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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且赋予文学以少年感的好奇、清澈和勇力
来源:《长江文艺》 | 何平  2020年11月04日08:59
关键词:少年 笛安 想象力

我不是很清楚这两篇小说是笛安自己,还是编辑选的?如果让我来选,我个人趣味,第一选择是《广陵》,然后是《圆寂》。

不过,《沙场秋点兵》这篇应该是笛安支持《鲤》“匿名写作”计划的小说,确实很“笛安”。笛安近几年中短篇小说写得很少,而且这篇小说发表在《鲤》这样的MOOK杂志书,传播范围相对集中在青年读者这个群体。

笛安的个人写作史,确实有许多的意外、分叉和变数,但笛安是所谓的“80后”作家中较早有个人风格,且能把某些方面的风格一直贯彻到现在的作家,比如笛安经由“家”对世界的理解,她不看好“家”,我认为她整体上也不看好这个世界。《沙场秋点兵》第一句“秦美丽和秦英俊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开始于32年前的孽缘”。这是典型的“笛安”。从《姐姐的丛林》开始,笛安小说所涉的家和家族都有着隐秘、暧昧的私情,或者干脆就是残缺不堪的。《姐姐的丛林》写“纯粹却迷乱的爱”在笛安的写作中具有原型意味——旧的隐秘的家族往事像病毒被带入年轻的成长,使年轻的生命成为“有毒的肌体”。笛安小说的人物往往有童年的创伤记忆。《西决》中,目睹了伯伯家庭暴力的南音“在之后的很多年,……她没忘,一天也没有。”(《西决》)而东霓“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他慢慢地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的屈辱。”(《西决》)

但是,《沙场秋点兵》的重点并不在写家族秘史,或者前代对后代的创伤性影响,即便爸爸离婚后把“我”放在奶奶处,姐姐秦美丽离婚且把孩子藏到陶五爷爷处,笛安也并没有肯定这是前辈的遗产和成长的代价。请在阅读中专注两位老人。奶奶是一个经历过战乱饥荒与颠沛流离的朴素老人了。当然,也许奶奶本来就不是个朴素的人。而八十二岁的陶五爷爷,“他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我们去过的那几片坟地后天就要被推土机推平了,地皮早就卖了出去,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物盖起来。有后人的,已经把坟迁走了,没有后人的,就只好被封在新楼的地基下面。这些无人认领的坟墓中,有13个人,也许是16个——曾经是陶五爷爷亲手施的洗礼。如今,他必须找到他们,在今晚,为他们每个人做个祷告。”“那个上午,我们找到了好几个人的坟。除了李福远和李远福,还有几个姓陶的人,当然也有零星的其他姓氏,最酷的一个名字,叫‘第五鲜艳’——不由得很想请教她排名第一到第四的鲜艳都是谁。陶五爷爷说,她是六十年代逃荒到此地的异乡人。”这是所谓的“沙场秋点兵”,为了那些逝去的、无人认领者,笛安不惜使用这么巨大的诗句。

不惟如此,《沙场秋点兵》和《洗尘》依然有着“龙城”旧影,那是笛安的文学故乡和乡愁。《沙场秋点兵》中复杂的伦理关系内部缔结的亲密,青少年时期的俏皮话语和敏捷心思与“龙城三部曲”是一个系谱上的。《洗尘》则直接上演了背景为龙城的幽灵宴席。《洗尘》是《南方有令秧》同时期的小说,而《沙场秋点兵》应该是和《景恒街》这部密切贴合着时代运命的长篇小说同时。这两个短篇的写作,似乎笛安在写作前史和现在时态来去之间的重新书写——似乎相似,又总在变化流动的常与变。唯一不变的是,笛安始终保持的一种纯粹。或者说,正是主动地和被规训的文学建制的疏离,使她始终能保持这种纯粹。她的文学观也好,世界观也好,正是建基于其上的。

