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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处的悲悯——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
来源:《收获》 | 吴言  2020年11月02日09:01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读王安忆的小说,总是能想起巴尔扎克的这句话。事实上,小说中的每个细节,像历史褶皱处的一粒粒砂,你知道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只不过,王安忆对它们重新进行了排列组合,虚构成一个小说世界。那些被正史一笔带过的人事,在这里得到还原,还原成人间烟火。

《一把刀,千个字》开篇是纽约的法拉盛。2016年上半年,王安忆在纽约大学访学。按说访学是客居他乡,这些经历写成散文合适,王安忆也确实写了,随后她总是有办法把访学经历转化为小说题材,扩充着自己小说的版图。在香港访学后写出了《红豆生南国》。纽约的访学经历,先前已经在中篇《向西,向西,向南》中用到了。2019年未看到王安忆有新作,搜寻到她的新散文集《旅馆里发生了什么》,其中她写了《纽约》,是2016年纽约访学的游记。这次访学,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学院层面,也没有停留在观光上,因法拉盛新兴中国城中上海同乡的牵系,王安忆得以深入纽约中国人的生活。文中特别写到邂逅的一位淮扬大厨,王安忆向大厨请教各菜系的优劣,大厨说各个菜系做到最好,便无有差别!这让王安忆茅塞顿开,为自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出的小说的“四不”原则,特别是“不要风格化”提供了旁证。没想到演绎一番前世今生,一位大厨出现在了《一把刀,千个字》里。半年的纽约经历,催生了一部长篇、一篇中篇,令人感佩!

这部小说让人讶异!从小说开头处就有的预设,后来完全被推翻,完全没料到它原来写的是这个!本来,从《天香》开始,再到《考工记》,王安忆显露出越来越多的“考工”精神——时下提倡的“工匠”精神,将小说越来越多地托于器物,《天香》是顾绣,《考工记》是古建筑。这一次,顺理成章地转到菜系厨艺。作为女作家,厨房也是工作地,是很自然的写作取材之处,在以前的作品中就不时流露。比如,在《向西,向西,向南》那部中篇里,在异国他乡的德国,出奇地引用了一种山西面食的做法,面被揪成指甲盖大小,王安忆叫做“猫耳朵”。作为山西人,很容易辨别出此处略有出入,那样的做法只是揪片,“猫耳朵”是将一小团面碾一下,成小耳朵状。也许山西厨子去了德国将这一做法做了变通。虽如此,可看出作家善于观察生活,着眼于细微处,将所见所闻一并纳入写作资源,丰富着笔下世界。这一次在《一把刀,千个字》中专门写中华厨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本以为,这部小说写菜系,写厨艺,写移民就够了,上部也确实是如此。年轻的淮扬大厨是视角人物,他如何移民美国,如何立足,往前追溯是从何习得厨艺。可是全然没料到,这些只是铺垫,推动这样的辗转身世的是什么?是惊心动魄的历史大事件。下部才是全书的重心,在地球上兜了大半圈,从纽约回到了中国的北国,哈尔滨,才回到了小说的真正意图上来。那些器物、技艺,只是一种依托,王安忆表达的要宏大得多,那就是历史,我们几乎就要忘却的历史。

小说虽是虚构,但却唤醒了个人记忆。事关一位女烈士,我的记忆已经模糊,没想到,她在《一把刀,千个字》中复活了,不是那种概念化的人物。没有给予她具体名字,而是写了很多日常,学生时代的特立独行,为人妻为人母,但总是不能泯然于众生当中,最终轨迹有其必然性。此前在大串联中见到上海的夫妹和天津的女同窗,就有了托孤的意味,后来果然是这两人承担了照拂儿子的责任。英雄悄然从生活中消失了,此后一直作为背景,映照着她的家人跌宕的命运。

其中有个锋刃般尖利的内核:丈夫在事发后提出离婚,女儿同母亲划清界限——这是那个时代屡屡上演的一幕。但王安忆没有直接撕裂这真相给人看,这一尖锐让她层层包裹,覆以一家人漂泊的命运和颠沛的生活。儿子就是那位大厨,因年幼对这些全然不知,只是成长颇为艰辛,从他视角看过去,一切是混沌不明的。父亲和女儿是当事人,则每每爆发冲突,不肯原谅对方,实际是不能原谅自己。有两处高潮,一处在上部,纽约法拉盛,父女对峙中说到真相;一处在下部,北国的哈市,父亲被母亲的前女同事逼婚,借由外人之口点出真相。为了这真相,儿子一再脱轨失踪,在赌城疗愈自己,父亲拒绝再婚,女儿也没有婚嫁,一家人在几近自我惩罚中完成救赎。烈士母亲是纪念碑,其他人都是驮碑的龟!“他们都是面目模糊的人,可依然认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凭的多是本能。本能也是了不起的,从原始的驱动发生,服从宿命。她呢,她却是更高一筹,从本能上升为自觉。”这是英雄和常人的区别,不能要求人人成为烈士,这是王安忆的体恤和悲悯。赎罪的人,并没有偏离正轨,“而大多数人的本能,却变形了,在纪念碑巨石的压力下,躯壳缓慢地迸裂开来,长出狗尾巴草。”

