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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莉:胡学文的“冰川现实主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 | 鄢莉  2020年11月09日22:31

提到文学中的“冰山理论”,自然要提到海明威,提到他的《午后之死》《白象似的群山》。深谙冰山理论的小说家卡佛的小说则被称为“极简主义”,卡佛曾经解释过,他希望写的是“能见度低”的小说:“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又说“如果作家有职责的话,不是提供结论或是答案。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

本期刊物重点推出了作家胡学文的中篇新作《内吸》。作为河北现实主义创作中坚力量,胡学文此次依然聚焦社会底层平凡人物,书写他们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现实状况,尤其是,通过呈现他们在累积矛盾爆发的“刀锋”时刻,对这一群体的物质处境和心灵世界进行双重观照。但与以往很多作品不同的是,这篇小说写得节制而收敛,仿佛只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八分之一的冰山,留有大量的空白等待读者自己去填补。

《内吸》中的冰山效应主要体现在情节的简省与残缺,还有作者自己情感和立场的隐藏。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与意外事故有关的故事,即使在小说终结之时,仍然有至少两个谜团未被解开。第一个谜团是,马伸和马屈两兄弟过去曾经遇到怎样的变故,导致家破人亡的悲剧;他们又曾做过何种不可言说的抉择,造成了心灵的巨大创伤。这些本该交代的前因,都被作者有意无意地屏蔽掉了,读者只能从马伸“白坐了五年牢”和母亲因深受刺激导致痴呆等细节,猜测这个家庭当时曾经发生过什么。第二个谜团是,花家夫妇在儿子误食农药的事故中是否存在主观故意,还有他们究竟最后有没有变成靠制造意外获利的碰瓷者,对此作者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留下关于花家夫妇人品德行和人性蜕变的重大疑问。

视角受限加上叙述含混,《内吸》的故事始终笼罩在一层浓浓的迷雾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作者不想把故事讲得太明白,当然并非为了营造什么神秘气氛,选择这样的叙事策略自有其艺术上的考量。斗胆猜测一下,至少有三个理由,一是,引而不发、欲言又止的隐藏叙事,使得故事主要情节始终处于悬置状态,达成一种创作方式上的探索尝试,从而既不损失故事的真实性又避免那种写实而过实的弊端。《内吸》在有限的叙述空间里,在主人公马伸的目光所及范围内,讲述事件的主要脉络、轮廓,却留下大量空白之处,这样造成的审美效果是独特的。小说涉及多起过去和现在的意外事故,如车祸、中毒等,事件性质和善后程序有雷同之处,处理不当会使小说相当呆板别扭。试想如果作者把所有的空白都补全了,把每次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了,那制造出的必然是一个庸常的故事,失于沉闷和滞重。

二是,含而不露、语焉不详的隐藏叙事,从文本接受的角度,创造了接受的多种可能性,激发读者的想象空间,强化了读者的阅读感受,丰富了作品的意蕴内涵。英格丹把文本看作一个多层次的结构,其中充满了众多的“不确定的点”,就是作品中未能直接说明的地方。《内吸》在情节中隐瞒了关键环节,等于是设置了许多的“不确定的点”,读者只能自己寻找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线索,然后利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对社会的认知,去拼凑一个合理的故事。又因为读者认知的差异,对现实逻辑的不同理解,乃至或乐观或悲观的不同态度,最后得出迥异甚至截然相反的解读,这样小说就具有了更为开敞的阐释空间。例如花社中毒事件,按照人物的不同说辞,便成了扑朔迷离的罗生门,采信哪种说法全凭读者的主观判断。

三是,半隐半露、虚实相间的隐藏叙事,强烈应和了作品的现实主题,拓展了故事的现实边界,最终达到最强的社会批判效果。为什么说《内吸》中有这么多的“潜台词”,不如说因为社会中本来就有那么多的“潜规则”。小说整个故事是围绕着诚信展开的,从一开始马伸轧死花家小儿子开始,情节就向着诡异的轨道滑去,人物反应是那么过激,事故的处理方式又是那么不合情理。但你不能谴责当事者冷血,只能抱怨现实就是如此魔幻。小说中透露了现实的背景,“一个人喝醉酒被撞死了,家属硬赖车主赔了五十万。另一出更稀奇,某人看邻居房屋装修,结果被木板砸残了,邻居并未邀请,是他自己去的,但闹得凶,邻居只好赔了几万医药费。这个世界没道理的,怎么讲都行。”“离婚是为了规避风险。没人统计过中国假离婚的夫妻有多少,想必那是个庞大的数字。”人通常基于个体和群体的经验训来决定未来行为,黄萍和马伸的“防人之心”就是建立在惨痛的教训之上的。当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然如此脆弱,就不难理解“规避风险”成为了人们在遇事时的第一选择。法律、规则本该保护人们的利益,但因为人们的相互算计提防,具有了那么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操作空间,而“谁霸道谁就是理,谁难缠谁就有理”的现状,又迫使人们把心灵上的“防火墙”越筑越高。信任缺失对于整个社会结构的损害,正像用“内吸法”浇灌作物,毒素已渗入机体难以消除。《内吸》就是反映了这样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是如此尖锐而普遍,乃至于作者不必描绘出故事的全景,而照样能让读者产生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感受。又因为叙述的含蓄,无疑扩大了题材的涉及面,强化了故事的冲击力,从而赋予这种常见的事件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在《内吸》中,作家胡学文显然是充分利用了创作中少就是多、简即是丰的规律,并且颇能掌握住分寸,真相的表露与隐藏,事实的敞开与遮蔽,“八分之一”与“八分之七”,都恰到好处,显示其炉火纯青的创作技巧。从他一贯的创作来看,从不缺乏对各种创作手法的借鉴,恰如他在本刊原创版2019年第12期《面对面》栏目中所说:“……一个写作者什么样的营养都要汲取,就像一个作家说的,要有强大的胃。对某种主义的轻视不可取,也很可笑。如果你的作品被贴上了标签,不管是什么样的标签,都不会是你的独创,没有得意的资本。”“我一向认为优秀的小说不是阐释了什么,而是能提供可阐释的空间,空间越开阔,进入的路径越多越复杂,小说就越有意味。”正是基于如此观念,所以胡学文的现实主义创作是走在广阔的道路上的,是具有无限活力的。批评家贺绍俊曾这样讲过,“我们要寻求一个固定不变的现实主义概念是不可能的,相反,回顾现实主义的历史,过度的固定和限制恰恰有可能窒息现实主义的发展,不断的自我丰富才是它获得生命力的重要前提。”(《论广阔的现实主义》)胡学文一向秉承着对现实的深切关怀,扎根大地,悲悯众生,既坚守着现实主义的阵地,又用创作实践不断验证着现实主义的开放性,拓展着现实主义的边界,未来必然能够力作迭出、再创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