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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千个字,千丝染霜堆细缕
来源:文学报 | 沈嘉禄  2020年10月26日09:01

分三天仔细读完《收获》第5期上王安忆的长篇新作《一把刀,千个字》。一开始我与不少朋友一样以为这是继《天香》《考工记》后又一部从“非遗项目”切口进入故事内核的小说,读到一半觉得,这部作品中涉及的淮扬菜仅仅是一个引子,或者说只是一个技术性符号,如果换成别的菜系也无不可。当然,王安忆有在蚌埠、徐州的生活经验, “就近取材”取的是一份亲近感,再通过厨师的鬼斧神工来诠释“一把刀、千个字”的旨意,用心良苦。不过对于我这样对美食有着浓厚兴趣的读者来说,未免有点小小失落。

作为安忆老师三十多年的粉丝,我还是从作者对 “人的命运”的编码中获得极大的阅读享受。这是一部耐人寻味的“王安忆小说”,叙事风格一如既往的千里奔马,惊涛拍岸,同时又细针密脚,经纬交错。在人物关系方面,无论是夫妻、情侣、姐弟,还是同学、邻居或者偶遇的朋友,总是处在紧张的状态,眼神、言语、动作,一进一退,暗藏机锋。

小说的核心人物是弟弟兔子和姐姐鸽子,他们的母亲以“一名中共候补党员”的身份,在动荡的年代因为一次坦荡的表达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从天而降的灾难,向处在生长期的姐弟俩投下巨大的阴影,粗暴而尖硬地影响到他们生活、学业、求职、婚姻、性格发展以及人格形成,当然还有他们与整个社会的全方位关系。

后来,姐弟俩先后移民美国,“向来聚多离少,生活在两个社会里,渐行渐远”。他们有一个烈士的母亲,却无意享受这种“资源”,仍然选择在社会沉浮。32岁的鸽子还在“修读高级会计,向精算师进军”,弟弟在法拉盛的中餐厅里当厨师,最后还设法将父亲接来美国。

王安忆在这部小说中继续拓展她的文学边界,在上海石库门弄堂的亭子间打下桩脚,然后向着扬州、东北、美国延伸。在时空跳跃与转换之间,也插入了几段《乡村骑士间奏曲》式的抒情,甜蜜而惆怅。紧接着,那片乌云或说正在编织中的阴影接踵而至,再次将读者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悲凉之中。

这个时候,美味来帮场。书中提到好几道经典的淮扬名馔,比如炒软兜、鸡火干丝、狮子头、蜜汁火方、翡翠鱼丝等,也有一般读者比较熟悉的外埠风味,比如双档、糖醋小排、糟香鸭舌、宫保鸡丁、冰糖肘子、松鼠鳜鱼,从食材采办到案灶功夫,于字里行间升腾起一团团世俗烟火。像蚂蚁上树、霸王别姬、翡翠白玉以及鞑靼牛肉等就更有民间趣味了,从人物口中吐出,也印证了异质文化的碰撞。甚至,还借老厨子之口提到了雕胡!“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李白诗)。”

所以,淮扬菜在小说中就不是色相的点缀,而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道具和人物性格逻辑的注释,有一定的隐喻性。小说多次提到鳝鱼做的菜,比如“软兜” 和 “生敲”。近年来,淮扬菜在上海有满血复活的态势,我也因此有机会品尝到了些经典老菜,炒软兜要用“笔杆鳝”的脊背部分制作,但常因食材不到家而失之千里。前不久在高邮总算吃到了用野生黄鳝做的炒软兜,找回了三十年前在淮安领略的老味道。

又在浦东一家新淮扬菜馆吃到了“炖生敲”。早年听餐饮界“老法师”说过炖生敲,如此这般,值得遐想。在《新民晚报》上也读到叶兆言文章《金陵饭店的美味》:“一提到炖生敲,立刻口舌生香,忍不住咽唾沫。说老实话,南京美食也就那么回事。要说有点历史,文化上可以卖弄几句,还有那么点意思,必须是炖生敲,必须金陵饭店。别处也能炖,最入味的就是这一家。炖生敲是十分讲究的菜肴,不认真,不尽心尽力,做不出那个味道。”

这道菜须用野生粗壮黄鳝,活杀放血去骨,抹净粘液,斩三寸长段,摊平在砧板上,皮向下肉朝上,用刀背敲打起茸,入油锅炸至灰褐色,再加调味烧煮入味回软。汤汁浓郁,汤头稍宽,是“京苏大菜”的招牌。老吃客用一双筷子挟住鳝段中央,两端下垂,不断不烂,方才首肯。

行文至此,更觉《一把刀,千个字》犹如炖生敲,对素材不断的锤炼与升华,便能让读者品读出层次丰富的意蕴。又如小说中屡次提到的煮干丝,此道风味的关键之处在于厨师对豆腐干的前期处理,唯有执爨高手才能“飘”出银针般的细丝,不粘不团,富有弹性,自成小宇宙。

千丝染霜堆细缕,决非一日之功。

(王安忆长篇新作《一把刀,千个字》,刊发于《收获》2020年第5期)