小说的人物并不复杂,能冠以名姓的不过几位,其他人均以社会关系代称。但每个人都有来龙去脉,连缀起来就是一部历史。母亲出事后,尚无记忆的弟弟在人手辗转中勉力成长,在历史罅隙中遗漏下来的那一点点人间温情中长大成人,如同石缝间挤出的小草,没有得到正规教育,却有了足以立命的手艺,薄技在身,得以走遍世界,这就是“一把刀”。本以为,题目的下半句应该是“千根面”,那样的话,就会只囿于厨艺了。结果是“千个字”。小说开头的题词是袁枚的一句诗,“月映竹成千个字”,小说中写到了扬州的“个园”,写到了童年的弟弟和同伴在个园中踩竹子映成的“个”字。这就从写实过到了写意,总是有诉不尽的字句,竹影般影影绰绰,被宏大的正史所忽略,是卑微的个人历史。

“民以食为天”,作为坚持小说从小处着眼,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王安忆,是应该写这样一部关于厨艺、菜系的小说。小说从淮扬菜系出发,写了它来到上海滩遭遇的变异,在海外又是另一番被改造的命运,衬托着海外华人的遭际。还随着主人公来到北国,同北方粗粝的食物碰撞交流,作者总结出了南“鲜”北“香”的特点。对于一个谙熟淮扬菜,长于品鉴的美食家来说,可能小说中所写并不过瘾,但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已经足够了解淮扬菜系的精髓,也许再精微就过了,流于技艺而掩盖了小说的本意。从地域上,王安忆彻底突破了上海的边界,扬州只是驿站,漂洋过海,从旧金山到纽约,又折返回中国最北端的哈尔滨。所有直接和间接经验都悉数用上,真是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严歌苓评价王安忆细节写得好,这甚至是一个判断小说家高下的标准。王安忆是写实主义的,很古典的方法,却有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和魅力。这细节里包含有写景,每一个地方不同的氛围、气味都刻画得很细微;更多的是写人、写事。对话尤其写得好。现在的写作趋势中引号正在消失,很多作家用叙述性语言代替对话,阅读的流畅感增加了,可是现场感也减弱了,大多流于平淡。王安忆写对话也不用引号,按照她的叙事风格,对话夹杂在叙事中的,夹叙夹议,但得益于超强的文字功力和丰厚的阅历,能将那种唇枪舌战、刀光剑影的现场气氛很好呈现出来,比单纯的用引号括出的对话更加惊心动魄。《一把刀,千个字》中写宴席、写异乡,人是变动的,交流多是通过对谈,这对谈中就增加了很多天南地北、阅历传奇,让小说呈现出一种丰富的样貌。作为女作家,王安忆笔下的女性总是塑造得最为突出。小说中的一众女性,人人个性凌厉,对话显示出了她们的锋芒。相形之下,男人们就有些嗫喏犹疑,可也是承载和包容的。

读王安忆总是吃重的。那一个个长长的自然段,能嚇退很多人,特别是现在这个网络阅读时代,讲求轻快,三句话就要分作一段的。很多作家为了吸引读者,已经向这种文风做出妥协。王安忆不,还在坚守着,等待着那些知难而上的读者。在《一把刀,千个字》中,王安忆还是元气满满,中气十足,气息连贯。那些无处不在的细节,可以感受到作者创作时的高能状态,这要求读者必须付出相应的能量才能进入。心力太过耗散是难以胜任这样的阅读的。我发现,读莫言的好多作品,特别是早期的也是如此,需要特别凝心聚神,否则,你根本跟不上。莫言是来自于天生的元气,王安忆则是后天日日年年的坚持和守正。其中应该包含对食物的认真,如此日积月累,才能为手中笔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也才会有这部写到食文化精深处的小说。

近期看了几位女作家写的“文革”题材,有蒋韵的《你好,安娜》,严歌苓的作品中总会写到“文革”。“文革”书写,几乎成为五十年代作家的使命,只是角度各有不同。王安忆总是悲悯最多的那一个,这一次可能也像《启蒙时代》一样,又会被人批评为温情主义。实际上当年真实的现实比小说里残酷得多。可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百年来不是“革命”就是“变革”,那些被历史风云撕裂的个人命运,总是需要去弥合。王安忆用她手中的笔补缀着,给那些漂泊的灵魂一席栖息之地。所有的爱恨激越,奔涌千里,最终都要百川归海,汇入那片悲悯。否则,这人世情何以堪?

写完《匿名》后,王安忆曾说过了六十岁就不再写长篇了。可是,几篇中篇之后,接着是《考工记》,然后又是这部《一把刀,千个字》。创作的泉眼依然汩汩冒着,长篇的书写依旧很充沛。见到好几位年过六十的作家说,现在反而比年轻时写得快了,写得顺了,甚至写得好了。这就是积累的结果。因为阅历的累加,现在的作品更加厚重,有一种恢弘的气象。这一批作家都是五十年代人,他们确实是特殊的一代。从他们的作品中,总是能感受到传递过来的一种力量,他们对文学的坚守总是鼓舞着人们。

2020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