来回地碾压下,手工织的粗布变得平滑了一些,也更加柔韧。

石师傅站在石磙上,脚趾分开,像某种动物的触手牢牢地吸附在上面;宽阔的背脊上,汗水溪流一般往下淌。骨碌骨碌,他随心所欲地摆弄着脚下的巨石,仿佛那是一头被驯服了的灵兽。我常常看得入迷,模糊地感觉到了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感。

若干年后,这些记忆便如一方方色彩浓重的麻条石,垒砌成了《八月的染屋》。

《载歌载舞》里金妹的原型在大马。有一个时期,我们不停地搬家,从这个寨子搬到那个寨子,大马是我们家落脚的第一站。那是蜷缩在湘西大山深处的一个苗寨,特别小,只有几十户人家。至今不明白它为什么叫大马,那里一匹马也没有,只有牛、猪、狗、鸡、鸭、鹅什么的,四周的山林里还有野猪、狼、野兔、穿山甲、山鸡……我见过一次野猪,当然是被打死了的,獠牙很长,长得很丑,真没见过比它更丑的动物了。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苗族女孩,其实,也说不上“认识”,只是常常能遇见她。她大概十五六岁,个子不高,梳一条大辫子,她喜欢在寨子里转悠,嘴里哼着歌。苗歌,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很好听,她的嗓子特别清亮,山泉水一般。听说,她叫金妹,是个疯子,我不太相信,因为她除了到处转悠,唱歌,有的时候也跳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算是疯子,那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疯子。有一天,起了山火,大家都去救,有些人还被烧伤了。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金妹,有人说,她也去救火了,迷了路,没能再走出来,永远留在了山里……没了金妹唱歌跳舞,本来寂静的寨子就更加寂静了。离开大马后,我会时常想起她,想起她的歌,她的舞,她的美丽——我觉得她是美丽的,因为她有两条长辫子。小时候,我断定一个人美与不美,长辫子是最重要的标准。

《油纸伞》《水孩子》则与一个叫凤凰的古城有关。六岁那年,我和小妹妹被寄养在沱江边吊脚楼的一户姓周的人家那里,仁义厚道的一家人、特别是温和善良的婆婆给了我们很好的照顾。积木一般别致的吊脚楼,吊脚楼下清亮柔顺的小河,似乎是专门为小孩开启的腰门,腰门前面的那条黛青色的石板路,石板路傍着的已风化得沧桑斑驳的古城墙……所有记忆都簇新如昨,特别是那条青石板的路。千人踩,万人踏,路面已被磨得如同打了蜡一般又亮又滑,几乎照得见人影,下雨的日子若走路不小心很容易摔倒。夏天,我喜欢赤着脚在上面走,因有城墙挡着,这条路晒太阳的时间不长,到了下午就凉丝丝的,光着脚走上去,脚底下又细腻又滑爽……若干年后,凤凰喧嚣了,繁盛了,商业了,霓虹闪烁了,跌入红尘了,可青石板的路依旧,它亘古不变。当年,我沿着它走出凤凰,现在,亦可以拜托它将我送回童年。

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找到与自我童年对应的经历,但它们都是属于乡村的,散发着草木葳蕤的气息。有阳光暴晒下尘土扬起的腥味,有狂风穿过丛林时发出的疯婆子一般的尖叫声,有清晨菜叶上缀着的折射出七彩阳光的露珠,有傍晚大田上飘浮着的白纱似的雾霭。还有粉墙黑瓦的老屋,点缀着野菊花的石拱桥,收割了的田野上棋子一般的稻草垛,河岸边长满胡须的古榕树……这些远离都市、远离钢筋水泥的高楼和刺破天际的射灯,有着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更需要贴近的纯净的空气和植物的芬芳。这些大大不同于都市孩子童年经验的故事也许会让他们觉得陌生,甚至有点“隔”,但慢慢积累这类阅读,也许孩子们会接纳和喜欢上“树生”“五龙”“小树”和“加加”。毕竟,童心是相通的,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

而对于我来说,时不时地,可以通过文字沿着那条泛着金属光泽的青石板路回到童年,与那个跟在一个卖水的男孩身后“水哎水哎”叫着的小姑娘相遇,是岁月和文学对我的眷顾与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