相比很多貌似胸怀大志的青年作家,笛安有时异常简单,比如她谈自己的创作,对于阐释话语的运用,可以看到她自始至终从不喜好征用文学理论资源,只从文学感受出发,她语气诚挚地从创作的过程出发,来陈说每个作品的因由,她的初衷如何,她遇到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她思考的变化等等。有一个今年流行词汇“少年感”,也许可以说明笛安小说充盈着的气息。“少年”,不只意味着一种不稳定态,同时意味着一种好奇、敏捷、纯真和清澈,相比复杂的释因更易洞破真实。而且,少年意味着不够成熟,不足完美,可以保留一种破坏性又意味着冒犯、勇力和生长性。少年的另一个特征即是之前说到的纯粹,比如这两篇小说的中心其实异常明确。《沙场秋点兵》中从老到少对于珍贵事物的维护。《洗尘》中是人世一场或深或浅的忏悔。

对于笛安而言,生命的黑暗和困厄,常常点到即止。《沙场秋点兵》中,老人从火中取书而被燃伤的手;《洗尘》中,一场不合时宜的漫长谈话之后选择跳楼的少女。这些足以惊心动魄处,被作者以一种控制力,将情绪拉平,不轻易唤起共情。《沙场秋点兵》中老人被少年无知的姐弟伤害后,再一次跪下。这个跪下的身影和若干年前被迫害时的身影重合。自此,也让我们知道他对内心珍贵之物难以移变的坚定,这样的老人,也被我们姐弟信任爱护,并敢于将自己最珍贵的事物(一个孩童)同样交付。再说,《洗尘》中相依为命的残疾摊主的智障妻子在丈夫车祸死亡后选择了自沉,肇事者的家庭在现世得以喘息,受难者夫妇在灵魂之居得以团聚。这种柔化意味着的脱离对于矛盾激化的那种爱好,或试图以强烈的情感冲撞抵达的某种悲壮,她放弃了面对生命,面对命运,面对社会的某种抱怨某种诅咒某种满怀悲情。她让逝去的人,坐在一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始知世事有不能说,有言之不尽,不能完全。这种体认生命的方式,既来源于一种极致的纯粹,也是需要极大的圆融,不只是作为小说家的历练,更是作者的个体生命的历练的产物。如此作品的外观看起来,像回到作者的更年轻时候的写作,而其中真意,却又大有不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沙场秋点兵》中老人在逝者的坟头上祷告,他的近旁将到来“美丽”的孩子,他以孱弱之躯连接着生命的这一头和那一头。《洗尘》中,主人和他一生中愧对的,来到亡灵世界的灵魂们一同举杯,这才是宴会的开始,他在这个世界,还会再遇到亲爱者,伤害者。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在现世和彼岸道理也并无二致。如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她为小说人物建立的聊以自足的世界。

笛安在发表“华语传媒文学大奖”获奖感言时说:“信仰宗教的人都会说,我们要修行,然后就能到达一个完美的彼岸。可是我觉得,那个完美的彼岸没有我们写作人的位置,因为文学的源头本来就是我们身上无法克服的弱点,我们或者只能做‘此岸’和‘彼岸’之间的摆渡人,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彼岸的美景,原谅并理解此岸的缺陷,有人开始向往彼岸了,我们的书尝试着把他带到两岸中间,看一眼那边永远不会凋谢的繁花;可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回来歌颂此岸短暂的花期,和盛大的凋零。”事实上,笛安写我们的世界龌龊、肮脏和仇恨,在《沙场秋点兵》是“孽缘”,如《洗尘》是“伤害”,但其基本前提是承认“那个真实生活中卑微的自己”——笛安小说的毁与被毁者都是卑微者。从个人的趣味上看,我也谨慎地认为笛安对卑微者的体恤之心,如笛安自己所言:“地藏王菩萨的愿望,表达起来很简单:如果地狱不能清空,我就不要成佛。这愿望,或许已不是‘慈悲’二字能够形容。”(笛安:《主编手记》,《文艺风赏》第4期。)赋予文学少年感的好奇、清澈和勇力,最后于挽结“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