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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绘》创作谈:我写她们,因为爱她们
来源:文艺报 | 刘庆邦  2020年10月30日08:38

《女工绘》是一部爱的产物。小说写的是后知青时代一群青年矿山女工的故事。一群正值青春芳华的女青年,她们结束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知青生涯,穿上了用劳动布做成的工装,开始了矿山生活。她们的到来,使以黑为主色调的黯淡的煤矿一下子有了明丽的光彩,让沉闷的矿山顿时焕发出勃勃生机。幸好,我那时也参加了工作,由农民变成了工人,那些女工便成了我的工友。“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在我看来,每个青年女工都有可爱之处,都值得爱一爱。她们可爱,当然在于她们的美。粗糙的工作服遮不住她们青春的气息,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们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她们各美其美,每个人都像一棵春花初绽的花树。不光像我这样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男青年被她们所吸引,连那些老矿工也乐得哈哈的,仿佛他们受到了青春的感染,也焕发了青春。

然而,女工们作为社会人和时代人,她们的青春之美和爱情之美,不像自然界的那些花树一样自然而然地生发,美的生发过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压制、诋毁和扭曲。进矿之后,她们几乎都被分别贴上了两种负面评价标签。一种标签是政治性的,标明她们的家庭成分不好。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样的标签是严重的,足以把被贴标签的女孩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另一种标签是生活方面的,标明她们在生活作风方面有过闪失。所谓生活作风,在当时有一个特指,指的是男女之间的生活作风。在那“政治挂帅”的高压空气下,在矿山被“军管”的情况下,心理有些变态的人们,以揭露和传播别人的隐私为快事,似乎对生活作风方面的事更感兴趣,更乐意对那些女工指指戳戳,添油加醋,以进行可耻的意淫。那些被舆论虐待的女工,日子更不好过,可以说每一天都在受着煎熬。

青春之美、爱情之美,是压制不住的,也是不可战胜的。如同春来时,板结的土地阻挡不住竹笋钻出地面,急风骤雨丝毫不能影响花儿的开放。恰恰相反,凡是受到压制的东西,总会想方设法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哪怕是一条曲折的道路。越是禁止的东西,越能刺激人们想拼命得到它。在顺风顺水时,或许显示不出青春的顽强、爱情的坚韧,越是遭遇了挫折,越能体现青春的无价之价值,增加爱情的含金量。这样的青春和爱情,以及女性之美、人性之美,更让人难忘,更值得书写。

《女工绘》所写到的这些女工,我跟其原型几乎都有交往,有些交往还相当意味深长。在写这部小说的好几个月时间里,我似乎又跟她们走到了一起,我们在一个连队(军事化编制)干活儿,一个食堂吃饭,共同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一起去县城的照相馆里照相。她们的一眉一目、一喜一悲、点点滴滴,都呈现在我的记忆里。她们都奋斗过,挣扎过,可她们后来的命运都不是很理想,各有各的不幸。“华春堂”那么心灵手巧,那么富有世俗生活的智慧,刚刚找好如意的对象,却突遇车祸,香消玉殒。曾有人给我介绍过“张丽之”,我因为嫌她是“地主”的家庭成分,没有同意。她勉强嫁给了她的一位矿中的同学。退休后,她到外地为孩子看孩子,留丈夫一个人在矿上。偶尔回到矿上,发现丈夫已经死在家里好几天了。“杨海平”是一个那么漂亮、天真的女孩子,因流言蜚语老是包围着她,她迟迟找不到对象。听说她后来找的是她的一个表哥,生的是弱智的孩子……自打我从煤矿调走,40多年过去了,这些女工工友我都没有再见过。想起她们来,我连大哭一场的心都有。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因为爱的不灭,我并没有忘记她们,现在,我把她们写出来了。时间是神奇的东西,也是可怕的东西。它给我们送来了春天,也带来了寒冬;它催生了花朵,又让花朵凋谢;它诞生了生命,也会毁灭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女工会像树叶一样,先是枯萎,再是落在地上,最后化为泥土,不可寻觅。幸好她们遇到了我。我把她们写进书中,她们就“活”了下来,而且永远是以青春的姿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