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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颜中篇《雪山之恋》:她柔弱,然而也最强大
来源:《花城》 | 白草  2020年10月27日08:45
关键词:雪山之恋 丁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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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是一个性质酷烈的人质的故事,叙事却颇为从容、日常,而且呈冷色调。冷,既与地域、气候有关,亦切合此时此地人物心境,名为看守仓库实则充当人质的处境,如何不冷,冷即题中应有之义。

唯其叙事从容、日常,令人于阅读过程中浑然忘却了这是一个关于人质的故事。日常细节而道出反常事件,殊为不易,可见作者功力;笔调从容而又不迟缓、不沉闷,则端赖一种张力。文学上的张力,据美国文学理论家艾布拉姆斯梳理、归纳,系运用于诗歌批评中的一个著名术语,指一种消除压力的模式,或互相对抗趋势的调和等(《文学术语辞典》)。

排斥与吸引,便构成了小说的张力。有着轮廓分明的瘦脸的回族小伙,抱着悔罪心理,住进了丧家——藏族阿婆和她的孙女,后者却以冷漠、无视待之。这便是排斥力,是的,就是排斥,它积攒了足够的理由和能量来拒斥,因为失去了男性,对一户藏族人家来说,等于倒塌掉了顶梁柱。那么,拿钱来,其他悔罪、讨好等等,非人质身份者所为,为之即虚伪。然而,还存在一种力,即吸引力,它的另一名称叫“青春”。青春,正如诗人穆旦诗所抒写,是蓝天下为永远的谜所蛊惑的身体,一如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谁能阻挡得住其力量(《春》)。那个藏族少女从心理上一直背对着小伙,可“那背影散发着能量”,能将人包裹在里面。她已经成了一个具有吸引力的谜,“囫囵的谜底”。那种背影散发出的能量,她不知道,但叙述者知道,读者也会知道,最终会突破她自身冷漠做成的外壳。

两种力量暗暗较劲,外化于一系列行为、动作之中:一袋袋新鲜的水果一次次被扔进垃圾桶,是对克制、忍耐、原谅等品质的折磨及考量。直到有一天,这些水果摆放在了应该摆放的位置,有如艾布拉姆斯所说,则暗示了对抗力量的调和,最后趋于平衡。平衡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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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过程本身会产生值得一再回味的魅力,而不太经见且奇特的生活、题材有时也会使小说增色。倘若用老到、熟练的叙事,讲述不常见的生活、事件,则二美并具,成就了有滋味的作品。《雪山之恋》的作者虽是一个文学新人,但她似乎深知小说叙事之三昧,无论描写、刻画,还是偶尔表达一星半点议论,均优游不迫;节奏之疾、徐,契合内在艺术逻辑、法度。恰如一股清澈水流,兀自平静流动,沿途青山云雾、花草树木俱映现其中,一遇曲折处便猛地打个旋涡,又继续向前流动。小说的旋涡即藏族少女瘫倒在地、大放悲声,殊出人意料——除了垃圾桶里再不见丢弃水果以及少女于青年背后听讲细密艺术,她依然艰于露出一丝和解的笑意,不为所动;然而,又在意料之中,青年人所做的一切功夫,不就是用心溶解那因伤痛而冻结如坚冰的心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然。

这只是叙事的一个方面。小说于描写人物看似单调“功课”的同时,不仅叙写了各自背景,也拉开了远景,于开阔处,书写了诸多让人觉得稀罕的景致、风习等等,引逗得人不得不多看几眼。如,拉卜楞殿堂一角的铜铃,风中摇摆,一声又一声,清脆、醒脑,像清水里的清凉油,沉下去又浮上来。再如,顺随着年轻人的目光,你突然感觉眼前一亮,藏族少女正在描绘唐卡,单是颜料,已自目不暇接了:一盘子的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矿物质以及藏红花、大黄、靛蓝等植物粉末,加上一个少女,恍如大雪之后突现的假象和幻觉。而远处映衬着夕阳的雪山,则是一幅气韵生动、溢彩流光的壁画。还有关于艺术的描述,极力突破老套格式的细密画,其手法、技巧以及风格,竟然与向无拘束、天马行空的壁画暗合,印证了艺术从来就是相通的这一定律。

诸种叙事、描写,看起来与人物关系不是很紧密,实则与人物息息相关。独特的风习、氛围,不离人物处境和心境。汪曾祺说过一句未经人道的精辟之语:氛围也是人物(《小说创作随谈》)。其功能在于,它不断地满足着阅读期望,而不致单纯将注意力放在人物最终命运结局。藏族少女受惊倒地,暴露了隐藏甚深的心事,系小说高峰描写,令人动心、动容,实则此前种种描写,已说服了读者,当着人物命运已成定局之时,虽感惊讶,却觉唯此一种结局,最好了。一颗年轻的冰冻的心,在另一颗同样年轻而温热的心之贴近中,冰释了,原来它本就是热切的、渴望的。

故而阅读,便成了一种愉悦,一种快感。俄国著名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就是被延缓的快感(《散文理论》)。延缓,正是叙事艺术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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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主旨凝重、严肃而且悲哀:人与人之间不相通,难相通。单独抽离出主旨,并不新鲜,而具体情节之铺叙,却使此主旨凸显,多了一层须加思索、不深思则永难体验的意味——少女一时作不出画,皆因不信佛的年轻人闯入;而年轻人亦奇怪于自己何以在本族节日时段,置身在他者场合。藩篱和界限,做成它们的材料,往往是善,自以为比他者好、自以为比他者是的善。小说慨叹一般写道,为何属“同一条源头”的生命,因其内部各自相异的秩序和密码,渐分渐流,成了众多的支流。终成此疆彼界,看去无形,无可捉摸,然而难以逾越。这也是作者意见,形象化为细节、肌理,使得小说多了一点思想含量和分量。

尝试跨过界限,消除藩篱,则是小说甚为用力处。单是赎罪,远为不够;单是青春,亦尚不足。那么,只有艺术,唯有艺术,悄悄地潜入人心,标记出不同,却用同一筑成道路。德国大诗人莱辛说,艺术是自由的女儿。作者把那个年轻人推出来,给了他勇气,让他大胆地对着少女发表了一番关于艺术的高见:世界上一切好的艺术皆为“人性的往来”;艺术无界限,人在艺术面前的感受是一样的。年轻人没有得到回应,他得到的还是沉默,可是此沉默已非昔日的对抗,内中尽释憎嫌,一颗心已然靠近。少女出嫁的那天,全然不顾本族特殊习俗,身着镶满银饰、珊瑚的婚服,光彩夺目,好似从荒凉高原古老宫殿里跑出来的丽姿倩影,向着年轻人作最后的告别。她就像一种具象化的艺术,宣示着一个道理:人心是相通的,人性是共有的,没有什么不可越过的阻障。此生虽难再见,但已痛切感知了,懂得你好,便理解了自己。

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说:“诗人是捍卫人类天性的盘石,是随处都带着友谊和爱情的支持者和保护者。不管地域和气候的差别,不管语言和习俗的不同,不管法律和习惯的各异,不管事物会从人心里悄悄消失,不管事物会遭到强暴的破坏,诗人总以热情和知识团结着布满全球和包括古今的人类社会的伟大王国。”(《〈抒情歌谣集〉序言》)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它柔弱,然而也最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